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李纵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还是为了一对镯子。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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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光线明亮,宽大的桌案上正放着一个年轻男人的画像,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孤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碧色的眼睛,给这张本就出彩的脸又添了些许妖异之感。
画这幅像的人必然是个丹青圣手,尽管落笔仓促,却栩栩如生,逼真到了极点,连那人的气质都具现出来了。
这画中人正是西凉的太子,也是西凉现任君王的唯一儿子。
楚王和三位宰相拱手立在桌案的另一侧,和李纵一同翻看起其他的材料,另有几名翰林学士手执笏板站在两侧等待皇帝的问询。
文书上的字迹潦草,书页也不平整,边角处甚至带着些褶皱,但政事堂里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在认真地观阅着。
“太子的身世有问题。”李纵指了指中间的一行字,冷淡平静的目光无声息地扫过几位宰执和学士。
最先开口的是陆相,平日里恬淡处世的陆大人在料理起政务时颇有几分斩钉截铁:“是,但冒死传出这一文书的斥候已经自尽了。”
“死了?”皇帝轻笑一声,笑声中却带着冷意:“无事,死人总比活人可靠。”
朝臣面前的李纵冷峭无情,甚至有些刻薄残忍。
我悄悄地看了看李澈,心中暗想也不知他是如何忍受父亲这判若两人般的性格转换,强烈的割裂感不会让人有时感到迷惘吗?
他什么时候是父亲,什么时候是皇帝。
“西凉太子多病,养在深宫多年,外人几乎从未有面见过他的,坊间甚至有传言……太子早已亡故,秘而不宣只是太后及其亲族为日后篡权而筹划出的权宜之计。”政事堂里一片死寂时,底下的一位学士默默地开始奏陈:“近年来他却突然开始频频现身于庆典与宴会,卓然有储君之姿。”
“太子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突然跃入西凉的朝堂之上。”他语毕以后,政事堂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之中。
西凉的朝政繁乱,皇帝大权旁落,外戚为威作福多年,太后更是成为了社稷的真正主人。
从我参加科考那时,策论就总喜欢挑拣西凉历史与朝政里面的重点来出题,现如今它的强盛依然使人心生忌惮。
“那他私下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李纵突然打破空气中的凝滞,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这问题太过刁钻,宰执的面上也有些不好看。毕竟有关西凉太子的文书那么少,而且是到了近些天才陆陆续续地公开出来。
正在这时,楚王一敛神色,微微上前一步:“回陛下,臣出使时曾与微服出访的西凉太子在外城有过一面之缘。太子为人孤傲,善骑射,但又待人十分亲和,与外城的贫苦百姓也能相处融洽。”
本来事不关己的我突然有些僵住,这事李澈分明从未与我和陆袭明说过,我一直以为那天宫宴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西凉太子。
然而楚王再次否认了我心中的推测,只听他肃声说道:“此事陆袭明陆侍郎可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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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连我身侧的李纵也有些愣住。
沉不住气的人已经将目光朝向了我,我这恶名由来已久,而且大部分是和陆袭明掺和在一起的,后来去太子手下做了两年闲事才消停下来。
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沈簌要沉寂于东宫时,他意气风发地奉命出使西凉,如果不是回程时的那场意外,谁知道他下一次升迁会到哪里呢?
我的命运因为一场出使彻底地改变了,但有心人是绝对不会放弃对我过往的挖掘的,也不知在皇帝的干预下他们能探寻到何处。
好在之前刑部的那场审讯已经把我出使的情况都查干净了,不然现在李澈和陆袭明要是想拿我不知道的一些事来做文章,我可真是百口难辩。
楚王神态越淡定平静,我的心提得越厉害。
我被他们坑了太多次,再蠢笨也该学会长个心眼了。
“之前为什么不说?”李纵的声音淡淡的,他执起那副画像仔细地端详着,像是并不在意李澈说了什么。
“先前一直未敢确定,宫宴那天与我们进行交涉的主要是西凉太后。”楚王沉静,又很受他父亲的宠爱,无论是在什么场合发言都泰然自若。“太子带着面纱,身边又守备森严,形貌不甚清晰,直到今日看了这幅画像方敢笃定此人必是西凉太子。”
我竭力地回忆起宫宴那夜的太子,却满脑子都是姿态端庄大方的太后。
她看起来很年轻,明丽又夺目,远远盖过了太子的风采,真不知学士刚才那句“卓然有储君之姿”是从哪儿来的。
皇帝和楚王几番问答后终于把话题逐渐从陆袭明身上扯开,也没有人再暗里瞥向我。
西凉来使是要紧事,但除了这位身世扑朔迷离的太子外,庞大的帝国仍有更多更为关键的事务等待中枢做出决策。
此事毕后文书和画像都收了起来,约莫到辰时,更多的朝臣开始进入政事堂。
枢密院和兵部就边防和蕃兵的问题率先展开激烈的探讨,而后主管财政的几位大人也参与其中,把知院的预想批驳得一无是处。
为首的枢密使王大人面上挂不住,当机立断地就诘问起户部克扣粮马之事,并直言他们在汴梁醉生梦死,根本对边疆要事一无所知。
两方吵得愈发激烈,简直要收不住,好像下一瞬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就会爆发。
最后还是李纵制止了他们已经演变为人身攻击的争辩。
皇帝有时严厉冷酷,有时却宽厚仁爱,不然朝臣也不敢在御前如此孟浪。
快到正午时政事堂里才消停下来,还没来几回,我就已经开始怀念起在书房的闲散日子了。
在李渡手下的两年经历改变了我太多。
昔日我是汴梁年轻一辈里最热衷争权夺利的俗人,除了妄图娶上司的女儿外简直把能往上爬的门路走了个遍。
但后来我只想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
我看了看倚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的李纵,忽然觉得心中无比的宁静。
正门关上时一阵清风拂过,搁置在架子上的卷轴滚落在桌案上,西凉太子的面容平整地铺展开来。
不论风采如何,他生得都是极好的,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我轻声问道:“这是画院待诏画的吗?”
李纵熟稔地握住了我的手腕:“不是,是一位无名画师,也可以说是一名探子。”
过了片刻后,他补充道:“……他暗里画过许多人。”
“那有我吗?”不知怎的,我倏然脱口问了出来。
刚一说完我就为自己的莽撞开始后悔,恨不得敲方才的自己一下。
“有。”李纵沉声说道,他睁开眼睛轻笑着看向我,“画得很好,十个西凉太子加起来也比不过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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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一天天热了起来,在等待西凉来使的这些天里,我在政事堂过了段沉闷的生活,每每回到福宁殿就陷入了柔软的锦被中。
都是李纵强把我捞起来泡进木桶里,我才会清醒片刻。
擦干头发后我侧躺在软榻上,连眼皮都不想抬,李纵把我打横抱回床上,还没入被就已经快要睡着。
一直到五月底我方才适应过来中枢的这种做事节奏,太子先前突发的急病也已经彻底好转,我终于不用再面对不时与李澈独处的尴尬情景。
明明天已转热,李渡依然将自己裹得厚实,连半截脖颈都不肯露出来,仍像是在风寒料峭时一般打扮。
非要到了朝堂上才会将外衣给解下,临到回宫的时候又要加上厚厚的披风,仿佛一丝凉风都会击倒身体羸弱的太子。
李纵时常会坐在原处,默默地看着李渡离开,等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皇帝实际上很疼太子,我懊恼地想着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意识到。
记得最清的是有一次我难得抗住了疲惫,攀着李纵的肩膀刚要吻住他,就听见宫人传信说李渡深夜里发热,又开始咳血了。
皇帝不是纵情声色的人,储君身体有恙自然要去关照一二。
但李纵回来时面色并不好看,他每走一步,冷气就蔓延一步,身上似乎浸着霜雪,使福宁殿也变得冰寒。
我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
纤细的右踝上系着一根五彩绳,还缀有几颗小铃铛,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响声,给这死寂的殿内添了几分人气。
他静默地坐在高高的胡椅上,在点点烛光的照耀下,李纵的面容柔和沉静,孤寂得像是一尊冰雪塑成的雕像。
“太医说他心里有怨,自然郁结成疾。”皇帝面露悲伤,近乎是怜悯地说道:“他当谁不知道他的那点事呢?”
我的耳边一阵轰鸣,险些在李纵面前失态。
原来这等阴私隐秘的事,他也早已知晓吗?
李纵看着我,我却不知道他想到是我,还是与我面容相似的楚王。
无论天家的杀伐再残忍,都改变不了血浓于水的事实,李纵终究是个父亲。
储君爱上了自己嫡亲的弟弟,还找了个面容相似的人来做替代品,这种荒诞的事情任凭哪个父亲都没法接受,我隐约明白了李纵刻意地表现出对李澈的偏疼和对李渡的不喜。
我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暗里想着如果是沈燕直知晓我和沈符的事又会怎样?
深夜的殿内只有我一人心跳如雷。
常人是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的,至多只当做是兄弟情深,但这等荒唐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发生了一次又一次。
我恍惚地忆起那天在书房的事,只觉一阵深寒。
自那以后,我更怕与太子独处,看见他就巴不得逃得老远才好。
我越逼着自己忘记那次事,它越像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
但最近偏偏事务又少了许多,李纵在书房处理事务,我也只得跟着。
午后我稍稍沐浴了一下,本想着在软榻上浅眠片刻,一个不慎又睡过了,醒来时只有楚王在外间静静地翻看文牍。
李澈是比沈符要正人君子百倍的柳下惠,见我衣冠略有不整地从屏风后走出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身侧立着的高大花瓶里盛着一束色泽浓艳的花,花影恰巧落在他的脸上,安静时的楚王并不讨人厌。
从前他总是离我很远,谁让他是天上的明月,我是地上的泥沼呢?
但现在我们离得很近。
我拉过他身旁的软椅坐下,揉了一会儿额头后,才准备起身要去拿架子上的卷轴,但我的指尖却意外地碰到了质地细腻柔软的花瓣。
浓郁的芬芳大股大股地窜入我的肺腑,我不由地有些失神。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花瓶颤颤巍巍的,本就摇摇欲坠,被我这一碰,干脆彻底地倾倒了。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巨大的响声就在我身侧落下,瓷制的昂贵花瓶瞬间粉身碎骨,泥土的气息和花香混在一起,让我本就迷乱的嗅觉更加无用。
预想中摔在地上的强烈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发现自己正被李澈抱在怀里。
论起身手和敏捷,御前的护卫大抵都比不过他。
玉冠掉落后,楚王的乌发散开,我抬头正看见他曲线优美的下颚。
仰躺在地上的李澈仍不忘护住继母,他的手紧贴着我的腰,生怕我一个不慎又往后仰倒磕住后脑。
那一瞬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耳边倏然响起了那首曲子的唱词。
“乳燕飞华屋……”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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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一次这么近地看楚王,李澈的眉眼都透着那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像春风和煦地拂过我的面庞。
他张开口,无声息地用口型向我说了三个字:“贺新郎。”
楚王总是静静地旁观世间的纷扰,但他好像总能读懂我的心一般,把我即时所想敏锐地说出来。
但我不明白,李澈为什么总是和我提起这个。
我以为没人会记得了。
每隔些年,时兴的曲子就会变换,没有人再填新词,自然就会过时。
他屈起右腿,被一阵抽疼刺激得倒吸冷气,我这才发现他腿上受了轻伤。
“无事。”李澈露出笑脸,他的容颜俊秀,绝胜方才的那束浓艳花朵。“没有伤到吧?”
刚刚他反应极快,一把就将我揽住了,我连发冠都没有乱。
李澈实在是太快了,快得好像他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他的声音真是好听,简直同清溪漱石一般,我摇摇头后一下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怔怔地任他把我抱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尘。
楚王稳重老成,很少有这样少年人的一面。
宫人早已进来了,我静静地站在低处,看着他们把一地狼藉清理干净,又有负责后勤的仆役送来一个相同的花瓶。
花瓶摆放不周,出了问题,新放的花瓶要放得靠里许多。
他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连一句交谈都没有,全靠目光的交流就把事给做好了。
李纵喜静,所以偌大的宫殿里,终日寂静无声,宫人做事从不过多言语,无论是什么事在面前发生他们也绝不会多嘴。
两位皇子更是寡言,太子有时还会多说几句,而楚王就像个失声的木头美人。
他用那双澄澈的眼眸看过血腥的争斗杀伐,看过失意人的心碎绝望,也看过汴梁的四时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