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烦闷和不快都一扫而去。
夜风烈烈,临到郊野时我干脆脱去了兜帽,张扬地露出面容来,趁着这段路无人高声呼喊,仿佛平生从未如此快意地骑过马。
京郊刚下过雨,泥泞的小道上花叶零落,空气中带着湿润又清新的气息,更让人感到舒快。
李纵敛了敛我的衣袍,生怕冷风灌进去患上风寒,我心中快活,一直到下马时胸腔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此行的终点是一座庙宇,琉璃瓦上都是星子落下的金光,虽然不大,却颇有几分禅意。
有僧人早已等在门口,随行的侍从和卫兵也飞快赶到。
庙外的人逐渐多起来,皇帝巡幸,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既要保障安全,又不可引人注目,稍做些事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倒还真不如做个闲散郡王舒心。
李纵理正我的衣衫,牵着我的手走进去,我的心渐渐也静了下来。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踩碎了一洼的残雨。
42
寺院里静静的,种着一颗高大的菩提树,叶子上沾着雨水,在夜色里泛着熠熠的光辉。
僧人引着我们到里面,卫兵驻守在院里,只有几名随从依然跟着。禅房里比外面还要寂静,率先迎上来的却是一名老道士。
个子高瘦,留着两缕长须,看起来仙风道骨的。
“恭迎陛下与皇后殿下。”众人稽首,李纵抬手让他们免礼,踏着随意的步子带我走了进来。
我一向是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事的,就连科考时都没有去拜过菩萨,至于道观更是从来没有去过。
只有刚和陆袭明在一起时,天真地到寺里求过一次签。
几名老道士看我的眼神很怪,也许是因为恭维赞美的话已经到了嘴边,李纵却仍不开口给憋得了。我暗自乱想着。
李纵喜静又寡言,甚至连那些繁缛的礼节性交谈都懒得说,他不开口身边无人敢多言。
他侧身解开我的披风,我坐在宽大的禅椅上,抬起下颌,由他理顺头发和衣襟。
我的面容完整露出后禅房里更加安静,连本来衣衫摆动窸窣的微响都消弭了,几名道士怔怔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就好像学者探寻经久的问题,突然找到了答案。
“殿下真是天人之姿。”为首的一名道士率先说道,见李纵脸色未变便继续说了下去,都是些说烂了的词句,倒难为他们又翻出些新意。
李纵握住我的手,又把那银镯给剥出来,一边听着道士们说着玄语,一边把玩着我的手腕,时不时还点点头。
我不明所以地听了半天的夸赞,这些人太过可怕,先赞美了一番我过往二十多年的成就不说,连我未来八十年的辉煌事迹都要预判出来。
李纵的面上却没有半点不耐烦,虽然也没有多用心。
就像明知是虚妄,还要在心里求个安稳。
我听他们的言辞在心中思索,这些人大抵是李纵许多年前就相识的,前朝灭佛灭道,宫中也禁绝佛道多年,只在民间还有些信仰。
只是李纵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结识这些道士的呢?
我大约枯坐着听道士们讲了半个时辰,才等来有小童子敲开门。
两个头发扎成髻的童子手中端着瓷盘走了进来。
我一看见盘中摆放的细长银针就感觉身上发寒,上回发热被老太医扎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李纵不着痕迹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真是与我父亲毫无二致。
我按住了想要逃跑的欲望,但已经身体对即将到来的尖锐疼痛紧绷起来。
果不其然,方才那个率先开口的老道士向我走了过来,从童子手中接过瓷盘,恭敬地摆在我的面前。
在李纵的目光第二次看过来时,我深吸一口气将手腕搭了上去,尖锐的银针刺破指尖,血珠滴落在一只精致小巧的瓷瓶里。
李纵捂住我的眼睛,我浑身都在颤抖,紧咬住牙关,痛得冷汗都浸湿了里衫。
取完一小瓶血后我脸上湿漉漉的,李纵用软布擦拭着我的脸庞和额头。
我按住手上的伤处,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
在神圣的佛门,在诸位道士的注视下,李纵突然把我揽在了怀里,我试图张开嘴,声音却全哑在了喉咙里。
无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老道士们甚至欣慰慈爱地望着我。
不久后僧人又送上来一些斋饭,都是侍从们核验过的,已经有些微凉。
众人都退去后我又换了一件衣裳,手指上的伤处太疼,还是李纵给我套上的新里衫。
他执起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我吃粥,我垂着眼帘乖顺地张开嘴,喝了小半碗就觉得胃里不适。
李纵揉着我的腹部,轻声地说道:“以前我常来这里,那时候我也不信玄的,后来太乱了,总觉得第二天就是末日,生怕听到……坏消息,心中空落落的,就多少信了一些。”
“嗯……”我靠在他的怀里,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
冷香凛冽,不多时我就昏昏沉沉地要睡过去,李纵也不再多言,打横抱起我走出禅房。
隐约间我听到卷轴碰撞在一起的声响,似乎是画卷或是文书。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簌簌。”李纵吻了吻我,柔声说道。
我想回应他,但眼皮已经沉重得睁不开了,下一瞬就要坠入梦境。
禅房外的冷风带着佛门的香火气息,吹散了烦扰与困顿,也结束了这漫长的一夜。
第15章
43
第二天我被李纵叫醒时头痛欲裂,宿醉一般难受,深深地陷在迷梦中挣脱不开。
大概都是些混乱的噩梦,我没记得多少,但那种强烈的心悸感一直徘徊不去。
李纵摸了摸我的额头,又叫御医过来看过后才离开。
我一睡就睡到了正午,再次醒来时李纵已经回来,我一睁眼就看见他坐在床边,手里摊着一本蝴蝶装的书本,纸页翻动时裹挟着油墨的清香。
正午的光线在层层帘幕的遮挡下也变得柔和,李纵的侧颜被闪烁的光影勾勒出来,俊美到无以复加。
我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身形,呆呆地看了半天也没有动作。
过了一会儿李纵心有灵犀地看向我这边,才发现我已经醒了。
他摸了摸他的头,又看了看我手指上的伤处。
我忍不住地往他怀里窝,就像生病时一样,渴望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
“睡好了?”李纵用丝带绑住我散乱的头发,顺道单手解开自己领口的两颗扣子。
深色的服饰庄严肃穆,但在露出细白脖颈后顿时就不一样了。
我点点头,喉结滚动,抬起头眨着眼睛看向李纵,做出索吻的姿态。
他低头吻住我的唇,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白日宣淫,的确不合适,更何况昨夜折腾了一晚上,正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
李纵总是过分紧张我的身体,在床上也时常担心我风寒着凉。
我耷拉着脑袋换衣服,简单吃过一些后就跟着他去了书房。
他从内间找出几支卷轴,摆在我的面前,每支卷轴都由金色的丝带捆着,被妥善地保存着。
李纵也不着急解释,只是示意我将它打开。
我屏住呼吸,小心地打开第一支卷轴。
尽管心中有些预想,打开时我还是怔住了。
那是一副画像。
是我十九岁的模样,笑容灿烂,无忧无虑,扯着柳枝在桥边玩乐,一颦一笑都带着少年人的朝气,灵动的气息几乎要从宣纸上跃出来了。
画师落笔从容,连带字迹都是飘逸的,左下角用行楷写着“元贞十二年三月”的字样。
我一张张地打开,依照最低端的时间标注在桌案上排开,总共有十几幅。
全都是我。
最后一副是昨天新画的,我穿着红衣,带着发簪,浅笑着坐在禅房里,暖光融融,画中的我笑靥如花,柔美清隽。
李纵没有骗我,画中的我的确比西凉的太子还要好看,但这全赖画师的高湛技艺。
他的落笔稳重娴熟,就好像早已在心中将我的面容描绘成千上万遍一样。
“好看吗?”李纵拿起最后一张,放在眼前和我一起细细地赏看。
“好看。”我偏过头,刚好瞥见他认真专注的神情。
适时百叶窗外掀起一阵清风,一只蝴蝶飞了进来,白色的翅膀上沾着金粉。
它停驻在了那副画像上,刚巧落在我的发间,蝴蝶自然地融进了画里,颇像精巧的发饰,与我发簪上的银铃相得益彰。
我和李纵趁着午间无事看了许久的画,他很爱我亲口讲过去的那些事情,就算是听到我不小心说漏嘴的荒唐情爱之事也不皱眉。
昨晚的事情过去后,我们好像离得更近了些。
收起画卷后我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心中的小人蹦蹦跳跳的,卸下已有的重担后倒也不担心即将到来的沉重责任了,他快活地在我心底转圈圈。
我这人有个毛病,太容易得意忘形,在快乐时总懒得思索未来,幼稚地盼望着时间能够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李纵大概也是知道的,他摸了摸我的头,面带微笑地告诉我今天下午要召对户部。
前朝改制后户部收回了曾被三司侵袭的职权,现如今的户部虽不比当年三司强势嚣张,却也仍是中枢的重要部分。
与管财政的这些朝臣交涉总是很累,兴许也就枢密使王大人乐于和他们辩驳争论。
但更让我感到抗拒的是户部的沈侍郎。
44
我兄长精于计算,不仅能将幼弟算计到死,连自己都能算计进去,父亲那么赞赏他,正是看中了他待人待己都一般的心狠。
他是家中最卓越的子弟,是沈燕直最满意的继承人,在官场上那股冷淡疯狂的劲儿与父亲年轻时有的一拼。
不过父亲是在礼部,而长兄早些年是在宪台任职的,我入朝后才调到户部。
我少年时多爱他,后来就多厌他,恨不得和他划清界限断绝关系,从此生生世世再不往来。
但朝里关系错综,嘴上说着永不相见,天天还要碰面。
我本以为入宫以后就能清静,但现在空降中枢,依然要和故人打交道。
“不要去排斥他,簌簌。”李纵低下头,温声对我说道:“他已经没法再伤害你了,不用去畏惧他,也不用担心他会对你做什么。”
李纵揽着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他只是臣,而你是君。”
我抿紧唇,压住了心中的不安和烦躁。
进入六月以后汴梁的天气愈加燥热起来,我远眺着垂拱殿翘起的屋檐,忽而想到冬天雪水凝结成冰柱的情景。
“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长兄。”
“亲族是你永远的靠山,而我不是。”李纵的声音轻轻的,他用手帕擦了擦我面庞上的汗水,凛冽的冷香瞬时就消减了炎热之感。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有些无措和恍惚。
李纵抱了我一下,带着笑意安抚我:“别怕,别怕。”
“做个比方罢了。”
进入殿中以后霎时就清凉许多,垂拱殿里颇有些阴寒,听人说冬日里冷风瑟瑟,许多年长的大臣都穿了护膝才来上朝。
我入宫前官位不够,还没有来得及体味垂拱殿的冬天。不过炎炎夏日,在垂拱殿中做事舒心确实许多。
前朝三司权势极高,三司使大权在握,睥睨天下。势弱的皇帝是压不住的,反倒还会被带着走,很是问题。
改制后好转许多,但户部在朝中依然势重。
户部的大臣在召对时底气比谁都足,它本身的官务职责已经筛去许多庸碌无能的之辈,余下的个个都精明强干。
入宫后我总是不愿见到沈符,好在他官位一时半会儿还进不去政事堂,不过拖着耗着是没用的。
他身在户部,我早晚都要和他们交涉。
我犹豫着抬起眼扫过群臣,偏巧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沈符穿着绯色的朝服,拱手站在户部尚书的身后,明明整日和财货打交道,他的气质依然飘逸。
他总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仿佛自己就是道义和规矩的化身,连沈燕直都没有他那般严肃刻板。
但这人有时又专断偏执的很,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
我跟着听了半晌的召对,财政上的事务繁多冗杂,从西南地动赈灾到塞北军需告急,再到土地赋税与官员俸禄,每一件都关系社稷的安稳。
可能之前有人告知过,尚书大人在禀事的时候频频向我投来温和的目光,说起话来也循序渐进的,像是刻意在引导我。
我只得跟着李纵一起加入进去,到结束时天色已然昏黑。
中途李纵先行离开到政事堂处理事务,余下的问答主要是由我和几名学士一起完成的。
朝臣们却仍旧精神抖擞,恨不得在皇后面前将自己全部的才华水准展现出来,只有我因为短时间获取大量的信息而感到有些昏眩。
在众人退去时,我身侧的一位学士轻轻唤了我一下,我才忆起李纵之前交代的事。
“事务不多,待会儿稍微听听就行,记得结束时和沈符说些话。”
“得让外人看见,皇后和他的亲族关系紧密,这样就算是因着你父兄,也不会有人敢冒犯到你的头上。”
我回忆着李纵的话,艰难地从高台上走下去来到沈符的身边。
他掀起眼皮,似乎没想到走到身侧的是自己的幼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