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承移开视线,一定因为挨得太近,夜又深了,才无边无际地遐想下去,不然按他们现在这样绝不会进行到上床。说到这个,嘉安多半更恨死他。他知道嘉安不好受,每每叫唤得像越冬没食的猫,揪着褥子细声细气地哼,跪久了两腿打颤。有时他换些样儿,不叫嘉安跪着,而是面朝他搂在怀里,一边做一边吻着,说些可能言不由衷的情话,便能听见嘉安贴在他颈窝里发出欢愉的哭喘。嘉安从不主动对这些做什么评价,喜不喜欢、想要他怎样弄之类,后来他自己想想好奇,太监做那事到底能不能舒服?
其实没那事也不会怎么着。年轻时候有烧不完的熊熊的欲火,过了三十岁,床榻上的交缠更多是权力关系的另一种陈辞。他想要嘉安,但也可以当个柳下惠,慢慢地磨到嘉安情愿了为止,又或者以后压根就不上床——他不喜欢逼迫。这一点他对自己还是很满意,无论对谁他都没有逼迫过。
倘若一起生活却不做爱,那是什么关系?他慢吞吞地把小碟子里的鸡油笋丝吃光,满满一碗白粥,从喉咙口一路烫到胃里,像团火似的往外冒,从每个毛孔透出愉悦的热气来,额头上一层细汗。他又忍不住盯住嘉安,清秀的鼻梁和眉骨,似嗔非嗔的一双眼睛,瞪着远处出神,比起他来还是年纪轻,又不显老——老了也没关系,到那时他自己也老了。
想到将来不禁摇摇头微笑。“为什么这样笑?”嘉安问他。
“笑我自己是个俗人,”他说,“苟且偷生的日子,倒也活得十分有趣味。”
嘉安脸上一僵,声音低下去道:“我知道你记恨我没问过你的意思,也厌恶我眼皮子浅……”景承打断他道:“只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嘉安惊惶地转过来看他,借着簌簌跳动的烛火,两双眼睛像给吸住了似的,没法从对方脸上移开,只能互相看着。
“嘉安,你也觉得寂寞吗?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人像我们,不被允许有过去,也不知道有多久的将来……咱们这样的两个人苟活于世,还能有多少时日呢?
“假如你真的要走,就等到春天好吗,没多久,一个月很快——但是以后再想起来,我大概不会像这么讨厌江南的冬天。”
“我在外头……已经自由惯了。”嘉安轻声道,“或许你应当再想想。你看错我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什么。”
景承微笑道:“你什么都不必做,也不必迁就我。”
嘉安猝然站起来,仓皇地冲到门外去,高耸的两面雕花门扇“砰”地摔在一起,接着“咿哑——咿哑——”在风里有节奏地反复吟哦。景承怔了怔,突然弓起脊背,掏心掏肺地咳嗽,一些热流灼着脸颊淌下来。他真庆幸嘉安出去了,否则他得在嘉安面前拿帕子擦眼泪,看着实在不像话。爱着别人的时候,一个人怎么会变得异常勇敢又出奇地软弱,他现在才算是刻骨铭心地懂了。
第77章 一样孤独的人
临近年关,嘉安拿了一封很厚的银子给周妈。周妈嘴上推辞说傅公子是四爷的客人,哪里用得到这么大的赏。一面却笑嘻嘻地接过去掖在小碎花布围裙里。嘉安笑道:“不敢说是赏钱,我在这里叨扰久了,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我知道周妈替四爷当家,这点银子权当我赁房子与吃喝,倘若有多的,周妈你就留着。”
银子在腰里硌着肉,才终于觉出点吊诡。三进的宅子,她只喜欢后罩房那一圈,惟她独尊的天地。她是这宅子里仅有的女人。她很少到四爷院子里去,从这傅公子住进来以后就更少,潜意识里有要避嫌的精明。有一回她午睡起来,打算穿过回廊去准备晚饭,廊下的白粉墙上隔一段开着海棠和元宝形状的漏花窗,在丛丛的桂花树枝掩映里,傅公子坐在院子里看书,四爷悄悄地走过去,从身后为他披了一件厚罩衣。四爷朝着她的方向,虽然未必就看见她,眉心微微一拢,嘴角含笑,在她看来是十足温柔欢喜的神气。
周妈当时骇住了。她以前在四品知府的官宅里帮过佣,听说风流的爷们也会跟男人那个,但那是戏子、小相公,下九流玩着胡闹的。话说回来,从没见四爷出去嫖。
男人爱聚在堂子里,没有花酒就谈不成生意,有发也嫖,她知道,就因为这个她不肯答应他。但四爷从来不去。
起初她觉得他不关心生意场上的事,明明松风楼就在隔壁,常隔两三天才去看一眼,什么都交给账房和长余,钱上也不甚在意。但一个男人成年累月地独守空房?简直离谱,是话本里都不会发生的事。那她还宁可相信他跟个男人搞七捻三。
周妈还是去把这事告诉四爷,她特别留意他的神情,四爷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给你你就拿着,多大点事。”她看不出他是不是不高兴。景承只顾着在纸上笔走龙蛇,眉眼低垂,像寺庙里端坐的庄严宝相。
但这天晚饭时他对嘉安道:“干嘛跟我这样生分?”
“怎么了?”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景承瞪他一眼,搛了块鱼肚子上的肉放在他碗里,“你不至于这样一点东西也要同我掰扯清楚。”
嘉安便知道了,轻声道:“当是我矫情罢,不然我在这儿算什么,真成了你养的雀儿了。”
景承不再和他争,固执背后当然是逃避和否认,就怕被人看低他。嘉安这样敏感。他转了话题,“过会儿出去走走?快过年了。”
嘉安却应得十分干脆,道:“好。”景承也笑道:“那好。”殊不知嘉安是一种补偿的心理,一件事上拂了他的好意,终究觉着抱歉,下一件是一定答应他的。
假如在宫里,只有这阵子才能名正言顺地不理朝政,也能在宫人们脸上看见点疲惫的喜气。逢年过节,底下人只有更累,都围着他一个人热闹。但他也并不真喜欢。每件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哪天祭祀祖宗,敬几炷香火,家宴怎么排座次,戏台上点哪几折才喜庆,甚至夜里该召哪个妃子侍寝,大家一起演。
有一年他实在厌烦,筵席才到一半就跑回寝宫去,他不要人跟着,咯吱咯吱地踩着落了新雪的大地,宫外隐隐有些连绵不断的爆竹声,被寒冽的北风吹到高墙的这一边来。他才进院子,就看见嘉安一个人蜷坐在台阶上仰着脸看雪,拳头抵在唇边渥着。姜黄的琉璃瓦上盖了一层亮晶晶的莹白,荔枝红的宫灯下,嘉安的脸色像久病初愈,嘴角微微往下撇着,露出十分委屈似的神气。他才要开口,嘉安突然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他不知道嘉安为什么哭了。
他在照壁后面站了半天,直到嘉安起身走了他才进去,若无其事地喊人。过了会儿,嘉安捧着茶奉到他跟前,景承特地留意往他脸上瞧,眼圈红通通的,的确是哭过。
“怎么不高兴了?想家么?”他问。
“没有,”嘉安先摇头,然后才低声辩解,“只是……忽然觉着,孤伶伶的……”
“有朕在呢,”他揽着嘉安解他的衣带,“过来,朕疼你。”
嘉安吓死了,拼命从他怀里挣出来,跪下去语无伦次地求他放过他,千万别在这时候坏了规矩,皇上可以不在乎那些,但他一个太监还要活命,别叫他当那个靶子,他不是要违逆皇上,只是不能在今天……景承顿时就兴致全无,摆手让他退下,嘉安却攀住了他的衣角,说倘若皇上当真心疼奴才,那可以就抱一会儿吗。
他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应了。坐在地下,绣工繁复的明黄吉服铺在波斯进贡的长绒毯子上,袍角青绿色的海浪在异域的地面上翻滚,那跪伏着的身躯向他爬过来,小心翼翼地埋进了他怀里。
“……这样就够了。”
声音微弱得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景承一霎觉得这话并不是说给他,而是嘉安在警告自己,别越界,没好下场的。
现在他们终于站在一起了,却是以一种礼貌疏离的关系,各自藏在厚厚的大氅底下,挡着风,也挡着一切可能的接触。嘉安把两手抄在袖筒里,畏寒的样子,头却微微扬着,露出一段脖颈,有意不看他这边。临近年关,摊贩都不大肯做生意了,打烊早,稀稀落落的铺子里亮出一点鹅黄的烛光,在湿寒里透着点热气。巷子里哒哒地跑过一群孩子,他们永远不怕冷,个个颧骨通红,拍手唱一支过年的顺口溜:二十六做什么,二十七做什么,割猪肉、宰鸡、蒸馒头、扫屋子……一直到除夕晚上。白天才下过雨,青石砖地面洼着水,一个个危险的陷阱,他们啪唧一脚踏进去,尖叫着笑起来,他们的爹娘从某个铺子的柜台后边抬起头高声叱骂:“鞋袜湿透了呀!搞得一天世界,脏死了!”笑声飞快地逃远了,水洼里荡着灯火的波澜。
到一家卖笔墨的铺子门口,景承笑道:“买几张红纸,咱们回去写春联。”
堂屋里点着几盏油灯,离货架子远远的,怕走水,一踏进去就视线不佳,像走进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柜台上一长串鸡翅木架子,从大到小悬着排排的毛笔,使人想到战国时的编钟。旁边铺着供人试笔的宣纸,新旧墨迹杂陈,写着一些姓氏和酸诗。
红纸摆在最外面,长长短短铺在桌子上,盖着镇纸,一直垂到人膝盖,这时节当然是这个最有销路。景承和老板攀谈——哪种纸好?这个。拿来写春联。知道知道,这纸徽州来的,包你满意。那种呢?那不行,看着厚实,雨一打就烂。
他不问价钱,只让店主包起来,嘉安忽然开口道:“我要一些写信的纸,还有信封。”
“一起包着,”景承道,“别跟我说这点东西也要分个你我,这是在寒碜谁。”
嘉安垂头一笑。店主自将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用油纸裹好递来。景承接在手里,道:“往年也没心思写这东西,连门都不爱出。”那今年怎么不同?他不往下说了,把留白的部分给对方去领会。
第78章 那你叫叫我
他们慢慢地往回走,巷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面馆的老板在收摊头,把长条凳倒扣在桌子上,不远处的香油铺在上排门。
“你还在替人写信?”
“反正闲着没事做,只当练字。”
“好好好,我知道了,傅先生有手有脚,当然可以养活自己,不必仰谁的鼻息。”景承笑起来,“赶明日我在松风楼门口替你竖个幌子,招徕些生意,好不好,傅先生?”
嘉安脸上有些红,“嗳,别这样叫我。”
“喔——那你叫叫我?”
嘉安挑起眉瞥他一眼,笑了,“平白无故的叫你做什么?”
他们约好了似的站下,借着旁边杂货铺子门口挑起的红灯笼的微光,互相看着。“叫我一声,想听听。”景承说。
嘉安半晌没吭声,然后道:“四爷。”
他心里突然向下沉,转身往嘉安面前一站,迫使他一步步退到青石墙边。“我真要生气了。”他几乎贴在嘉安身上,低头盯住他,“我没名字?”
嘉安的脸颊更红了,睫毛扇动几下,挪开目光去看杂货铺临街摆出来的鞭炮,一串串能随时爆得天崩地裂的小红纸筒,露出一种少女含羞似的神气,忽然微笑起来,低低道:“景承……”
他立刻想吻下去,但用力克制住自己——叫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他没给人这样喊过,别人来往相称不也都是唤表字?他扳住嘉安的肩膀,要他看着自己。
“景承,”嘉安笑着又唤了他一声,“又下雨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脸上落了几滴水,微弱的沙沙声,是雨打在满街的桂花树叶上,由远及近,突然喧嚣地在顷刻间爆发开来。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晃着一圈圈亮光,杂货铺老板飞也似的冲出来抢救鞭炮,高声咒骂,胡乱抱起来就朝屋里跑,长长一串拖在地上。
“嗳,这纸要给打湿了。”景承道。
“揣在衣裳里罢,”嘉安道,“东西虽不值什么,也走了这么远的路过来。”
于是各自匆匆忙忙地脱大氅,一半顶在头上挡雨,另一半披下来裹着身上,油纸包抱在怀里,景承能够想象自己像画上穿蓑衣斗笠的渔翁。“跑不跑?”他笑着撺掇,“反正鞋袜总要湿的。”
话没说完,嘉安已经冲进巷子里。高耸的两面白墙夹着,他只看见嘉安的雪青色袍角一翻一翻。景承追上去,在冷风里忍不住微笑,肺里充满了泥土味的空气。巷间没有灯,也不知道这条街怎么这么长,好不容易跑到另一头,嘉安站在巷子口上呼哧呼哧地喘息,景承差点扑在他身上。
他气咻咻地站下,同嘉安一起背抵着墙壁,两人互相看看,忽然都觉着十分好笑,三十来岁的人原来已是力不从心了,比不得小孩子,仿佛永远精力旺盛。他一抬下颌,笑道:“还跑?”
嘉安赌气似的笑道:“跑。”话音未落,人已经又奔出去了,劈劈啪啪地踏在水坑里。
回去从腰往下的半截全湿透了,周妈絮絮叨叨地埋怨他们这个天出门也不想着带伞,一面去灶上烧热水,景承微笑地听着,脑子里完全是另一件事情。他送嘉安回厢房,在槛外倚着门框看他,嘉安点了蜡烛,回过头来笑道:“怎么还不回去?”
“嘉安——”他柔声唤着。
嘉安认真道:“嗯?”
他还是喃喃地叫,“嘉安……”
嘉安朝他走过来,缓缓掩了门,只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欲言又止似的,终于还是关上了。
在灯火通明的这一头,嘉安慌忙地躲到里间去,下意识地觉得该离景承远一点。他衣角不停往下滴水,整个人像条从江里捞上来的鱼,湿呱呱的鞋印从门口连绵不断地延到他脚下,怎么远都不行,他们总是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