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景承轻声道,“明明也背井离乡,却在这里迎来送往。”不做声了,景承在被子底下摸他,隔着里衣在脊背上点点划划。“什么字?”嘉安问。
景承不说话。嘉安闭着眼,手指在他身上一撇一竖,一横一折,再继续写了一会儿,嘉安忽然明白了,“其实你也会想家的,对不对?”
“不能算家了,”景承轻声答他,“那儿还有跟我有关系的人么。”
真论起来当然早就没了,皇帝从来是孤家寡人,但可能到底免不了怀念从小熟悉的地方,就好比他自己,最后还是回到苏州府来。他又扭回去,看见景承脸上一点歉疚的神气,忍不住去抱他,“你不要多心……我也不会多心。”
景承柔声道:“没有,我的嘉安最体贴了,哪里舍得叫你多心。”
嘉安笑得眼睛也弯起来,“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是很高兴的。”谁都有哀愁的时候,尤其夜深人静。自笑年来常送客,不知身是未归人,外头当然不能露出来,在他面前这样,还是因为当他自己人的缘故。
就这么抱着缠绵了一会儿,也不再更进一步,反正来日方长。景承道:“今晚就在这儿歇,别回了。”嘉安“嗯”一声应了。景承又道:“去吹灯。”手臂却拦在他腰上。嘉安道:“左右油快烧尽了,放着它自生自灭罢。”景承的衣裳熏得浅浅的白兰花味,胸膛温热结实,谁都不愿意动,像猫,因为搂在一块实在惬意,好像做猫也很好。
正在昏昏欲睡,屋顶上瓦片忽然哗啦一声轻响。景承拍拍他。嘉安闭着眼睛笑道:“一定是摇风跑到屋顶上去了。”景承道:“它现在肥了,自己还能下得来么?”嘉安推了他一把,“那你快去救它。”景承笑道:“嗯,好。”倒更揽得他紧了些。那油灯芯子忽然一暗,房里四下漆黑,就枕在景承手臂里阖眼睡过去了。
正月都快过了,生意才渐渐有些起色,嘉安也把经书带到松风楼去抄,一并接些代笔的事做。现在他才第一次看见老于先生聘的这伙计,颀长身材,骨架宽大,虽然眼睛小,却因此有恃无恐似的,看谁都是一副不放在眼里的神气,相比之下还是长余顺眼些。江连春不大同他讲话,路过他那张桌子,居高临下瞥一眼,权做招呼,嘉安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嘀咕,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走马楼上有客人,连春拎着水壶上楼,不多时却听见吵嚷声,楼下的精神起来,一齐往上伸着脖子看热闹。
“不要同我装糊涂,你们唱曲儿的姑娘呢,赶紧叫出来我们听听。”
“来了好几回了,什么姑娘这么金贵不给人瞧?”
“您误会,我们这儿没有姑娘。”
“册那娘则逼,当爷们跟你似的不长眼?这位是知府大人的舅爷。”
“舅老爷,我们真没请唱曲儿的。”
“胡说!谁不知道你们老板打扬州买了个姐儿回来?”
嘉安心里突突直跳,冲到厨房去拉雁来,“你跟我走。”后院有小路通巷子,拐了几次才回去后门,大声喊周妈。雁来扎煞着两只手,脸上惊恐万分,“出什么事了?”嘉安张了张口,才觉得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只含糊道:等四爷回来再说。”
雁来脸色发白,低声问一句:“是不是因为……”
她两只眼睛瞪得溜溜圆,像被人掏了窝的鸟雀,嘴唇发颤,一瞬间她想到很多可能,到底一个年轻姑娘,有皮相没有清白,任何人都可以来揩一把油。嘉安拍拍她,“怕什么,又不是你的错。”
景承和老于先生出去了,到晚上才回来,把连春叫过来问话,说是人喝醉了,摔了好些碗碟才罢休。周妈和有发也坐在下首,景承劈头问:“谁把雁来的事说出去了?”没人敢作声,都没见过他生气。平日里不大露出喜怒的人,乍一拉下脸来瞥人一眼,浑身上下瑟瑟的。“有叔说说?”
有发先一愣,挠挠脖子,脸上露出点尴尬的笑容,“我?我跟知府老爷八杆子打不着哇……我不过跟几个相好的姑娘提过两句,舅老爷怎么会知道。”
“那就不算冤枉了你。给你十天,出去找个事做。”
“四爷……”
景承一眼不看他,皱着眉问:“什么来头?”
“四年前新任的知府,太太是填房,今天来闹的,其实是前头那个太太的胞弟,论亲戚是要叫一句小舅子——不算白身,听说去岁秋天捐了官,还等着没放下来。”
景承冷笑一声,“纳捐这样赚钱的生意,当然要做的。还抄什么经,做什么阴寿,把自己家里人管管好就是行善积德了。”
嘉安低声道:“那么我去回掉他们。”
“不是说你。”景承的声气软下来了。“周妈回头去问问雁来的意思。这种人呢最好是躲一躲,要是她想出门,就辛苦连春照顾。”
嘉安侧头看看江连春,实际他长得不难看,鼻梁高直,灯下抿着两片厚嘴唇,跟长余比当然一点也不伶俐,但算个老实男人,坐在那一动不动,也不吭气。一般的男人,倘若实在没有优点,就可以通通归作老实。雁来没法不嫁了,闹过这一场,她更要急于找个人,就算当老妈子,也得先平安活到能当老妈子的年纪。或许连春会接这翎子?说起来也轮不到他们替雁来决定,在她的情况,只有自己给自己做主。然而女孩子在任何时候都很危险,男人二十六七其实不算老,人靠得住就成。站在三十岁上往回看,什么都是年轻。
人散了他还坐在那儿发呆。景承拉拉他的手,“方才不是冲你。生气了?”
“没有。”他这才回过神来,对着景承笑笑,他知道景承是不齿朝廷开纳捐。从顶头开始往下卖官鬻爵,理由当然是亏空,好端端的内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仗,北上的城镇成什么样子,他们是亲眼见过的,再没脸总不见得叫百姓都去要饭。做皇上的穷了,就得从富人手里抠钱,被朝廷敲了竹杠,再从百姓头上讨回来,反正就那么点事,羊毛出在羊身上。
“真是的,”景承也摇摇头一撇嘴,“我才是正儿八经的白身,要我生这些闲气干什么。”
“回头真跟人家照了面,怕你还免不了叫一声舅老爷。”他故意说道。
“呸!”景承笑起来,“空口白牙咒我。”
隐隐约约总有点担忧。在他们两个,其实是离一切官府的人越远越好,偏生招惹是非,但也怨不到别人,至少雁来什么都没做错。夜里拉了帐子嘁嘁私语,盘算着可会出什么纰漏,这一任知府是新擢上来的,真有照面那天也不会认识,再者,谁敢信景承还活着。四年了,这么久都没败露,以后也该相安无事罢?景承揉揉他的头发算作应和,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可以觉得对方鼻翅里呼出的热乎气,湖色帐幔里影影绰绰,是只有他们俩与世隔绝的天地。孑然一身才能不在乎生死,他们已经不行了,活得太舒服,只怕命短来不及享受,所以常常需要这样互相安慰。现在他觉得景承是个彻彻底底的人了,七情六欲丰沛异常,有时候怀疑自己哪来那么大本事把佛给拉下神坛的。
雁来躲了几日,外面没什么风声。这一天是“龙抬头”,城里人都去踏青,周妈带着雁来去北寺塔烧香,留下一篮豆子叫他们剥,预备回来烧雪菜毛豆肉丝面。今天难得只有他们在,仿佛之前的自由都带点条框,这会儿才是可以无法无天的时候。一张老黄杨木方桌搬到厨房外头空地上,天暖了,指尖摸着豆子有点冰,但下午的太阳晒得头发毛茸茸的发烫,桌沿的木头起了毛刺,在金辉的光线里也毛茸茸的,碧油油的豆子剥在一只白瓷碗里。
都不说话,大白天做那事,再一起坐在太阳底下互相看着,总觉着脸上臊得慌。景承空出手倒碗茶给他,面颊更加热腾腾的,明知道他喉咙叫得也哑了。嘉安故意不接,只把头一歪,就着景承手里喝了两口,“我倒还宁可周妈在家。”
“噢,那你去跟她告状,讲我怎样欺负你。”景承微微笑着。
“嘁——人家见怪不怪。”
“年纪大了是吧,见多识广。”
景承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是想着要替周妈养老送终的。”
“应该的。”
“也不单是因为她照顾我。”景承又说。
“我知道。”
他站起来收拾毛豆壳子,周妈特地叮嘱过不让丢,要留着种花。景承同他一道把桌子搬回厨房去。差不多的人家,男人绝不肯碰锅灶里的事,他们是早无所谓了。外头大门吱呀一响,马上听见周妈高声骂街:“这刘婶娘猪油蒙了心了!当着我们姑娘上来就说要买小,也不看看我们姑娘是不是她能攀得起的。出来怎么样?出来就是愿意给人相看?舅老爷家里七房姨奶奶还嫌不够!给老痞子作中,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她不跟人打招呼,气呼呼地拉着雁来一径往后走,“姑娘不气,她老糊涂了不中用,你不要难过。”
景承要抬步跟上去,嘉安连忙拉住他摇摇头。他们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没法劝,也不知道说什么。太阳好像眼错不见的工夫就落下山去了,宅子里还没上灯,阴嗖嗖地暗下来,远远地听见有人悲悲戚戚的哭声,在黄昏里飘来,异常苍凉,仿佛一种悠长哀丧的号角。
? 作者有话说:
不更则已,一更很长
第106章 睡吧(限)
刘婶娘又来过两回,第二回是直接寻到景承跟前,正大光明地谈起价钱来。媒婆与牙婆的界限一向十分模糊,觉得雁来是他买回来的,当然也可以出价求让,做生意的人家常常有这种做法,买个年轻女孩子做妾,不但侍奉枕席,还要替他里里外外地劳作,年岁大了再转手卖掉。景承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句“连春送客”。下午往往有一段空闲的时候,在晚饭前那一个时辰,茶客差不多散了,一束落日的金光从窗格子间斜打进店堂,空气里飞着细小的尘土,隔壁米店的学徒推着沉重的板车在沙土路上骨碌碌碾过。
景承坐在对面理佛经,抄错一个字,整张纸都废了不能用,所以桌上有薄厚两叠。连春去了一会儿回来,在酒柜后头坐着打瞌睡。厨房的灶上总是坐着一大壶热水,水开了,铁壶吱吱地啸叫,叫了半天,好像谁也不去管它,声响渐渐弱了。
老于先生去衙门纳了市税,进门就“嗐”地一声道:“今年约莫不大好做,三十取一改成十取一,又加了许多杂项。”
景承道:“不是早就有这风声,怎么像你第一天听说。”
老于先生不说话,把账本从褡裢里掏出来气鼓鼓地一甩,倒了一碗茶咕嘟咕嘟地喝着。嘉安淡淡地道:“且走着看罢,今年十取一,保不齐明年还要八取一六取一呢。”
景承笑道:“到那时候索性关门大吉算了。”
老于先生又道:“我才一出来,看见衙门口正在那里贴告示,说是朝廷查办了一个二品的官贪墨渎职,皇上震怒,判了斩立决,还叫各地都贴出来知道。”
景承头也不抬,“杀二品如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老于先生想了想,说:“那人叫什么……其实前些年还在苏州府做过官,四爷大约不晓得。嗐,我这记性,对了!是姓胡——胡三明。”
周围仿佛一下子寂静下来,没人说话,窗外那米店的学徒工嗨唷嗨唷地给自己拉号子,令人也跟着一起十分疲倦。嘉安低着头,满纸的蝇头小楷晃了一晃,能够觉得有双眼睛盯着他,像根收紧的绳子缠在脖颈上使他没法喘气,以前的事又回来了。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胡三明长什么样子了,但模模糊糊总有一个画面,是自己的头颅仰垂到床沿下边,死死盯着房门,一个歪斜扭曲的视角,好像会有谁从那里走进来救他。一直到最后也没有,他心口里只是说不出地堵着。
死了也就死了。胡三明从来不是他怨恨的对象,所以听见这死讯也并不令他感到快意,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世上有没有这样一个人都没什么区别,毕竟那么多年了,再提也像惺惺作态。偶尔他仍然会想起那天晚上,他人生中怎么会有那么一桩的,实在不可理喻,都疯了,只有宫墙里会发生这种事,那些年他都不能算个正常人。
回过神来才发现笔头杵在纸上洇了好大一片墨渍。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景承在看着,而且并没想开口提醒他。嘉安把污了的纸拣出来分开,一张张翻过去,到七八张以后都还是有个黑点,没完没了,总是翻不完。他有些憋闷,低声笑道:“这纸怎么这样薄。”但是听得见那声音微妙地不像自己。
景承轻轻咳嗽一声,道:“贪墨真是好名头,任何不便明着杀的臣子,套上这样一个罪名,总是跑不了的。”
嘉安淡淡“嗯”了一声,就都不再说话了。晚饭时候开始有客人过来,他推说写字写得眼睛酸,收拾笔墨回去。有发不在了,所以他们这一向进出都是从后门喊周妈开,蓬蓬敲了半天才知道走错了,周妈在后头恐怕听不见。他实在不愿意动,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得恍惚,仍旧站在那里拍门,“周妈……周妈……”凄凄地唤着。以前也有一个很像的时候,他一直记得那天夜里,景承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再敲了一会儿,周妈出来了,提着一盏油灯向他照了一照,“嗳哟,我还打量着听错了……脸色这么难看,别是病了罢?要不要请大夫?”嘉安不答言。那件事是怎么结束的?后来连景承都羞辱起他来,还打过他,然后景承说了两句软话,就没了,就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