嘉安偏过脸去,没好气地道:“奇怪吧?自己的身子,自己都不上心,还叫谁替你保重呢?你要风餐露宿,我当然依着你,但要这样来逼我,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景承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不过是多吃几杯酒,不留神睡过去了,什么时候我在你眼里变得那么下作——我不逼你,我什么时候逼过你?”
嘉安瞥了他一眼,声音软了些道:“你烧得厉害,我早上让有叔去请大夫来家,药已煎上了。我跟周妈说这几天做些清淡的——你可别怪罪我跑来便支使你的人。”景承微微笑着道:“你都说了是‘来家’,不知道这儿什么时候也能变成你家呢?”嘉安立刻变了脸色道:“嗳!你真的是……”
说话间听见院子里脚步声,周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送过来了,放在一只小朱漆托盘里,另有一包过口的蜜饯,上头贴着红纸写店铺名字。嘉安接在手里瞧了一眼,笑道:“原来是这家,他们的金丝蜜枣很好。”景承拆开一看,果然是亮晶晶的一包蜜枣,就拈了一粒放在嘴里,问:“你什么时候出去逛的,我都不知道。”嘉安劈手夺过纸包,换了药碗推给他,嗔道:“这是给你喝药过口的呀!”
景承一口气把药喝尽了,嘉安才把蜜饯还他,转身坐回窗下去。“那么远干什么,”他笑,“陪我说句话。”
“在这里不是一样说。”
“……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么久了。”
他的确觉着嘉安陌生,从那天在楼梯上他就发现了。两三年固然不至于让一个人的相貌有很大变化,里子却可以脱胎换骨,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好像他们从来没认识过,又的确还是那个人。
他怀疑是自己太沉迷于重逢,怀念里的样子和现实中有血有肉的躯壳突然碰在一起,使得他生出太多新鲜的热情。这种冲动是可以连人的判断都扭曲的,哪怕嘉安刻意冷淡,在他看出去也是一种禁欲的撩拨。
嘉安把圈椅拖到床边坐下。以前他们那样,嘉安一定是直接坐在床沿上,景承很清楚这是有意划道边界给他。浸过蜂蜜的红枣,像一个个颜色发旧的小红灯笼,冰凉地碰着嘴唇,嚼起来有股药味,甜的,也发苦。他又问:“你几时出门的?”嘉安道:“嗯?”景承把蜜枣递过去让他吃,他反应过来了,低声道:“喔——二十年前罢。”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一粒接一粒地吃那包蜜枣。景承忽然道:“你说官话又带些这里的口音了。这里人聊天,我有时候仍然听不大懂。”嘉安从他枕边拿了一块白绸帕子擦手,道:“其实有好些话,我也听不大懂了。”景承犹豫了一下才问:“你家里……”
“不知道。”嘉安打断他,“我像是和你说过,好些年前就断了。”但景承看见他的脸色,还是追问道:“你回去过了?为什么没跟家里……”
嘉安别过脸去,把垂下的帐子角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如果你跟一个人十七年没见,他再站到你面前,也无非觉得是个陌生人。”
景承低声道:“我是不是该跟你道歉。”嘉安朝他看过来,问:“为什么?”景承道:“假如没有进宫,你还是可以有……比较正常的生活。”嘉安摇头道:“你把那种生活想得太好了,说不定我会变成一个十分可厌的人。他们有些事,我简直一天也忍不下去。”
景承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话安慰他,嘉安又轻轻地道:“我姐姐死了。”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进宫没几年,她就嫁人了。嫁的那人……总是打她,到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用一根裤带……她肚里还有那人的孩子。”景承心底突然震了一震,喃喃地道:“你……节哀罢。”嘉安道:“说起来我还是她带大的,可我也只记得离家以前的她。那年我姐姐十五。听说她死的时候二十了,容貌应该变了许多,可我总想着她还是十五岁的那个样子,两根灰扑扑的辫子,拿着一根裤带去上吊……”
景承向前倾着身子,拉住他的手,艰难地道:“我那时也……总是打你。”
嘉安并不看他,只是低垂着头盯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轻声道:“没有‘总是’。从前你打我,当然是天经地义,我也该受着。”景承心口骤然一酸,嘉安已经又接下去说道:“可是现在不行。我是当真会跟你动手的——所以你看,我和我姐姐确实很像,就是气性大这一点。”
他又问嘉安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嘉安点点头,“可是这一两年我才意识到,一个姑娘嫁了人,或早或晚总是会死。她们的男人倒活得很轻松。哪怕是我这种人……也可以不必看人家的脸色,可她们嫁了人家,有了孩子,还能怎么办呢。没别的出路,只有死才能解脱了。”
景承突然生起气来,猛地攥紧他的手,嚷道:“什么叫做你这种人?你有哪里不如别人!”嘉安抬眼望过来,微笑着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真惊讶。”景承这时也不知为何,竟像不敢看他似的避开了嘉安的眼睛,轻声说:“是嘛。”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一挫一挫地弓着,眼前眩晕似的晃荡。嘉安站起身,景承第一个想到他要走了,连忙下意识地捉他的腕子,但嘉安只是到他身侧来,手掌抚着他的脊背,一下下地往下捋。
“嗳,何必呢……”嘉安柔声说,但又并不像说给他,“真的……何必呀。”
嘉安低低叹了一声,鼻息里听得见一点悲凉。
景承歪过去倚着他的小腹,隔着衣裳能够感觉到下面柔软的身体,像一种无声的引诱,让他自己也软下去。这病怏怏的姿态是不是过于示弱?他只这样思考了一瞬,立刻又无所谓起来。他发觉现在自己心里对嘉安是没有底线地热爱,可以压过一切顾虑,只想无限度地靠近对方,剖开他,钻到他心里去,顺便看看那儿还有没有自己以前留下的痕迹。
“你比任何人都好,你知道么。”他说。
嘉安只是微微笑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变了这么多。在你这里我原不过是个物件,我都不敢想自己或许也有些地方是值得人家喜欢的。”
景承噎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我也是从你身上才学到了,怎样尊重一个人……很多时候,是要站到对方的立场上去,想他的喜怒哀乐……”他拧过身子,两手抱住嘉安,那手臂里纤瘦的腰脊一瞬不自在地僵了僵。“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替我开脱的,哪怕我做得再过分……可我是一次都没替你想过。嘉安,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已经改了……假如你愿意跟我再近一点。”
嘉安脸上一霎十分僵硬,他不做声,只退了一步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去,茫然地望着他。
“这话真叫人高兴……换做以前我大概真的会觉得,为这样一句话,立刻死了都可以罢……”嘉安低声笑起来,“你为什么不能……早一点?”
他周身发凉,面颊上却还是铺天盖地地烧着,血潮扑出来淹没了他。他清楚他们早就完了。大大小小,他捅过嘉安无数的刀子,偶尔心血来潮便哄一哄,更多时候是不理睬的,反正就算咽泪装欢,嘉安也会把自己拾掇好了再到他面前来。嘉安害怕他厌烦。他深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因为什么都太容易,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坎坷——总是别人讨好他,但要人敞开了接纳他这样难。
原本准备了无数的话,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嘉安默默扭过身去,却没有立刻出门,他走到窗下,捡起他写废的纸团在掌心里攥着,打开,重新揉作一团丢在桌上,过了会儿却又惶惶地拿在手里展平了,斑驳的墨迹倏地跳到眼前,“眷眷往昔时”……嘉安的双手猛地抖了一下。景承知道他也在想着那天夜里,他们隔着院子远远地互相看着。
几乎是同时,他也意识到嘉安毫不眷恋“往昔”,那在宫墙下身不由己的往昔。他望着嘉安的脊背,声音一低,道:“无论怎样,我等你一句话。”
嘉安慢慢地把那些纸扯碎,抬手往天上一扬,脏污的雪片飞得满地狼藉。
周妈这时偏偏折回来,“啪啪”地从外头拍着窗格子,“四爷,出事了!”
? 作者有话说:
喜迎周末,今天二更
(存稿都快没了)
第76章 你也觉得寂寞吗
周妈这时偏偏折回来,“啪啪”地从外头拍着窗格子,“四爷,出事了!”
景承咳嗽两声,“又怎么?”
“你看我这儿忙的,光顾着灶上,就叫那姑娘自己在屋里呆着,也不好让客人给我递递拿拿的是不是?谁知道眼错不见她就从后门跑啦!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贼小子,非说是她弟弟,坐在门槛上不让我走,吵着要见当家的,我只好先把他弄到后头去。”
景承不耐烦起来,“你不就是当家的,喊我做什么。”
周妈讪讪地道:“我还不是怕出事。那姑娘也忒糊涂,万一给咱们招了贼怎么办,指着有发?”
“我去瞧瞧。”嘉安很快平静下来,淡淡地道,“你才吃了药,睡一会儿发汗罢。”他等不及要从这房间里逃出去了。
“我跟你一起——”
说出来才觉着这样很不好。嘉安讽刺他留住自己像圈养一只鸟,其实嘉安更像是憩在他肩上,随时准备抖开翅膀飞到他找不着的地方去,也因此教他愈发紧张敏感,恨不得时时看见对方。但嘉安一定不喜欢他如此。“嗳,算了,你去。”他改口道,“晚些还过来么?陪我吃顿饭,总不会叫你怎样难做。”
嘉安没吭声,径自走来从椅背抓起他的大氅裹在身上,一眼也不看他,一阵风似的走出去。这就算默认了。嘉安从来吃软不吃硬,他周旋了这么好几天,总还是有些转圜。
他抬手把挂起来的半边帐子也放下,靠着枕头慢慢地滑下去,蜷进被子里。夕阳落了,他睡在这昏暗的床帐里总有些隐含的担忧,好像很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恍惚间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灯笼的微光给风吹得乱晃乱闪,夹着石砂的阴风,他像个魂灵似的游荡在尘世的夹缝里,漫无目的。他穿过垂花门奔到宅子外面去,一下子扑面而来许多喧杂,满眼是不认得的人,站在车水马龙当中,是个无人知晓的鬼。景承突然惊醒过来,嘶声唤“嘉安!嘉安……”
眼前一片漆黑。夜似是深了,只听得见屋角的炭盆里一刻不停地毕剥,原来他还是个活人。
悄然无声。景承在黑暗里微笑,嘉安是穿着他的大氅出去的。他忍不住要回想抱着嘉安时手上的触感,如果那也算拥抱。有没有胖一些、瘦一些?分不出来。隔着冬天的厚衣裳,只摸到一根修长挺拔的脊椎——他这才发现嘉安究竟是哪里让他一眼就觉得微妙的不同。
他闭上眼,在幻想里把嘉安剥了个干净。他常想起嘉安在床上的样子,究竟他是个男人,歉疚不影响他想着对方的裸身自渎。情爱本就包含着性欲在里面。那么现在不一样了,一个不再恭顺的嘉安在榻上也会是另一番情趣么?不行……不是时候。人就在十丈远的厢房里,在一个他明明白白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所以更不能这样轻浮,否则成什么人了!
“我简直不敢想,你是不是每天夜里还在喊我端茶倒水。”
景承大吃一惊,爬起来“唰”地掀开帐子,嘉安坐在那张圈椅里看着他。炭火把屋子一隅照成晚霞红,嘉安的脸也在晦暗中发红,银鼠皮大氅白得雪亮,襟口紧紧裹着,有点长,连两条腿也缩起来藏在底下,一直盖到脚踝。景承不觉发怵,仿佛那龌龊的念头已经被他看穿了,他竟有点怕他。
“怎么会,”他笑道,“你是再不要做这些事的了,我知道。”
嘉安站起来,把大氅脱在椅子上,冷声道:“我是瞧你病得这样厉害。等过了这几日——”
热腾腾的茶碗攘过来,捧在手里发烫。
他看着嘉安在他房里点灯,一根根蜡烛亮起来,照得白墙壁和花梨木柜子有暖融融的快意。红漆木食盒里拎出一只小砂锅,像木浆白里发黄,厚厚地缠着几条手巾。斗笠碗上的喜鹊扑腾着青黑的翅膀。白瓷小汤匙撞到了碗沿,微弱地“喀”一声。
“白姑娘跟她母亲回吴江投奔亲戚去了,她弟弟怎么也不肯跟着走。那天你也听见了,他家里原已经寻了人牙子,要卖他……”嘉安顿了顿,拒绝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是恨自己爹娘,恨家里。所以我自己拿主意,暂留他下来住一段时间,周妈说你不在意这些,唔?”
景承笑笑,“随你。只是别滥做好人,连他那没脸的爹也收留到我眼前来。”嘉安道:“我问过白小五,他爹养不起他,一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其实还不是到处去赌?迟早做路倒尸——”他停住了,自嘲似的道:“我怎么现在讲话这样难听。”
嘉安把大氅拿走挂起来,几只碗碟摆在圈椅上,自己坐着床沿。是太局促,又实在亲昵。“委屈你陪我吃这个。”景承说。无论南北,对待病人倒是一以贯之,都是光秃秃的白粥就咸菜。“夜里要是饿,你得自己去厨房弄吃的,周妈睡着了谁都不管。”
“这会儿就是夜里,已经亥时了。”
“原来睡了这么久。”
他忽然记起什么,睨着嘉安笑,“你一直在这儿陪我么?”嘉安不响。灯影下直直挺着脊背,头颅轮廓凹凸得小巧秀气。不说话的时候,到底有许多温顺和柔媚,压着眼角微微往下弯,太阳穴一动一动,小口抿汤匙,湿漉漉的两片嘴唇一碰,舌尖飞快地将水渍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