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让嘉安过来,也是猜到头一日必定十分狼狈,但实际上还要更狼狈些。他到夜里才回去,厢房没掌灯,倒是他自己房里暖融融地亮着,嘉安在他床上一张小炕桌前抄经,一抬头脸上呆了一呆,“怎么弄的?”
嘉安帮他把厚罩袍脱下来,油灯下看见前襟和袖口溅得一片片的茶渍,景承没告诉他还有半壶热水翻在身上,袍角鞋袜全湿了,这会儿才堪堪阴干。他坐进浴桶里,“嗳哟”一声笑起来道:“我浑身酸得很,腰快要断了。”
嘉安挽起袖管帮他洗,用一条湿答答的热手巾拭他的脖颈,眼睛却瞟着他,瘪着嘴,欲言又止的神气。他伸着水淋淋的手出来握着嘉安的腕子,柔声道:“怎么不高兴了?”他清楚嘉安是替他难受。
“你哪里做过这些……”嘉安一根根揉他的手指,他摊开手掌对着灯翻过来掉过去照着,指尖给茶汤泡得发红,皮肉皱皱巴巴,收拾台面又碰多了酒菜的油污,掌心有些毛糙。“才头一天就这副光景,我心里真……”嘉安的声音委屈地颤抖起来了。
“左不过是咱们自己的营生,”他笑笑,“做生活不易——对不对,你们苏州话是不是这样讲?做生活——嗳,不要难过,这一点点事……”
他趴在床上,像卧在层层叠叠的云里,一向也没觉得褥子这样软。他把自己又放得低了一节,就又有许多新奇的发现。嘉安为他揉肩捶腿,景承舒服地闭起眼睛,不觉睡过去了,半夜里醒来,人是平躺着,房里黑黢黢的,月亮光透过窗纸胧胧地铺在地上,夜静更阑。借着那点微亮他看看枕边,嘉安从厚棉被里露出半张脸,偎着他,他忽然觉得一种必须好好活下去的骨气。
继续这样再有四五天,嘉安终于忍不住道:“就算你能顶得住,也不能一直这么撑着,早点让老于先生找个新伙计来是正经事。”
“这会儿可难讲,年还没过完。”景承宽慰他,“左右我顶到十五罢。”
眼下他们倒常像人家夫妻一样了,夜里吹了蜡烛,留下床头一盏青花油灯,影影绰绰照着人,互相看着眉眼都不甚清晰。被子底下拉着手,头抵着肩,聊到别人的事,至多评论几句,有时也并不说什么。市井间什么都是发生过就没了,柴米油盐的小事。
“明天我替你去,反正我做惯的。”
“胡闹。”
“那关几日不做了好不好?”
“不做了,我替你抄经么?”
“怕人认不出你的字?”嘉安嘁地一声笑,“不然,就陪我回徽州看看花灯?”
用到“回”字,景承委实吃了一惊。他知道嘉安在这世上已不剩什么亲人了,即便亲哥哥那里,也说不上是“回”,而且嘉安提过,他辗转了好几处地方,呆得久也不过半年。
半年够干什么?连真正熟悉一个人都谈不上,充其量是些礼貌的表面交情。就算这样,也已经叫嘉安欢喜得不得了。那是嘉安获得自由以后去到的第一处。十四年之后他终于能挺直了腰,抬着头跟人说话,寄人篱下也高兴。乡里们喊他一声“先生”,必须得没人知道他的过去,才能拿他当他们当中的一个。嘉安实在是打心眼里快乐。那些不堪入目的,永远跪着低人半截的日子,终于都结束了,没有了,永别了。他躺在那白墙黛瓦的陌生房间里,外面总有一个暗哑的老人的声音,叫卖毛豆腐,篓子不分冬夏是臭的,老人的声音悠悠拖着远去在马头墙另一侧,嘉安在青绿色的晨光里无声地笑着,流下泪来。
? 作者有话说:
让我看看是谁半夜三更还在舞黄
第103章 阁楼
因为十五快到了,他们是直接雇了马车往西走,并没提前去信。从徽州离开以后,嘉安就没再听说宋郎中的消息,这时候突然造访,难免怕人心里嘀咕。两个人在马车里偎作一团,穿得笨重,领口的狐狸毛挤着脸颊,像越冬时候一窝鸟雀,缩起脖子,毛绒绒地挤着互相取暖。乘马车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令他想起从皇宫逃出来,也是冬天走陆路,马车在暴土扬沙的官道上飞奔,互相的憎恶在那么小的一方空间里摇摆着。数一数四年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原来那驾马车最终是跑到这条路上来。
景承探着身替他掖紧腿下的毯子,嘉安顺势就伏在他背上,才读着一本戏文,撂在地下,两手顺着景承的肋骨慢慢地往胸膛摸。他不动了,侧头望着窗缝里簌簌掠过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枝桠。成熟的男人的脊背,又宽阔又结实,抱着是个饱满的庞然大物,从心里有种餍足,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可再求的了。
还有十几里,就连当初回乡下老家也没这么忐忑。说到底不一样。只要哥哥们要脸不往外讲,他就可以扮作个陌生人,跟谁都不认得,这儿不行,几乎每家每户都给他掰过些家长里短的事,在他代写的信里头。人跟人的交情,多半是从分享秘密开始,而且尤其易于对着外人说,因为跟谁都不近,就可以跟谁都近。他勉强算过他们里的一个,又不能真算,那种讲究宗族的村子,谁家的儿子倘若忤逆,是要给揪到祠堂跪祖宗的,他究竟是个外乡来客。
后来元珏怎么样,他免不了好奇。那是第一次有女人主动接近他,纯粹属于男女间的那回事,当时他是立刻吓跑了,怕耽误了她,也怕被人发现他的秘密。但是从那次开始,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还算有些好,不是什么都不配得着。其实他该谢她,一段时间以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他从郎中家里辞行,有好几个邻家的嫂子娘娘们来送,在半个村子姓宋的宗族里,她们实在很难正大光明地跟人诉苦,只能给娘家写信,再借着闲聊的机会听他讲些跟姑嫂婆媳没关系的事。那会儿他才刚离开景承,总忍不住挂念他,他真想景承也喜欢这粗鄙但是冒着热乎气的世界。元珏没有下来送他,宋太太跟她们解释,这孩子也是太矜持了些,轻易不出闺阁,连吃饭都是自楼梯间用绳子提上去。当然大家都听得出来,母亲紧抓一切时机自证清白,不失为一种焦急的暗示,元珏的年纪,再不嫁就嫁不掉了。
那样一个守旧的世界,远比苏州府更老派。城里人捧戏子尚可当作一桩风流笑话,在乡下就只有被视作疯病,是癔症,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更别提两个男人当真在一块过日子。景承怎么想?他有点拿不准。其实是可以不在意,那会儿他给大臣们指名道姓地骂,恨不能手伸进崇德宫把他拎出去弄死,景承都只当没听到,别人凭什么管他床榻上的事?但外面可没人忌惮他。问心无愧是没错,却挡不住人家不待见。
在这地方他真有些怕,他自己无所谓,可是不愿意景承被人甩脸色。一下马车他立刻离景承很远,层层叠叠青黑的马头墙夹着细窄的石板巷,墙壁上抹的白灰年头久了,显出一种浆黄与墨黑色的混合,只有走进去才知道是霉斑。站在这迷宫里他倒忽然熟悉起来,一径顺着巷子拐到郎中门前,景承在背后默默守着他。
郎中的宅子是几家亲戚合住,屋檐下难免龃龉,四年前就听说张罗着分家,到现在也没分掉,又是正月十五前头,来了客仍然热热闹闹地在饭堂坐一大桌子,油灯下惊喜和猜疑交加。那年嘉安突然要走,他们都疑惑出了什么事。“原先那个老秀才,跑去安庆那个,记得吧?你走了没多久,他又拖家带口搬回来,去年夏天害疟疾,就死在他家老宅里面。”其实大年下不该提死字,但真像郎中那样见多了生死的,反倒不忌讳这些。“咱们这儿又缺一个能写会算的先生了。”
“我现在同四爷一道开茶楼,充个账房,”嘉安笑着扯个谎,半真半假,“赶着年下来进些六安茶,顺道看看鱼灯。”
“啧啧,闹鱼灯是我们这儿的大事,小傅先生知道的,这两天正是时候。”
郎中向着景承,仍叫他“小傅”,某一刻令他有种时间错乱之感。就像这些年全都没有过,他日复一日的的孤独也都没有过,现在是他二十五那年,和景承从未闹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儿,一直就是景承陪着他的。
他往对面一抬眼,景承已经和郎中聊得入巷。他们特意没坐在一起,只装成生意场上的相识,按着吃席的讲法,宾客和主家得穿插着隔开,劝酒才能周全。景承是说到什么都能侃侃訚訚,茶叶、生意、田赋,最后提及时局——男人总免不了在饭桌上谈这个,郎中这年纪尤甚。乡野间也流传着不少宫闱野史,经了无数张嘴讲出来,已经近乎于志怪小说。郎中喝了些酒,花白胡须衬着脸颊是种粗砺的绛红,梗着脖子,坚持称先皇和一个名妓存着些瓜葛,酒池肉林,夜夜笙歌,还有个没人知道的私孩子流落在外头,按说轮不到今上以叔叔的身份登大宝。他说这桩宫廷秘辛的口气,俨然自己亲眼目睹了一般。景承笑得直不起腰,故意隔着桌子问:“唔——傅先生,这故事你从前没听人讲过?”
趁人不留神,嘉安笑着瞪了他一眼,“四爷这样走南闯北的都不晓得,我从哪里听见说。”
女眷在厨房另开了一桌,宋太太端着一钵才炖好的小母鸡送过来,用一块揩桌子的抹布垫着。嘉安是这时候才看见她,比起四年前是个更加丰腴但衰老的妇人,新做的豆沙红色棉布褶裙,系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银簪子发黑,脸颊上肉有点垂,使得不笑的时候往往被人看出疲倦的神气。嘉安起身要接那只钵,宋太太警觉地侧身护住了它,口中念念有词道:“不用不用,你们坐。小傅先生怎么今天过来?你坐你坐。”
一个男亲戚也道:“大嫂别忙了,快吃吧,别尽让人。”其实是嫌她打断他们聊正事,赶她识相点回厨房去。郎中似乎也嫌自己老婆出现得不是时候,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闭口不响。嘉安连忙找话,道:“真是顺道路过,哪值得宋师母特地杀只鸡来。”
宋太太只管盯着她丈夫的脸色,十分尴尬地道:“应当的应当的,今年有喜,明日还要杀猪呢。”一面在围裙上揩手,一面笑着出去了。郎中这才笑道:“是元珏生了个男孩,立秋时候的事。”
元珏迟早要嫁人,只是嫁给谁的区别,也或者嫁给谁都没区别。嘉安并不觉得意外。他走后第二年,有媒人说与弘村的一户人家,坏在离得远,却也正因为远,她因克夫被退婚的事迄今未传到那边去。元珏成了亲就没再回来过,三朝回门也免了,娘家于她而言仅作一个名义上的存在,有,但也可说没有。
元珏住过的阁楼间一直空着,正好收拾出来给他们住,楼下另有一间,是嘉安以前借宿过的屋子。散了席男亲戚各自回去睡觉,留下太太们收拾残局。嘉安往他那间旧屋子一指,说:“那末劳烦四爷睡楼下。”景承便也认真道了声安置,不同他多说什么,径自掩了门。郎中在堂屋里轧药,小村子里这种蹩脚大夫的技艺,往往是年轻时跟师父观摩着学的,连看病带卖药一起,认得出药材,也就不必费事去识字看医书。郎中捻了捻草药渣子,忽然笑了一声:“当年要是招小傅先生上门,倒也可以继承我的衣钵。”
嘉安吃了一惊。元珏怎么向郎中说的他?她对他其实不算爱,话都没正经讲过。元珏知道他什么?反正什么都是在阁楼透过木板听见的。他多半是她缠脚以后认识的第一个外姓人——女孩子往往到掀盖头也不认识几个男人。但也可能她什么都没说,女孩子的婚姻,应当没有她本人开口的机会,听见也得装聋。当然在父亲的立场,招赘是最便当的,他住在这儿的时候就有人当笑话提过。
嘉安站在楼梯口等宋太太带路,毕竟是姑娘的旧闺房,贸然上楼似乎不妥当。楼梯踩着依旧是拖泥带水的咯吱声,正面走不得不踮着脚,只好侧着身子,一人擎着一柄蜡烛,把自己围在稻谷黄的一团微弱的光亮里。他忽然想到,元珏苍白得很有道理,因为长年累月呆在这样缺乏光线的环境。这道楼梯便是她的看守,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不啻为一种警报。由此看来嫁人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她的世界从阁楼扩展到了一楼。坐在这间囚牢里,他不能想象那种年轻女孩子要如何打发这枯燥的生命,打络子,绣手帕,还有什么别的?
格栅窗较平常屋子还要窄小许多,不知怎么,推到一拃宽就推不开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抵住,窗下是厨房,一股腌鳜鱼的腥臭气冷咝咝地在寒夜里直升上来。院子里不常有人,几家亲戚日夜都是门窗紧闭,不肯叫人听见背后的私话。他站在这里,视线和远处宅子的马头墙平齐,靛青色的布景上隐隐约约凸起黑鸦鸦的轮廓,中间很长的一段平直,两头倏地尖翘,戛然而止,仿佛驶在天上的船队,是那种单薄易碎的舢板。冬天黑得早,元珏该也是一个人坐在昏暗当中,在床上枯等,实在无事可做,所以很难睡着。能够听见石碾子轧草药、宋太太用丝瓜瓤刷灶台,和景承细微的几声咳嗽。这时嘉安开始想到,上楼前景承那句疏远的安置,他们已经当着人装了好几个时辰,还得继续装两天,很久他们都没这样冷淡过了,好像总差点什么,有话没来得及说,使人徒生怅然之感。
在这愔愔的夜里直挺挺坐着,听见郎中夫妇陆续去睡了,不知道景承躺在他原来那间屋子里,是否也能像他懂元珏一样,遥想出他当时的孤寂。嘉安一低头,却看见景承提着一盏非常小的油灯走到院子当中,抬着脸向上看过来。是在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