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指尖:“簌簌,听我说完,好吗?”
“那些恶人们为了他而害你,李澈自始至终只是高悬于天边的那轮明月,他可是什么恶事也没有做。”
李纵的声音很轻,他凝视着我的眼眸,试图把我的神情全都收入眼底。
见我有些茫然犹疑他也没有怎样,缓缓地说道:
“不,不是这样的。簌簌,阿澈才是最过分的那个人。”
“但凡过去五年他做出一点行动,你可能就会得到幸福。”李纵眨了眨眼睛,拿过木梳替我开始束起头发,“但他没有,楚王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犹豫着、观望着,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他被人作践得遍体鳞伤。”
红木的梳子滑过乌黑的长发,我的发间还带着午后沐浴时皂角的香气。
李纵也不再多言,他歪着头,一边用手指理顺我的发丝一边轻轻地梳着。
我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作出一副恬静淡然的样子。
但心中的那片海洋正卷起波涛,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
蓦然间我想起一首诗,是我在洛阳沈府里听到过的。
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家里的长姐将要嫁人,虽然我很少见到她,但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知道姑娘嫁人是件什么样的事。
天色已经转黑,我下了学藏在花丛里玩,等着沈符来抓我回去读书。
我太喜欢这个期待的过程,虽然他每次抓到我后脸色都不大好看。
那天直到暮色昏黑我都没有等来沈家大少,却等来了沈家大小姐。
我从没有见过一向矜持端庄的长姐如此激动,几名婢女和嬷嬷紧跟着过来,抱住了将要寻死的她。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他说得是什么屁话!”长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将一把做工精致的木梳扔在地上:“儿子死了就嫁给老子!沈燕直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了吗?”
隔着高大的花丛,我看了半晌的闹剧,年幼无知的心中惊骇无比。
沈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他紧紧地捂住我的嘴,用目光向我示意要安静。
“为了家族的利益,总归有人要牺牲。”他压低声音,在我耳侧严肃地说道,我怔怔地看着他,有些不能理解,又有些茫然无措。
李纵用发带绑住我的发丝,温声打断了我的回忆:“簌簌猜猜看,阿澈为何什么都不做?”
他身上的冷香融入我的发间,我们贴得太近,连带我的肉体和魂魄里都沾染了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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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问道,声音缥缈得就像在梦里,“您不应允吗?”
李纵笑了一声,摸了摸我刚刚梳好的头发:
“我应允的,元贞十二年的三月初我就告诉他,去今年的年轻士子里挑拣几个自己看得上眼的。”
元贞十二年……
李纵变戏法般地从袖中找来一支盒子,里面装着根簪子,他把它悉心地别在我的发间。
簪子的末梢带着铃铛,稍一晃动就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轻描淡写地接着说道:
“阿澈那时候性子急,他更乐意结交你兄长或是陆相儿子那种已经成材的青年,于是勉强地在内城见了几个人,就回来告诉我说没有合眼缘的。”
李纵交握起手掌,平静地回忆着:“但后来某天晚上他又来找我,说想要一个人。”
“早些时候他要是稍上点心,兴许你就入楚王府了。”他做出遗憾可惜的表情,语气却有些轻快,“但已经太迟,那天上午春闱的成绩一出,你入职礼部的诏书就已经草拟完毕了,沈燕直选择自己出外来给你换个甫一出仕就身居高位的机会……”
什么?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纵,身子猛地晃了一下,险些从他的怀里掉进去。
李纵扶稳我的腰,换了一种姿势抱我,动作变换时簪子上的铃声不断地回荡在空寂的殿中。
等到我稳住身形后他还是小心地抱住我。
“你父亲并不像你想得那般冷漠无情,”他长舒一口气,慢慢地将这句话说完,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住情绪,“他没能给你好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只能在后来不断弥补。”
隔着一层布料,李纵又捏住了我的手腕,他喜欢这处更甚于我对他身上冷香的沉醉。
他低垂着眼眸,隔着袖角轻轻地抚摸着银镯上纹路:“但阿澈不是这样,他病态地渴望成为拯救者,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出来。”
“好像这样你就会爱上他似的。”李纵偏过头,鼻梁挺直,侧颜俊美。
他默然片刻,又拨弄了拨弄我头上的簪子,听着细碎的铃铛声才缓和了情绪。
李纵沉声说道:“楚王是正人君子,他没法夺下属的情人,没法夺兄长的爱侣。但是他善于利用那些人对他的爱,悄无声息地布出大网,等待着你走至绝境。”
“但这世上最没法把控的就是人的感情,你自始至终也没有爱上他,而他昔日的忠实拥趸也成了你的裙下之臣。”
我本能地想要反驳,他们只是将我当作李澈的替代品,才略略地施舍些爱意而已。
李纵微笑地看我挑起眉毛,驳回了我的异议:
“簌簌,当所有人都爱上你的时候,你真是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在不断地暗示自己他们只是喜欢李澈,但其实你心中明白,他们的心已经在渐渐地偏向你了。”
“你那么聪慧,自然知道如何调用旁人对自己的感情,簌簌才不是什么任性蠢笨的孩子脾气。”李纵把额头抵在我的额前,宠溺地蹭了蹭我的鼻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该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14章
40
“是……”我喃喃地说道,眸子突然亮了起来,“那您呢?您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又是为了什么?”
当我所有的心事与秘密都被他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时,我愈加地放松,甚至想要彻底放空自己的思绪。
“您说您爱我,”我伸出手指,轻轻抚上了李纵的脸庞,“可是您为什么会爱我?又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
我以为我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但眨眼睛时,泪水还是顺着脸庞落了下来。
簪子跟着摇晃,带来清脆的铃声。
“如果说李澈是幕后在精心布局引我上钩的话,那您呢?”我看着他的眼睛,凝视着李纵眼里我的倒影,“那您又是什么角色?”
宫人不知何时把外间的灯给点亮了,李纵眼中我就像颗星子,正在灼灼地燃烧,明亮异常。
这一刻我终于不是别人光芒的替代品,我就是那簇火焰。
李纵是爱我的。
我倏然冷笑了一声,听见自己平静地说道:
“您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等着李澈将棋下到最后一步,然后夺取他的胜果。”
说完以后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是怎么敢在皇帝面前如此恣睢嚣张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只感到一阵阵地心悸。
心口抽疼抽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喷薄欲出。
但李纵并没有愠怒,他一手抚摸着我的脊背,另一手擦拭着我的脸庞,试图先让我的心情先平复下来。
他大儿子身体不好,说几句话就要喘口气,可是我身子好得很,根本不需要他来烦心。
乳娘说我是不足月生的,又逢上祸乱,我生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下去。
但我就是活下来了,还活得好好的。
李纵不说话,也不许我从他腿上跳下来,我索性报复地把头埋在了李纵的肩窝,不许他再碰我的脸。
宣泄过后我的喉咙有些痒意,头也有些晕眩。
闻嗅着凛冽的冷香,我脑中燃烧着的热火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疏懒和倦意。
李纵抱着我沉默了良久。
正当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答复我时,李纵哑着声开口了:
“如果我说不是呢?”
我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眸,那一瞬我仿佛看到了漫长的岁月在李纵的眼中飞逝而过。
他声音压抑又嘶哑,让我想起了在祠堂的那一晚:
“簌簌,这世上哪有……哪有人会舍得让自己爱的人痛苦?”
“我不是神明,没法知道你心中所想的一切。”李纵轻声说道,他吻上我的额头,“我只能自负地揣测着你的心迹,做出自以为你会喜欢的抉择,殊不知是在将你推向深渊。”
“我做错了许多事,有些是无意的,有些是因为我的私心。”他面容是和缓的,语调也是平直的。
但是我垂下头就能看见他青筋暴出的左手手背,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掌中,暗色的血渍从指缝里流出。
这样的场景,我只在太子那里见过,他总是这样淡定地坐在桌案旁,等到我看见,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时,他才很恍惚地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全是鲜血。
所以我们喜欢玩手指游戏。
我怕太子把我掐死在床上,但我更怕太子自己死在床上,大概诛我九族都难以平息李纵的怒意。
我呆呆地想着幻想中的情景,现实中的李纵依然温和俊美。
他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再等等,好吗?”
“你一定会知道的,所有的一切。”李纵略显急切地向我说道,兴许是以为我刚才的凝滞表情是犹豫。
我忽然冷静下来了,如果李纵自己不说,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明白他的。
没法明白他的残忍和理智,也没法明白他的克制和柔情。
李纵和我隔着二十多年的距离,那是我永远都跨不过的。
我只能等。
等时间将我变得沉稳持重起来,到那时无论是多么荒诞不经、多么无可开脱的真相,我都能泰然接受。
我的过往虽然难看得无法入眼,但我的履历光鲜亮丽,同辈无人能比,就是往先那些位极人臣的宰执,在年少时的履历都没有我漂亮。
这份由李纵亲手操刀的履历也不知费了他多少心思。
我胸口闷闷的,好像真要喘不过气了。
任性脾气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让我忽视了李纵作为身居高位者的困难,我甚至不愿去理解他的心路历程。
就像我死活不肯原谅护住李澈的陆袭明一样,我才不管他的臣子身份,我才不管他的苦衷隐情。
做了二十四年小孩子的沈簌就是这样的。
不合规矩,不合礼仪,不合时宜。
“好……”我说道。
只是一个字,却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胸口还是痛,与少年时抽条长个子时的腿痛如出一辙。
李纵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我像个稚童般坐在他的手臂上,发间的簪子上还带着小铃铛,走到那儿都有声响,看着越发地像个小孩子。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今夜过去后,我就再也不是那个任性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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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纵轻柔地亲吻我的脸颊,我坐在他的手臂上,双手揽住他的脖颈,面庞潮红地被他抱到了外间。
“我们待会儿出去,好不好?”他哄孩子似的向我说道,眼中的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我的意思是,出宫怎么样?”
殿内灯火通明,也不知宫人们是何时布好的,他大抵是早就做了今晚要带我出宫的准备的。
我点点头,垂着眼睛看他外衣上暗色丝线纹绣出的飞龙在天图。
李纵拿来铜镜替我梳妆,我坐在榻上,摇晃着两条腿,需要阖眼时就阖眼,需要张口时就张口。
带着香气的胭脂敷在脸上,等到梳妆快要结束时,他用指尖将未修饰好的地方轻轻地抹开。
李纵的手指细白修长,在床上的时候很要人命,一想到这里我就脸上滚烫,他以为是我害羞,低声轻笑道:“方才可不是这样。”
他给我套了件披风,兜帽把我的脸给挡住大半,连带簪子上银铃的声响都被闷在了披风中,但抬抬眼还能看见许多。
殿外停着一匹骏马,那马夫也是厉害,刚刚我和李纵在殿中对峙那么久,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听到。
李纵摸了摸马头,偏过身问我:“喜欢吗?”
我这时才意识到他是想把这匹马送给我。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明明已经过了好玩的年纪,但李纵始终待我如同小孩。
以前在洛阳时世家子之间也喜欢攀比马匹,沈燕直却从不许家里子弟掺和,我十九岁到汴梁的时候都没有怎么骑过马。
后来常年住在官舍,没有自己的住处,自然也没有自己的马。
“喜欢。”我舒展眉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脸来。
李纵挑眉,把我抱到马上,我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锁在了怀里。
“我们——出宫。”李纵扬声,像个少年人般策马扬鞭。
凉风霎时就吹散了冷香的气息,汴梁城的夜空,星河璀璨。
尽管知道肯定会有许多侍卫在暗里跟从保护,我还是被李纵的行为给惊住了。
他年轻时是任性惯了的,一些坊间的杂记中甚至都描绘过郡王夜行、鲜衣怒马的嚣张姿态。
那个时候,皇长孙就是朝野内外最为人瞩目的青年。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祸乱,李纵的身影将永远如同飞鸟一般,自由地翱翔于九州大地。
他将是游侠,他将是隐士,他将是词人笔下经久不衰的意象。
我们避着人群,飞驰于小道上,画舫、茶楼、酒肆以及高大的城墙都向后掠去,成为虚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