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生气,”他轻声道,“你别这样,反正我也要走的,你就当我死了行吗。”
“你去哪?这儿是苏州府,是你家,你还能去哪?”
“我没家,”嘉安抬起脸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从进宫那天起,我就是个孤魂野鬼了。”
景承不语。好像他们分开并没多久,甚至就在昨天,所以才一见面就说这些,过去的三年都压缩成短短的一瞬,随时都能接着分开前吵着的事继续吵下去。“那你都没想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景承伸出一只手扳他的肩膀,一定要嘉安转过来看着他。“我为什么偏要住到苏州来,你说呢?”
“还说这些干嘛?”他偏过脸去,“没有我你不是一样挺好的。”
“如果你愿意——就当这儿是你家里。”
嘉安哂笑道:“这叫什么话?我再不济,从没露宿街头当花子去,要你可怜我收留我?要是嫌伺候的人不合意,哪里再挑不出听话的?你是看不得我没主子,非拿绳子把我捆起来才开心么?”
“傅嘉安!”
景承陡然抬高了声音叫他。嘉安蹙起眉头,露出一点厌倦的神气,景承又软下来了。
“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你这三年怎么过来的?你从来没有挂念过我是吗?那时候是把什么话都说绝了,可我其实是愿意试一试……”景承顿了顿,那片刻的寂静使人胸腔里的东西也像顿了顿,“你还愿意留下,让我继续喜欢你吗?”
他吃了一惊,景承的双手伸过来,冰冷的骨节箍着他的腕子,嘉安站起身拼命挣扎,不让他抱着他,仓惶中两个人像打架,都不去看对方的脸。撕扯中不知谁撞了桌沿,碗碟豁啷作响,筷子一根根掉到地上,劈里啪啦。嘉安退后几步,气得笑出声来。“你到底在想什么?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你还记不记得?每次你有这两个字做掩饰,就有恃无恐了似的,一把把地往我心里捅刀子,反正我为了你说一句喜欢,连命都可以不要是不是?贺景承,这么多年了,你究竟明没明白……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我不是你豢养的猫狗玩物,也没法和以前一样,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在脚底下给你踩……”
“我不是要你那样……”景承用话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但嘉安立刻反过来打断了他,“原来现在你不要了,那你想要什么?是不是你想要我怎样,我就该怎样,否则就连你那一句话都不配得着!”
“我知道我从来没对得起你的心意,你怨我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不是怨恨,从来都不是。眼泪涌出来,噎得他几乎没法呼吸,胸膛里翻江倒海地起伏。“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你甚至不允许我站到你身边去。在你面前我有过半点尊严吗?其实我从来都不恨,我这样一个……你的确不必认真,我能懂……我死了那条心便是了。”
“现在我是认真的了……”景承用力抱住了他,“我一整夜没有睡,闭上眼就看见以前那些事,我不相信你能全忘了那些。”
话说出来他立刻知道错了,也许同情一时有用,可又能维持得了什么?在他们这个年纪。退一步讲那些过去,在他是愉悦,但在嘉安身上只有反复的痛苦和绝望。他还要嘉安追忆它们吗?
嘉安僵在原地没有反应。
“我怎么会忘呢……你对我做的那些、羞辱过我的话……我并没下贱到什么都可以不在意的地步,我都是记得的!你从来都没拿我当个人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何必勉强自己?我也够了……我已经死心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早就该死心的。你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活着行吗?”
嘉安感觉那双手臂缓缓地松下去。他完全否认了他们之间多少有过的快乐,那些似乎只在分开时值得追忆,见了面就只能想起龃龉。景承放开他,轻声道:“这些年我亏负了你。”他的眼泪流得更凶。现在还说这话干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奋不顾身要站到景承身边去的时候。现在他从里到外是平和的苍老,情爱真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除了叫人精疲力竭还能怎么样?
红丝绒暖帘被风顶在他腿上,像只百无聊赖的手不断拍打着,催促他说话,好打破这沉默。那桌点心热热闹闹地摆在那里,一场戛然而止的筵席,时间停了。“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他再问。他知道景承答不出来,同一句话问他自己也是一样。嘉安怔了怔,转身走出去。
到了回廊下又开始落雨,初时是细如发丝的水线,不知哪一刻突然劈头盖脸浇下来。嘉安站住了。匆忙间他没拿伞,又是伞,他就知道他们总是拖泥带水。他掉过脸去,景承在他身后早等着了似的抱住了他,嘉安用力推搡他,给人家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我欠你的,嘉安。我慢慢还给你,总有一天我还得完。”
“饶了我吧……”他微弱地摇头,“我禁不起这些了,我累了。”在景承的瞳仁里他看见自己,半月似的往下弯着的眼角,湿漉漉的,疲倦的苍凉,倘若从其中追溯到少年时候去,应当是对爱一个人这回事还充满希冀的样子。
“你就这样狠心。”
嘉安便笑笑,“我们这种人……是最容易狠心的,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也许真像景承说的,他们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相处,譬如眼下。但真走下去会到什么结果?难说不是再闯进死胡同里。何苦来。是被糟蹋得还不够?有时候他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执拗,抓着跟放手都是一样坚决。
周妈抱着两把油布伞从回廊尽头跑来了,他们赶紧站得离对方远了些。嘉安转过脸去不看她,他就怕她那媒婆嗓子。景承撑起伞,陪他走进雨雾里去,站在大门口,头顶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地敲打,嘉安的眼睛里也起了雨雾,究竟他心里是软的。
第72章 大隐于市
他才要说话,路上忽然一阵喧闹,几个男人游街似的簇拥着一个人往这边过来,都穿着一样式的黑棉布短打,挽着袖口,嘴里不停吆喝。走近了才看清楚中间那被推搡着的人,发髻乱蓬蓬地打着绺,不知是油还是湿,衣裳扯没了,裸着上身,拿一根灰布条系着棉裤,这样阴冷的天气,男人冷得嘶嘶哈哈地哆嗦。从瞧热闹的人群里钻出来一个人,是有发,两手遮着头也挤到屋檐下头来,笑道:“这一大清早的,赌场就出来讨钱,可见到了年关谁都得清账。”
“没钱别借驴打滚的利呀!好言好语跟您说不通,弟兄们也得吃饭,场子里的生意可容不得您拖。”
“咳,跟这种人废什么话,砍下一只手来,上辈子的帐都给你清了。”
男人号叫起来:“明明是你们出老千坑我的银子!怎么反过来血口喷人!”
“册那娘则逼!出你妈的千!”黑短打窝心踹了他两脚,“赶紧的好好想想,还有哪儿能抠出钱来,别等老子给你关到狗笼里丢进平江河去!”
嘉安皱着眉看了一会儿,低声道:“这人我见过。”一个人要落魄潦倒起来,是没有底线的。景承朝那白掌柜一努嘴,问他:“看不下去?”
“随他去,”嘉安道,“救得了急救不了穷,活到这个年纪,难道还叫旁人替他收拾善后。”景承露出点诧异的神气睨了他一眼。白掌柜给几个人抓住两腿,脸朝下倒提着悬在桥上,惊惧地嘶吼起来。
“有有有!有钱有钱!我儿子给你们带走,任凭发卖,全抵我的!”
“忘八羔子,一个猴崽子值多少铜钿?”
“抵着抵着!我再想办法凑!”
“放你娘的屁!爷爷们开赌场的,不是人牙子,你上哪弄钱我不管,反正三百两一个大钱不能少,现在就给我拿过来!”
“给点时间给点时间!十天!过十天我连本带利给你们清账!”
“娘则逼,三天!”
“好好好!三天三天!”
对方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笑意,“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不过——不是兄弟们说话难听,你回头一尥蹶子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你?”白掌柜战战兢兢地哭道:“我浑家不是都在你手里?”对方互相看了一眼,嘻嘻地笑,“我们见得多啦!赌红了眼的时候,老婆算什么,说不要就不要咧!你那小猴崽子我们也带走了,过三天你拿钱来换人——儿子你总归要的咯?”
他们把白掌柜拽回来丢下,其中一个径自走去人堆里拎白小五,那圈看客立刻给他闪出一块地方。白小五被那男人挟在臂胁中间,两条腿拼命地蹬,一错眼看见嘉安,立刻高声哭喊道:“大叔救命!他们要拿我去阉了做太监啦!”那声音一路远了,人群中吃吃地笑起来。景承瞥见嘉安脸色难看,轻咳两声岔开话道:“他喊你做大叔?哪里就有这个年纪了,还太早些。”
白掌柜坐在地上,灰棉布裤子在腿间湿了,拳头大的水渍,嘉安露出十分厌恶的神气,立刻偏过头,却看见那白姑娘怯怯地从角落里走来向他福了一福。酱色的厚衣裙给雨水一打就显得笨重,仿佛尺寸不合似的束缚着她,她微微弓着身体,试图让胸前的隆起不那么明显,鬓发一绺绺贴着脸,倒衬得面色更白了,是受了十足惊吓的苍白。
嘉安近前几步,把伞倾在她头顶上,柔声道:“小姐在哪里投宿,我送你回去。”白四儿摇摇头道:“昨天娘一进赌场里就给他们扣下了,说是要做抵,我跟弟弟就在城门里将就了一夜。”嘉安意识到她身上是没有钱的,只得扭过脸去寻她父亲——显然他比一个落汤鸡似的少女更加像个叫花子——就不能不看着别人失禁的狼狈相。
有发在旁边开口了。“姑娘要不然来我们家住着?四爷宅子里现成的好几间空房。”景承嗤一声笑道:“你倒惯会替我揽事做,我须不是开养济院的。”有发不答他的话,只管宽慰白四儿道:“你听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四爷心善,谁没个难的时候——姑娘别多心,我们宅子里没什么人,以往也常收留些孤儿寡妇的,不是单冲你,你别害怕。来住这几日,我们自不露面,让老妈子照应你。”景承唔了一声微笑道:“你想得这样周到,我还说什么。”
嘉安静默地听着他们,对于景承说话的态度深感诧异。这时他才突然觉得三年的时间有了实感,否则景承这个人绝不会一下就柔和起来,走下森严的高台,融进市井里。倘若他在离宫那时想象过景承将来的样子,大抵就是如此,在烟火气里面有清高的疏远,像话本里写到的大隐于市的神佛,尽管乐呵呵的,眼神背后总含着审视。景承的赭色袍子给风吹得往后飞着,打在黑漆漆的门上,伞下的面孔敛了笑容,不怒自威,仍然可令人记起在皇宫里的压迫感。他忽然朝嘉安看过来,欲言又止,但是没有开口。
白四儿也看着嘉安,不说话,只拿眼睛求救似的征询他。嘉安思忖再三,不得不说:“恐怕你在外面多有不方便,不如就依他。”景承冷声道:“沾骰盅的人不准进我的门。”有发支应了。
景承便转身回到院子里去,走了两步又停住,睨着嘉安笑问:“你还不进来?”嘉安低声道:“我要走了。”景承道:“我又不是她的什么旧相识,一个未嫁的姑娘,到个陌生地方住着,四周都是她没见过的人,你想她怎么能安心?”嘉安喃喃道:“那末你的意思……”
他不再往下说了,他没想到景承能够看见她的恐惧,也看见她向自己求援的眼神。
第73章 爱换不来爱
江南的冬天,雨水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直到夜里才停。炭火是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烧着,睡在床榻上的人像蛰伏的蛇,昏昏沉沉,浑身冰凉,棉被底下缩成一堆。偏那棉花又十分厚重,压在身上使人胸闷气短。
周妈晌午来送过一次点心,饭菜也是几只盖碗扣着,装在一只三层的漆木食盒里,嘱嘉安趁热吃,免得胃疼。他跟景承心照不宣,默认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了,不如压根别见。食盒盖子上一个大大的福字,带土气的喜悦。频频看到这福字,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多月就年关将至,出宫以后他一向不大爱凑这热闹,爆竹火光里看见别人一大家子的面孔,未始不感到一点寂寥。
这个天气,盖着碗盖还是要冷掉,便也不介意多搁一会。一搁就搁到晚上。点起灯看见有四样菜,依旧照着他爱吃的做了来。在昏黄的一盏灯火里,虾子是微红的,莲藕有一点淡淡的姜黄色,鸡汤碗里结了一层皱巴巴的油,像鱼鳞似的。他这些小事景承倒记得十分清楚,一桩桩安排妥帖了向他示好,但是仍像隔着层盖头去摸人的脸,五官长什么样子,手上摸着怎么都模糊,仅仅能够浮在一个轮廓上。
嘉安胡乱应付了几口,推开窗让屋里的炭火气透出去,从窗缝里望见正房的窗纸上一个淡化的人影子,但是被那连绵不断的卐字纹窗格挡着,看得不很清楚。房里的热乎气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滚滚地扑出许多白雾。嘉安忽然怀疑那边的窗子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些白雾。一留心,景承的影子就不知怎么变得清晰了,可以看见对方也是临窗一张桌案,那边的人在写字,纸上隐约有些墨迹。景承忽然抬起头朝他看过来,笔便提在半空不动了,从两条狭长的窗缝中间,有许多话拚命挤着,从一条缝挤出来,斜穿过院子挤进另一条窗缝里。倘若嘉安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应当是忧郁而平静的。
嘉安掩上窗回到床上,肺里充满了湿冷的空气,他抬手下了帐子,有一刻害怕房门会不会突然响起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景承。四下寂静,偶然听见周妈高亢的嗓门从后罩房传来一两声咒骂,想得到她一定是在那里和白四儿夜谈,痛斥她爹不是个东西。晚些时候人都睡了,嘉安吹了蜡烛,又觉得刚才实在可笑,难道当真留盏灯等他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