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沈符眼里的光芒。
明亮炽热,满含柔情。
我兄长是个冷漠寡情的人,处事不惊,临危不惧,早些年他只有见到李澈时才会有那般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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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沈符敛了敛眸子,他低垂着眉眼,恭敬地向我行礼。
“殿下可是有事需要微臣效劳?”他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仿佛刚才的闪烁目光只是我的错觉。
我弯了眉眼,站得离他更近一些:“我思念兄长,不行吗?”
沈符顿了顿,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外人只当是沈小少爷任性叛逆,与长兄有隙,故而两人才交往颇少。
事实上除了在床上,意乱情迷时会说些浑话外,我们二人在外面都是一副样子。
伊始时惯来风流的陆袭明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和沈符已经闹得那么崩,还会一次次地上床,直到后来我们俩闹翻以后又上床他才逐渐明晓。
得亏沈燕直常年在外,平日里鲜少写信关怀,也不逼着我们兄弟同心。
我们这混乱关系持续多年,闹得两败俱伤,最终以我入宫方才告终。
“您在我面前,不必如此。”他声音很轻,就像是在同小孩子讲故事一般的语气,似乎怕把话说重了会吓到我。
沈符缓缓地说道:“殿下在宫中多有不便,若真有要事可以托信于我,臣定竭尽全力为您效劳。”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周全克制,却不知颤抖的指尖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沈符在期待着,期待着我的垂怜。
“本是无事的,”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他我总是满怀恶意,“只是陛下说皇后要与亲族多走动,要和父兄多往来。”
“是吗?”沈符的声音变得有些颤,他面上的冷静克制霎时裂开一道长痕。“能为陛下分忧,是我等的荣幸。”
“不知殿下可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的话,微臣就先告退……”他语速有些快,绯色的朝服衬得他的脸色愈加苍白。
但那样子是有些好看的。
李纵偏好深色抑或素色的服饰,鲜少会穿红衣,我此生最难忘的莫过于他穿着正红色婚服时的模样,连带着对别人也多些柔情。
我冷静地打断了沈符:“倒是没什么旁的事,只是恳求兄长再多言几句。幼弟入宫多日,兄弟初次相逢,如果仅是简短地见上一面就分开总归是有些不合适的。”
他抬眼正视着我,眸中的隐忍和痛楚让人心惊,但我仍旧平静地望了回去。
“难道您是对我入宫有什么不满吗?”我毫不客气地问道,手指擦过他的缨带,抓住了一片粉白色的花瓣。
是夜风吹进来的,刚巧附在了沈符官帽的缨带上。
“微臣不敢。”沈符立即答道,“陛下与殿下乃是神仙眷侣……”
我用手指拈着那瓣花,放到了他的手心里,沈符突然就哑住了,他沉默地握住花瓣,久久没有开口。
“多谢殿下。”他最后看了我一眼,谦恭地向我行礼告辞。
我们这番对话开始的尴尬,结束的也很没里头。但看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兄弟情深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只觉得讽刺到了极点。
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人,一个个心都脏透了。
我从不同情沈符,但对他的恨意也逐渐消散了。
沈大公子知礼而克制,几乎没有物欲,也不知当年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会把亲生的弟弟给带上床。
他就像个偏执的疯子,被所谓礼仪规矩给剥夺了欲望,心中的渴望已经烧成一团热火,却还是无法挣脱束缚。
这样的沈符,总有一天要因为突如而来的热切期盼而死于自焚。
离开垂拱殿后我的步伐有些虚浮,借着李纵的名义虚张声势地和沈符闹过后所获得的短暂快意飞速消弭。
我一边想着如何向李纵交代,一边想着往后如何与沈符和睦共处,眼前突然变得昏黑,正当我以为自己要晕倒过去时,一双臂弯抱住了我。
凛冽的冷香比夜风更让我感到舒快,李纵轻叹一声,在我耳侧无奈地说道:
“片刻不见而已。”
第16章
46
李纵抱住我后,我就昏昏地晕了过去。
是老太医的银针让我从迷梦中再度清醒过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光裸的脊背上覆着一层冷汗,眼眶中也疼得盈满泪水。
李纵握住我的手,用拇指擦去我眼尾的泪珠。
“少年时太刻苦了,就容易落下病根。”一旁侍奉的年轻御医拿着单子向皇帝解释道,“早些时候体现不出来,近些天一忙碌起来就显出来了。”
见我醒了,他忽然顿住。
李纵“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平日里可以多吃些甜食,公务再忙也要注意用膳与睡眠,尽量早些就寝……”他又顿了顿,缓声说道:“虽然殿下还年轻,但床笫之事也要节制,若是气血不足的病症再加重可就不是扎几针就能解决的了。”
我被他气得要再次昏过去,不亏是常在太子身边做事的人,这张嘴真是什么都敢说。
可是身上还疼得厉害,李纵又在旁边看着,连个回嘴的机会都没有。
“殿下,莫要激动。”老太医收起银针,温声向我说道。
御医离开后李纵抱着我去沐浴,我窝在木桶中,隔着水汽对他小声地说道:“我要是说我一点事儿都没有,您会信吗?”
李纵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扬起唇角微笑地看着我。
我一边拨水,一边将小时候的事又向他说了一遍,我虽然是不足月生的,但是身体一向很好,少年时第一次骑马就比沈符还要娴熟厉害许多。
“是吗?”他笑了笑,把我从水中捞出来,“簌簌这么厉害。”
沐浴完后李纵继续去看文书和折子,我坐在床上又玩了一会儿当初他送给我的小玩意,等待长发变干后才到外间。
桌案上放着许多小食和甜品,负责宵夜的宫人十分细心,但吃什么的顺序都给我摆好了。
我盘着腿坐在软榻上,只堪堪披了一件外衫,很不讲究地端着一碗甜羹默默地吃着,汤匙碰撞瓷碗的声音让正在认真翻看文书的李纵微微皱起了眉。
但他不会说什么的。
吃了半碗后我就准备放下,然而在去拿一盏冰酪时,不慎牵动了刚刚被长针扎过的地方,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李纵放下朱笔,快步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没事的。”我脸上有些发烫,舀起一匙冰酪送入口中。
“吃完以后就回去睡觉,好吗?”他摸了摸我的长发,在我额前落下一个吻。
我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幽幽的冷香在我的鼻间浮动。
“您总是太担心我的身体了。”李纵想要制止我,但我已经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
强烈的满足感让我忍不住咬住他细白的脖颈,李纵的身体瞬间僵住,但他没有再阻止我,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一些。
红痕落在他白皙的脖颈间,就像一枝梅花开在素白色的雪地里。
我闻嗅着冷香,眼前恍惚地浮现在雪中长身玉立的李纵来。
他清冷矜贵,周身都带着那种少年人的张扬和高傲,无声地吸引着我向他靠近。
许久后我才舒缓过来,只是脑中却不再清醒,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
“李纵……”我蹭了蹭他的脖颈,抬头正看见他线条漂亮的下颚线。
“我不在乎的,我真的不在乎的。”我的声音又轻又软,撒娇般柔软甜腻。
往日里我绝对不会再任何人面前如此,因为李澈是不可能这样的。
我伸手像捞月亮似的抚上李纵的脸庞,梦呓般说道:“我就是很喜欢冷香,您不能在我适应了以后强逼着我戒掉……”
“簌簌,不要这样。”李纵隐忍克制地说道。
他抿了抿唇,双手扣住我的腰,将我抱远了些。
“我知道,我知道您担心我睡不好才这样。”我忍不住地靠近李纵,恨不得将少年时学习武艺的伎俩都使出来。
不仅仅是因为我渴望他身上的冷香,更因为我热切地渴望着他本身。
李纵这个人对我来说可比冷香更上瘾得多。
“您只是想让我健康、平安、快乐,”眼睛忽然有些酸涩,我阖上眸子轻轻吻了一下李纵的唇:“冷香助眠安神,能让我入睡不再困难,夜里噩梦也少了许多。”
夤夜的福宁殿安安静静,只有一对璧人贴在一起,连夜风都不来打扰。
“刚刚御医的话,也是说给我听的,对吗?”我认真地看着李纵的眼睛,轻声地说道:“宗室有多病早夭的故例,您见多了年轻时糟蹋身体而早早与世长辞的人。”
我缓声说道:“而您又一直关心着我,对我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知道我读书时经常废寝忘食,知道我在陆袭明手下的那几年做事也很疯狂,甚至知道我总睡不好觉。”
“故而您在我入宫前就早已做了充足的准备,想要潜移默化地改变我的作息与饮食。”
我嗤笑一声,想起之前太子的话。
他若是对我有半点的深入了解,一个月里放半个时辰的心在我身上,我可能就还在东宫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您总是顾虑太多,太关切我的想法。”
“但我想说的是,我不在乎的。”
“您做什么,都可以的。”
我吻住了李纵,两人的十指交缠在一起,不知为何,他的掌心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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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日我晕倒以后,李纵并没有再问询我关于沈符的事。
我又和他见了两面,也没说什么话,只是疏离地客套一二,麻烦的是我还要笑着,装出与兄长亲近的样子。
沈符的面容总是隐忍并带着些许的痛苦,他心中像是装着许多的隐衷和柔情。
我最讨厌有些人明明伤害了我,事后还要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
他们好像认为如果打着爱我的名号,就可以随意地作践我。
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想看见他。
好在最近的公务又多了起来,随着西凉使团的迫近,宫中的信息愈加纷乱起来,源源不断的情报从边塞汇往汴梁。
朝中的重心一下子就转移到了西凉来使的事务上,李纵也不再过分关注我每日见了谁做了什么。
只是他坚持在我在做事时,唤来宫人给我端上甜品或小食,或是叫我去吃些什么东西。
尽管我无数次地向他重申,我的身体真的很好。但是李纵心怀忧虑,他会认真地听完我长篇大论的辩解,然后依旧不改。
有一次陆袭明在午膳后抱着卷轴突至,而我正捧着瓷碗在书房吃紫苏膏,连靴子都没有穿,准备吃完就去小睡片刻。
李纵看了我一眼,还是让他进来了。
我听着他们的交谈,吃了小半碗后就放了下来,坐直身子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文书交接完以后陆袭明行礼离开,李纵执起汤匙,端起瓷碗继续喂我吃完,还没吃几口就见门被再次推开。
陆袭明神色匆忙焦急,像是一路疾跑过来的。
李纵有时候颇为亲民,书房的规矩很少,尤其是在有紧急事务的时候,未经传唤是可以直接进来的。
但一般能进来皇帝书房的朝臣都不会那么急躁的。
陆袭明一进来看到的就是我坐在李纵腿上,等着他喂我吃紫苏膏的尴尬情景。
那一瞬,我们三个都僵住了。
“出去。”李纵最先反应过来,还没等陆袭明开口请求饶恕就下了逐客令。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庆幸闯进来的是陆袭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不然我这祸国妖妃的名号可就坐实了。
李纵摸了摸我被冷汗沁透的脊背,轻声说道:“别怕,别怕。”
但他的脸色比我还要难看,我抓住李纵的衣角,想从他怀里跳下去,却被他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等到把我剥干净放进被里,李纵才揉了揉眉心离开。
陆袭明后来报上的东西果然不同寻常,是下面人传上来的册子。
内容丰富全面,有西凉太子出生时的异象记载,有西凉太子一路行程的轨迹,单是他本人的画像就有百余幅之多,还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一个陌生的人就这样被摊开来分析,从他的诞生到他的成长,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简单而直白。
我看着他真实的面容,极力地回想起那天宴会上见到的他。
西凉太子整日带着面纱,他的脸庞被隐藏在那层朦胧的薄雾之后,连带那双蓝色的眼眸也一并藏了起来。
有人在暗里中伤他是貌寝方才如此,但实际上他生得极好的,而且是不同于传统审美的那种妖异的绝艳。
只是可惜当日在西凉,没有亲眼见过他摘下面纱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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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太子的脚步一天天地近了,这些天里礼部的事务颇为繁忙,我已经许多日没有见过陆袭明。
父亲极善于用人,虽然贵为礼部尚书,大权在握,但实际上并没有多么辛劳。
反倒是给他打下手的陆袭明累得病了一场。
我听学士说他某天中午在堂馔时突然吐血三升,把一起享用公膳的朝臣都吓得不轻。
身边净是些体弱多病的人,难怪李纵也整日担心我的身体。
我只能在床上向他证明我的身体的确十分健康,然而他还总想要我禁欲节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