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周妈顺水推舟认了雁来做女儿,在她们的情况,的确只能互相照拂。起初嘉安还担心雁来的着落,倘若真跟着他们,简直没办法收场,所幸雁来也不愿意离开苏州,比起被人指指点点,她更怕踏进陌生的世界。雁来所知的圈子也就这么一点大。
  因为叫账房做中卖宅子,这一向老于常常带人来瞧,顺着回廊嘁嘁喳喳到院子里来,从门缝探一个头,“哟,你们还没搬?叨扰叨扰。”出了院子立刻窃窃私语,脸上一种神秘的嫌弃的微笑,“这家没女眷?小孩子也没有。”
  “咳,快别提,听说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招人待见,连铺子也给烧了。”
  “怎么说?”
  另一个便挤挤眼睛。夸张地把一边嘴角往下一撇,“哎呀!‘那个’。”
  “哟!那可真是败祖宗的香火,玩归玩,哪能当真!绝后了也值得?”
  于是都不说话了,又去伸手摸摸元宝形的花墙洞,“这个修得蛮好,吉利。”看见园子里的水塘也道:“这池子挖得对呀,做生意是该有水,左右逢源。”
  免不了有一两句传到嘉安耳朵里,气得只有冷笑,景承索性一来人就拉他出去逛,泡在人家茶楼里听弹词,并排坐着一张条凳,旁若无人,越是给人侧目越要做出不羁来。黄昏月上枝头,是窄窄的一弯尖牙,斜挂在薄云间笑着。散了戏在青石板路的巷子里,慢吞吞走过来,走过去,以后也许再看不见这样的巷子了。
  “人真有下辈子?”景承问他。又自言自语地答:“我还是宁可相信有。”
  “有的话怎样呢?”嘉安反问。
  “我就罢了,菩萨待我不薄。倒是你……真的投胎投个好人家罢。”
  嘉安转身拉住他,两只手都勾着颈项,闭着眼,踮起脚吻景承的鼻尖。说不难过是假的。他觉着自己活得实在曲折,多少回都觉得撑不下去,宁愿死了干净——又不甘心,到底给他熬出来了。到来世……如果真有菩萨能怜悯他一回,只求别让他再受那些罪,也就知足了。
  “嗯……下辈子还想跟我在一起么?”景承弯起眉眼看着他笑。
  “那你可要待我好些,”他偎在景承怀里,“不然我还是要跑的。”
  他们这处院子位置好,没几天就有买主下定,于是接连几天都忙着收拾行装,又拣出许多带不走的书籍摆设,叫人来折价买走。嘉安原本就没什么细软,景承不过四时衣裳多些,别的倒一概简朴,一齐用一口黄铜包边的鸡翅木箱子装着,横在卧房当中。书架上全空了,地上丢着许多不要的杂物,乱七八糟,竟有点仓惶逃难的意味。
  嘉安看着他扣箱子,忽然道:“那只小竹筒的扇坠子不见了。”景承道:“说不定是搁在哪儿给摇风玩丢了,它不是最喜欢这种带穗子的小物件?左右出不了这两间屋子,还有几日,可以慢慢地找。”嘉安蹙眉想了想,道:“我也记不起是哪天换下来的了,昨天已经在厢房里找了一遍,还想着或许掉在你这儿。”
  “不打紧,”景承笑道,“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几个字罢了,我还怕寒碜了你。等到四月罢,我寻块玉来,好好刻一枚章替你做生日。”
  “知道了,这是嫌我刻得不好,要亲自上手来教导我呢。”嘉安装作恼了,睃了他一眼。景承哧哧地笑起来,“嗳!”
  正经说起来,四月初六是景承的寿辰才对,他也该回赠点什么。好歹这么些年了,景承身上竟没有过一件东西是他送的。这样一想就觉着他们还有好些事没做过。他出宫的时候总盼着将来有处自己的家,可以在院里种些竹子,春天挖笋来烧汤,种青江菜也行,雨天不必出门也能吃上热汤面。又惦记景承刻的章,恨不得时间直接隆隆滚到四月去。景承写得一手好字,章也刻得漂亮,他那时无论如何不敢把那枚芍药送出去,也是因为这个才更怕露怯,究竟他配不上。那么现在不一样了,景承会刻什么送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嘉安憧憬地微笑着,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让景承教给他。
  周妈已带着雁来另外赁了房子,景承事先同老于先生讲好,人家来取地契,其余的钱就叫周妈代为收下,给她和雁来以后过活,不必等他们回来了。雁来挽着一只蓝布小白花的包袱走出门去,却又转过身来扑在景承怀里哭了一场。
  人都走了,四周一下安静得叫人有些怕。旧了的灯笼悬在檐下,是天将黑未黑时候,暗沉沉的,从下面看上去仿佛很多张欲言又止的嘴,惊讶地对着人。白粉墙上模糊地摇晃着桂花树影子,像冲得极淡的墨汁,在厚宣纸上涂抹了一片,郁郁森森,叶子亦是黑的,使他们不由得靠近了些。都走了,只剩他们两个,而且像这整个天下只剩他们两个。
  景承拉着他的手,从大门口开始一盏接一盏地点灯,红滟滟的光晕次第在回廊下随风摇起来,无数飞鸟从四面八方的枝桠上惊起,啼叫着盘旋在青黑色的天幕下,吵吵嚷嚷的声音。景承屋里乱糟糟的,于是跟着他一道回厢房去,他们的世界从空旷寂寥的宅院缩小到了一方床帐里面。铜钩荡了几下,床头的烛灯灭了,房门紧掩,但从花墙洞另一侧隐隐听得见呻吟声,狸猫卧在桂花树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看着似是惊诧的神情。
  嘉安也打了个哈欠,情事后耐不过疲倦,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被鸟啼声吵醒,窗纸拦着青碧的天色,檐下的灯笼已经熄了,桂花树叶子沙沙作响,清冷的初晨。他替两个人都掖了掖被子,重新在景承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天光已经全白,嘉安悄悄穿了衣裳出来洗脸漱口,揣了一把铜板准备出去买两碗馄饨回来。
  下了闩推开宅门,巷子里三三两两有些行路的,所以那人站在远处望着他,嘉安也并未留意。才要抬步,那年轻人已经犹犹豫豫地走近前来了,嘉安先只觉得面熟,直到对方向他跪下才吃了一惊——“师傅……我是双禧!”


第109章 自由
  他把双禧让到花厅,因为这两天就要走,茶具陈设一应撤了,只剩一间屋子的空架子,“坐呀,”他笑道,“不巧我这里连口茶水也没有。你可还好?”
  “好。”双禧说,“承蒙师傅庇荫,膳房秦公公愿意收留我做事。”嘉安又问:“秦小七还好?”双禧道:“也好。秦公公擢了管事,现在这一块全是听他的。”
  双禧是个青年了,算算今年该有二十二岁,穿一件青布衫子,两条细眉,杏核眼,从进来一直低垂着头,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嘉安噎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你看着我说话,这儿不是宫里。”
  双禧顿时浮出一种局促尴尬的神气,握着两手搁在腿上,手指缩进袖子里一个劲儿地捻。“崇德宫的人换了好几波,上头几位管事公公不受待见,死的死,散的散,眼下都是新人。得亏师傅出来了,否则还指不定怎么给人欺负。”
  “你平安就行。”
  说起那些,实在觉得十分遥远,但也不难理解。到处都是小朝廷,豢养着一群顺从者,还不是为了活命。那时候还劝双禧,他不肯跑,跟雁来一样,在牢笼中囚禁得久了,反而不愿意走出来。
  双禧殷切地盯着他,多年没见,互相都觉着陌生,仿佛有话难以启齿。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可看着双禧不免也看见当年的自己,从宫掖中乍一进入这鲜活的人间,像久病初愈,头一回站在太阳下面,害怕被亮堂堂地照着。倘若那地方还有能叫他挂念的人,也无非那一两个。他还记着那年躲到寿光殿去,大冬天里被管事太监克扣炭火,夜里冻得睡不着,三个人蜷坐在一张床上哆哆嗦嗦地小声说话,互相问,什么时辰了,是不是天亮了,天亮了暖和些。说是叫一声师傅,其实他没教过双禧什么。
  “德宝呢?”他忽然想起来。
  “他混得不错,皇上喜欢他。”双禧说。
  嘉安还未答话,景承呼啦一掀暖帘走进来,瞥了双禧一眼。“我还打量着人不见了,寻了好一阵子。有客?”双禧一霎瞪大眼睛从椅子上跳起来,“咚”地跪下去,“皇……奴才双禧……”
  “跪我干什么,起来坐。”景承打断他,皱着眉,一阵风似的走来立在嘉安背后,捏着他骨骼分明的肩膀。“双禧,双禧……”轻轻念了两声,像对着个陌生人。双禧跪着没动,身子伏得更平了,额头抵着手背,低低答话:“奴才是傅公公徒弟,曾做崇德宫值守太监,不常在御前,所以您不记得奴才了。”
  “是他说话拐弯抹角还是我性子急?”景承弯下腰,凑在他耳边笑道,“听得人这样累。”
  嘉安回手拍他一记,正色道:“别拿人家打趣。双禧起来。”
  景承揉着他的肩,揉得他像个波浪上的舢板,一前一后地摇。双禧迟疑着站起来。嘉安说:“坐。”又依言在椅子上斜签着坐了个沿。
  他几乎忘了宫里那一套,行走坐立,视听回话,一桩桩都自有规矩,把他们调教成只会听人号令的东西。当年他在景承跟前一定也是这么惊惶而无趣。他有些替双禧难过,却也不想在人家眼前和景承温声私语,不愿意居高临下地叫双禧伤心。没看见双禧他还不能明白地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这么远。
  景承问:“你还在宫里当差么?”双禧立刻起身道:“是,奴才没师傅这样的福气。”景承沉吟不语,嘉安想他大约也对这繁冗的对话感到厌倦。景承终于又转头向他笑道:“我有些饿,你想吃什么?”嘉安道:“巷子口那家桂花赤豆粥,好不好?”景承点点头,“那,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我回来。”
  景承走到门口打起帘子,忽然又转过身远远望着他,“嘉安。”
  嘉安道:“嗯?”
  景承未答,微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扭头出去了,房里的空气这才轻松下来。双禧望望门口,问:“师傅过得好么?”
  他一时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双禧,从他们在衍云楼道别以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也无所谓好坏,惟有自由,是比皇宫里好千万倍的。他最终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道:“他待我很好。”双禧追问:“甚至会亲自去买一碗粥来给你吃?”嘉安笑笑,“是。”
  双禧不做声了。嘉安忽然想到什么,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双禧猛地抬头看着他,脸上一霎露出被揭穿的尴尬和慌张。他脊背陡然一凉,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站起来喝道:“是谁带你来的!”双禧连忙起身拉着他的袖子,哀哀唤了声:“师傅……我只是想见见你。”
  嘉安立刻往门外冲。“你别去!”双禧拦在面前跪下,哭出声来,“我求师傅最后一回,你当他四年前就死了罢!他们不会杀你……他们答应我会放你走的!”嘉安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是不是疯了!”
  双禧把脸揉在他腿上,死死揪着他的衣襟,抽泣着道:“真的,他们答应我了……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嘉安骇得说不出话。他再也想不到双禧长大得比他想的更快。是从哪儿起?他给景承侍寝而双禧在门外伺候的时候?景承在双禧面前强要了他的时候?他偷偷带景承出宫,双禧就在谋划着今天?不对,如果那样他们早就死了,不会等到现在。他站在那里,浑身寒浸浸的,双禧还在凄哀地哭着,“师傅……他要你在这儿好好地等着,他的话你总是要听的呀!”
  他浑身一凛——景承什么都明白了。他甩脱双禧飞奔出去,一行行已经熄灭的红灯笼飞扑到他身后,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上洇着水雾,松风楼的旧招牌,被烧得灰扑扑的,斜挂在二层走马楼下面。他推门进到店里,从着火那晚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来这儿,现在可以看见浓烟熏过的四四方方的堂屋,桌椅杯盘已经全扔出去了,只余下水墨山峦似的四壁,楼梯却是几乎烧断了。他跌跌撞撞奔上二楼,就看见景承坐在厢房一隅,才要开口,颈项上突然一凉,耳侧有人轻声道:“我说傅公公一定来送死的,您还不信。”
  “江连春,”他听出来那声音,“这是你的真名么?”
  “是。下官擢得晚,没人认得,不怕拿这名字出来走动。公公难道不好奇皇上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景承从旁哂笑:“没人想知道。你不如接着跟我聊聊这个。”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一只白瓷小瓶突兀地立在那里。“我喝,你放他走,他威胁不到什么。”
  “贺景承!我要你替我跟人求活路?”他鼻子一酸,眼泪涟涟滚下来。盈盈水光里景承的面孔有些模糊,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望着他,眉心一拢,是怜惜眷恋的神情。这样一个人,曾经践踏他,羞辱他,视他如蝼蚁,可也深爱他,共情他,愿意赴死换他苟活。从烧得变了形合不拢的花窗间,有一束早晨的阳光照在景承脸侧,他才觉得景承还那么年轻。他们常自嘲年纪大了,又苟且偷生,可明明他们还有那样多的事没做过……
  “你不要傻,”景承柔声道,“你还年轻,有的是自由的日子。”
  嘉安微弱地摇头,江连春扣着他的一条手臂,短刀的尖刃顶在他喉咙上。
  “我的嘉安一向最乖的,对不对?”景承笑起来,像骗小孩子似的哄着他,“你自己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想活着没有错,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不行!”嘉安哭得更凶。景承不再看他,掉转过去向江连春道:“我知道你还有别的人在这里,但谁都不愿背这弑君的罪名。你好好想想,让他走,我给你们体面——”顿了顿,冷笑一声,“也给我这叔叔一个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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