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这以后的几天也没见过景承,有心的话,哪怕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能做到压根不照面。早上听见正房开门关门,“呀——”的一声,尖细而缓慢,接着软缎云头履窸窸窣窣踏在石板地上。景承往往过午回来,“呀——”地关了房门一声不响,不知在做什么,倒是通过周妈送了一册《邯郸记》来,放在食盒里。周妈也没同他讲,到吃饭时嘉安才看见那册书,卷成个筒,用一条束发的品蓝帩头扎着,帛带有点旧了,筷子插在筒中间。嘉安蹙着眉头用力想了想,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一笑也就过了。
  有一次景承回来得晚些。天色暗下去了,桂花树叶子给风吹得沙沙作响,景承的鞋子在石板地上拖着,也是忽紧忽慢的沙沙声,嘉安听见他穿过垂花门,磕磕绊绊地走过院子,“咕咚”一声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嘉安吓了一跳,推窗去看时,景承的房门已经“嘭通”关了。
  景承进去好一会,灯却没有点起来。嘉安有一刻疑心他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了不省人事。他以前听人说,喝醉酒的人千万不能一个人睡着,没准夜里呕起来把自己呛死。他从没见过景承喝成这样,做皇帝的失仪,是要被谏臣上疏指着鼻子骂的,还不能作怒,不然更坐实了德不配位。景承在这些事上总是克制自律,因着这个,朝廷的说法里,他是急病崩逝,谥号曰“齐”,算当叔叔的给两边都留了体面。
  他正踌躇着要不要去看看,那苍白的窗纸忽然暖融融地亮了。嘉安松了口气,转回来坐下继续读那本《邯郸记》,灯花在黑夜里爆开,纸上忽地一黯,上面一字一句都像说他,人生在世多少明灭,无非黄粱一梦。
  他才要吹灯,景承在门外醉醺醺地叫了他一声,“嘉安。”
  喝了酒的人,鼻音重,乍一听像哭过。嘉安不开口,景承又低声道:“我们不能总是这样,离得这样近却一面都不见。”
  “不会‘总是’,”嘉安隔着房门道,“就这一两日……白姑娘走了,我也会走。”
  “然后就真的一辈子不见了?”景承苦笑,“嘉安,这几年,你想过我没有?”
  他还在犹疑那个“想”字表达的是哪一层含义,景承已经接着又说道:“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愿意放你走,可非绑着你有什么意思,只会让你愈发恨我,不如随你去,或许你心里还记得我几分好处。”景承在外边倚着门,衣料磨过起了毛刺的木头,沙沙地滑到低处去,他坐在地上。“所以你究竟还记得我们一些好的时候么?”
  “也有……”嘉安顿了顿,“也记得。”
  “那些好的时候,还够让你留下来吗?你可以当作我也是不甘心——过去我是一个什么人……你知道,我不懂得什么是爱,也没必要懂得。可从你走了以后……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为别人做什么,我想补给你,往后我可以照顾你。”
  嘉安怔了一怔,合上书笑起来,用几乎是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可我看你现在也仍然不懂得。我又不是个残废,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照顾?你爱一个人就是像现在这样,把他关在后院里衣食无忧地养起来,照顾着,当是在笼子里头圈了一只不会飞光会叫唤的鸟?那我求求你去买个小唱,养个妓子好不好?多少漂亮的柔顺的年轻的,随你怎样折腾,可是我不能够了!”
  他知道话大可不必说得如此难听,可一旦开了个头,就忍不住地要劈里啪啦地一路说下去。在景承跟前他已经憋了太多年,那些情绪争先恐后地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原来他的脾气可以这样坏,这样刻薄,满身都是獠牙。景承不响,嘉安起身走到门口去,也在地上坐下来,隔着有些年头的掉了漆的门扇,可以闻到潮湿的木头的腐香和浓烈的酒气,他听见景承喉间汩汩地响了一阵,一只酒壶搁在石阶上。嘉安缓缓地道:“是因为你……我才懂得,任何东西都换不来别人爱我……尤其是,如果我自己都在作践自己……我是身子残缺,可至少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上,我并不比你低贱——假如不是你,我不会学到这些。”
  景承略带嘶哑的声音从另一侧说:“你压根就不相信有一天我会爱你,打心里。”
  他把额角抵着门框,冷风嘶嘶地顺着门缝呲在太阳穴上,“我简直不懂这话你怎么说得出来。你不记得我们多久没见过了吗?”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一个人是如何靠一点渺茫的希望跟追忆过活的,但不是今天,今天我只要你一句话。”
  嘉安听懂了。他不做声,直直地仰起头往上望。他坐得低,房间像个巨型的罩子扣住他,使人心里觉着空旷而茫然。陌生的镂花门扇,细看之下才辩认清楚,是一根藤枝绵延不绝地盘着回字,曲曲折折,一路盘进他心口去。他忽然觉得眼下这些似曾相似,当初也是这样隔着门,一边一个地坐着,在一些闲逸或焦躁的夜里,聊上许多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不是很久之前。三年在人的一生中实在太短,可在情爱中又实在不能算短。
  “不是时候了……”他低声道,“今天的傅嘉安,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他现在自私、懦弱,再也做不到把自己整个地舍弃了献给谁,何止整个,是一点儿都不行……他已经不想再爱任何人了。”他的脸颊贴着门上的木头雕花,冰凉的,一股子潮气,硌硌楞愣的“喜鹊登梅”,鸟喙用力戳着他的颧骨,像要挣脱了他的压迫飞出去。“景承,”他第一次这样叫他,“过了就是过了,你放了我吧。”
  景承沉默了一会儿,拎起酒壶把剩下的一口全部喝尽。“你开门看看我。”他说。他伸手贴在门上,立起指头轻叩着,没有规律地,急急缓缓不停地叩,在这头听起来,却像是用力地撞,顺着耳朵撞进他心脏里,“嘉安,你开门……咱们不能就这样算了。”
  嘉安站起身来,缓缓地往后退,“你喝醉了,早点回去安置好么。”
  景承不理他,门上还是喀喀地响着,敲累了又轻轻地挠,咯吱咯吱像猫似的,含混不清地反复唤着他,嘉安,嘉安……其实那扇门没上闩,甚至已经给风带出了一道缝,景承大可以直接走进来。他心口里泛着阵阵酸涩。一个人是怎样靠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过活的,他比景承更知道。他吹熄了灯,那门上的声音在黑夜里反倒更加清晰了,“现在换我等你,没关系,我欠你的。”
  嘉安把自己蒙到被子里去,坚持着没有再回应。他深知一旦去开了门,接下来他们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立刻上床做爱,然后放下一切不去追究,稀里糊涂地变成一种无法准确定义的关系。情爱的亏负是还不出的。他不恨景承。那时他每次都愿意站在景承的立场上假设,倘若换做是他,他会不会去当真爱一个……压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一想到过去,他又真的有许多无处着落的恨,恨得只想立刻从这迟到的执着里逃走。
  ? 作者有话说:
  景承自以为抛了很好的梗,然而嘉安(由于时间太久忘记了)没有get到


第74章 魂魄不曾来入梦
  在半梦半醒里,景承看见自己床榻上半边天青色的厚绸布帐子,一束下午的稀薄的阳光,透过卐字窗格打到枕边来,也许有些照在他脸上了,否则怎么会觉着面颊热腾腾的。南边的冬天就是这样阴潮,不出太阳便冷得受不了,盖着厚棉被也还是浑身冰凉。算起来他到苏州是第三年了,仍旧没住惯,不单单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他是在嘉安走了半年以后才慢慢回归到一种平和的状态,曾经自己是怎么陷进无序的愤怒的,想想也十分不解。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脆弱?就算他知道自己一生都是被小心翼翼保护着过来的。现在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就常感到自己的命是偷来的,也算是种新奇的体验。
  景承用了很久才把自己差不多地融进市井里去。开始总是什么都看不惯,嫌他们太吵,讲话时要么扯着喉咙肆无忌惮地显摆,要么鬼鬼祟祟背着人,眼睛里转着诡谲,又浅薄,只能看见锅碗瓢盆里面的东西。
  人家也看不惯他。从他买一碗面摸出的是一两的银票而不是五个铜板就看不惯,他几乎没碰过钱,以为钱的最小计量就是一两银子——后来才知道一两银子可以掰成一千份,一个一个铜板地花,一文钱也有它的用处。
  他举步维艰。固然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仍然有无数状况是钱管不着的。银子没办法让热水自己跑到浴桶里,不能替他去找车马,更不能自己洗晒衣裳。年轻时候把皇宫想成个笼子,抓着一点机会就往外跑,真出来了才意识到是叶公好龙。嘉安塞给他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为了吃喝拉撒这点没意义的事就得耗掉大半天的时间。
  嘉安把自己整个地葬送在了他这些没意义的事上。
  嘉安走后他几乎是立刻开始想念。以前理所当然地觉得嘉安就该是属于他的东西,即便不被关在宫里,也会跟他一辈子,直到谁死——他们在床上总说到一辈子,嘉安很要听这些诱哄,他说一句“会一辈子喜欢你”,嘉安的里面就会立刻缩紧了缠住他,更加顺从地迎合他。就因为如此,嘉安那样决然地离开,他感到极大的震惊。
  嘉安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跪在雪地里只求伺候他一回的小太监了,景承想,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的。他们每天对着,使他怠于好好了解对方,嘉安说他的话一句都没错,他永远高高在上,也从未有兴趣钻研一个太监。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一些细节,包括还能想得起来的每句对话,偶尔对视时嘉安的眼神,争吵,私会和无数欢好的姿态,还有刻给他的那枚芍药花章,他把它放在寝宫床角的多宝格里,无疑是一把火烧没了。想得多了,景承渐渐发觉自己能够进入一种新的视角,把自己当成嘉安,用他的眼睛看那些事,揣测他的心思,嘉安的心思一直纤细而敏感。有一天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几年嘉安是如何绝望又害怕地跟着他,每每他表现出一点温柔,有心或者无意,也不过是在催着嘉安:你坚强一点呀!下一刀就没这么疼了,他不是已经开始待你好了吗……也许他会喜欢你的。
  嘉安舍不得他那点好。他到底让嘉安承受了些什么呢?就用一句轻飘飘的“喜欢”的名义。
  景承眼中猝然滚下泪来,像有双手伸进胸膛凶狠地撕扯他,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那回连他自己也意识到是太过分了,嘉安一声不吭地跑回寿光殿去躲了他半年。后来嘉安红着眼圈跟他讲,“我也会难受”——也就那么一回——现在他体会到了,而且他甚至能想到,嘉安是偷偷难受过多少次才敢对他吐露一句,毕竟那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闭上眼睛,替嘉安使劲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立刻想到连这样的事他也对嘉安做过很多回。他坐到镜台前看着满脸泪的自己,低声道:“贺景承,你算什么东西!”
  他一下子发觉了嘉安的许多好,好像潮水突然退下去,露出嶙峋的石头。他实在很震动,一个从烂污泥里挣扎出来的,被割掉了一切自尊的人,怎么会这样柔韧勇敢。
  在反复的回忆中景承发觉他是真的在爱嘉安了,和任何出身、地位、权力都无干的,纯粹属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但那又怎样?他只随口问过几句嘉安自己的事,当时并没在意听,只知道老家在苏州,家里有一些——四个,也许五个——哥哥姐姐。苏州的哪里?朝廷上提到苏州,只是疆域图上插着旗子的一个小圆点,真来了才知道天下那么大,就算只是一个小圆点,也那么大,找不到任何人。
  有一阵风倏然从窗缝里吹到床上来,景承便彻底醒了,这三年像个漫长的梦魇,人走在一条没边的路上,怎么走都看不见头,现在却又冒冒失失地从里面冲出来了。他往窗下看看,那金黄色的阳光底下,嘉安坐在一把花梨木的大圈椅里,手臂斜斜地支着桌案,半张脸靠在臂弯里打盹,另一只手垂在腿上,指尖松松地搭着一册摊开的线装书。景承才要提醒他那书要掉了,又闭口不做声,怕打破了这温柔的静谧。最初他梦见过一回,是嘉安回来看他,站在门槛外面远远地向他笑,可是越想接着那个梦再做下去看看后来他们是什么样,就越梦不着。像白居易写杨玉环的恨,“魂魄不曾来入梦”。
  桌案上扔着几团揉皱的废字纸,墨洇得斑斑漆黑,笔丢在一旁。长而沉重的紫檀木镇纸一只被纸团盖着,一只在嘉安肘边。炉里燃着一支线香,冉冉地升起一圈白雾。茶碗盖子翻着,茶水喝剩下半杯。椅背上搭着他的银鼠皮大氅。嘉安穿的是件洗旧的青灰色袍子,衬得脸上苍白,嘴唇也没血色。这窗下像水墨画似的,清一色的寡淡。景承深吸了口气,只觉喉间一阵涩痛,“吭吭”地咳嗽起来。嘉安吓醒了,膝盖上的书“啪嗒”掉在地上,他看见封面的字,是他书架上的牡丹亭。


第75章 眷眷往昔时
  他平了平气,自己坐起来靠着枕头,道:“谁把我弄回来的,你跟有叔?”
  “我自己,”嘉安弯下腰捡书,淡淡地答他,“大清早的,叫人看见你倒在我门口,像什么话。”
  景承立刻记起来了,昨晚实在喝得太多,否则绝不会又跑去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本来都想好了,不管嘉安要做什么,都应该由他去。
  “后来我不记得了,原来你真肯丢我在外头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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