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纵的手段并不是那么的干净。
他不断地在我身边安插人,监视着我,甚至连我最喜欢的这间茶楼也可能都是他的人。
是什么能让一个纨绔郡王迅速成长为一国之君?是什么能让一个风流客变成苦行僧?
我终于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但我心中毫无舒快,有的只是将要窒息般的绞痛。
等李纵又要来吻住我的时候,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
我恍惚地看着他的眼睛,只感觉到一阵阵的心悸。
“不要,求您……”我张开口,低声地恳求道。
李纵没有说话,摸了摸我的额头。
他的手掌冰凉,贴在滚烫的额前让我有些舒适。
我脑中晕眩,身上也乏力,如果他想强制做些什么的话,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力。
“别哭,簌簌。”李纵温声说道,“你还在发热,我们先回去好吗?”
我将手缩回毛毯里,整个人都陷进了软椅中。
他见我不吱声,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答案。
李纵静默地守着我,沉稳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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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纵的耐心结束前,我抬起头轻声说道:
“如果我说不呢?”
他勾起唇角,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发。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那簌簌想回哪里?沈府吗?”
今天的李纵冷漠残忍,彻底地将他性格中最卑劣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他身子前倾,带着些许的压迫感。
我攥紧了手,冷汗已经浸湿了背部。
换做平时,我或许还能和他过上几招,但今天的我连坐直和他平静交流的力气都将要耗尽。
而李纵无疑一眼就能看透我的虚张声势,他是多么清楚我的软肋。
“不要……”我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哀声说道。
李纵莞尔,亲了一下我的掌心:“别怕,我不会做什么的。”
他掩住眸中的厉色,把玩着我的手腕。
我在心中暗想,如果李纵再早那么两年寻找到我,未经过时间沉淀的他会做什么呢?
他是会找借由将沈家灭门,还是会直接将我夺走呢?
我不敢再深想,只能庆幸六岁的我已经记事,而二十六的李纵也不是曾经那个肆意妄为的郡王殿下。
在我面前,他已不像个父亲,更像是一名清醒而理智的掠夺者。
李纵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十指相交的那一瞬,我想起在婚前和他在沈府后山接吻时的情景。
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沈簌,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
过一会儿我又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这世上没有人会舍得让自己爱的人痛苦,他当时想说的应该是这世上没有父亲会舍得自己的孩子痛苦。
心中的防线被回忆冲击着,太深重的爱意早就把我压垮,以至于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待他。
人生病时总会脆弱敏感许多,我的情绪全表现在了脸上,藏都藏不住。
“跟我回家吧,好吗?”李纵认真地看着我,倏然温声说道。
烛光下的他是那样的俊美,美得就像是一场梦,春风都会把它打碎。
李纵是爱我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失去了和他对峙下去的念头,反倒是一股想哭的冲动迅速地涌了上来。
趁着我愣怔的片刻时间,李纵托起我臀根的软肉,把我像抱小孩子一样抱了起来。
我埋首于他的肩窝,闻嗅着凛冽的冷香,总算明白了我眼前为何时常浮现出年轻李纵的相貌。
永熙六年的冬天,我的确是见过他的。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跟着长兄去郊野的寺庙还愿,人很稀少,烧完香拜完佛后沈符去和住持攀谈,我跑到外面玩雪。
我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雪上写写画画,也不嫌冰寒,玩累时忽然仰起头,看见一人站在雪中,长身玉立,发间覆了一层雪,好似白头。
他站在稍远处遥望着我,清冷矜贵,翩翩然如仙人下凡。
多神奇,我一直以为那是我梦中的情景。
进入马车后,李纵把我抱到了腿上,他怜惜地擦拭过我湿漉漉的脸颊,又变得温柔起来。
我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眼睛也有些失神,朱唇轻启呵出暧昧的热气,就像是在故意地引诱李纵一般。
如果是旁人,这会儿已经把我剥干净肏过一回了,但李纵只是温声问道:
“难受吗?”
我摇摇头,抿着唇靠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马车平稳地行使着,不多时就进入了宫中,李纵抚摸着我的脊背,全然不带情色意味地在我额前落下一个吻。
他把我打横抱起带回福宁殿,殿里灯火通明,所有的灯好像都点亮了。
我这时才发现李纵的脸色是怎样的苍白失血,他并不是他表现出得那么游刃有余。
李纵也会担心,也会忧虑。
但他不会说出来。
我坐在床上,端起盛满汤药的瓷碗,咬紧牙一口喝了下去。
他紧忙喂我吃下蜜饯,就像以前我们每天做的那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神突然变得很宁静,就好像一个奔波跋涉多年的旅者,终于回到家中。
等到苦味消失后,我仰躺在床上,任由李纵帮我一层一层地脱下衣衫。
我背对着他,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灯灭以后是深渊般的黑暗,李纵从后方拥住我,在我快要睡着时忽然哑声说道:
“迟来了许多年,我很抱歉。”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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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醒来时额前还在发烫,身上虚软无力,畏寒得蜷起身子。
也不知是几时,睁开眼就看见李纵坐在床边,穿着深色的常服,他轻轻地用手掌贴在我的额上。
“我难受……”我哑声说道,喉咙中似吞吃火炭般灼烧着。
他俯下身虚抱住我,轻声安抚道:“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李纵的唇紧抿着,用温水浸湿过的绸布一遍遍地擦拭着我的面庞。
宫人端来小菜和白粥,我胃里绞痛,全无用膳的念头,但腹中空空如也,再不吃些东西只会更难受。
“吃一点,好吗?”李纵用小汤匙舀起白粥喂到我的嘴边,见我张开嘴吃下,他的眉头才稍微舒展开。
吃了半碗不到我就不愿再吃,我除了肠胃不好外没什么毛病,但一旦不按时吃饭就要出事。
都是以前跟着陆袭明时落下的病根,也不能全怪他,我年少时为了考取功名早日到汴梁,整日整夜地埋首于经籍都是常有的事。
现在我再想,无数个孤独的暗夜里,李纵都在默默地念着我,就感到有些难言的酸涩。
小桌撤下后,我又躺下阖上了眼眸。
李纵把手伸入被中,覆在了我的腹部。
我只穿了一件单衣,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清楚地感知出他掌心的暖意。
李纵绕着同一方向轻轻地按揉着我的肚子,我身体紧绷着,始终放松不下来,生怕下一瞬他就会做些什么。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后,我还是没能睡着,胃里始终烧着,生生把我的睡意都消磨干净了。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掀起眼皮,看着他衣上纹绣的飞龙在天图低声说道。
这是头一次,我在他面前没有用敬辞。
李纵神色未变,他温声问道:“簌簌想听什么故事?”
我翻过身,侧身看着他,喃喃地说道:“我想听平宁年间的故事。”
李纵揉着我头发的手忽然一滞,片刻后低声说好。
他说起旧事,要么就是非常情绪化,要么就是格外冷静,好像在说旁人的故事一般。
平宁年间在史书上的地位十分暧昧,在早些时候,它是文人墨客传唱的盛世。
但到了后来,那些被繁华所掩饰的腌臜全都逐渐显现出来。
总有人推说是因为先帝山陵崩才会造成那般的祸乱,实际并非如此。
山雨欲来风满楼,盛世的崩溃势必有经久的累积,可那些整日沉浸于丝竹乐声与旁人夸耀赞美中的人就是意识不到。
平宁三十七年夏,慧明太子奉命到河东路彻查太原府府尹在当地制出的祸事,年仅十九的皇太孙李纵也一并跟着前往。
河东是太子妃的亲族所在之处,对太子和郡王而言,兴许比汴梁还要安全许多。
先帝子嗣颇丰,草包般的太子能躲过无数的明刀暗箭全赖妻子的明慧通达。
李纵说起母亲当年的事时眼中泛着光彩,我的心绪也被带了起来。
“你很像她,我在汴梁见你的第一眼就这样觉得。”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说道。“我随了慧明太子,蠢笨多年才开窍,但你不一样,你生而岐嶷,天生就聪慧。”
“你会比她更好的。”他沉声说。
我推开他要搭在我身上的手,换了个姿势。
李纵也不气恼,拿来梳子,替我梳顺睡乱的头发。
那样一位风华绝代的奇女子,竟是我的祖母。
这比慧明太子这样的草包是我的祖父更让我感到无措。
偏偏史书中的她是那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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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太子妃回到河东时已经日薄西山,她在娘家好好地过了些日子,还没入冬就薨逝了。
皇帝虽然还未驾崩,但汴梁的局势已然有些乱了。她机关算尽,强撑着病体,只为给太子和郡王谋个退路。
慧明太子为她掉了几滴眼泪,转眼又荒唐如故。
就是那一年的冬至,斥候传来情报说西凉皇室遗失了秘宝,正在铺天盖地地寻找着。
太子根本不知此事有多要紧,转手就推给了年少的郡王。那时的李纵尚且稚嫩,只知道这情报烫手,就压着没有再多做些什么。
他比他父亲稍强些,但到底只是个青年人,连正妻都还没有娶。
而长子打娘胎就是个药罐子,故而他更有理由流连花丛。
太子妃不喜欢这个孩子,既嫌弃他的病相,又嫌弃他一出生就害死了亲娘,觉得不吉利。
到了三岁时都还未起名,临死前方才定了“渡”一字,带着禅意,希望他以后能够做个和善人,安生活过一世就算了,莫要和未来的储君争抢。
郡王点头言是,令侍从紧忙将长子带下去。
“那嗣子又该如何命名呢?”他低声请教母亲。
太子妃忽而笑了,缓声道:“就叫阿涑吧,你父亲是个不知事的,但你可以相信你的母族。”
她掩住唇轻咳了两声,握住了李纵的手。
“涑水赵氏定会为你,也会为你的阿涑赴汤蹈火。”她的声音轻轻的,其中的深意重重地压在郡王的肩上。
太子妃见儿子的面容变化,有些欣慰地露出微笑。
“别像你父亲那样,就算明朝天下大乱,你也得自己去收拾这旧山河。”她阖上眼睛,为郡王描绘起各样的未来。
饶是再不懂事,他也清楚这是母亲最后的指点了。
但一番谈话结束后,太子妃却改了口:“你倒也别全听我的,神仙才算得透人心,将来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郡王认真听完母亲的忠告,铭记在心,却还是在日后漏了人心一事。
在他准备告辞离开时,太子妃忽然又叫住了他。
她轻声说道:“其实也没那么多深意,你愿意用哪个字就用哪个字。选涑这个音,到底不过是我的私心作祟。”
“我在闺阁时,很爱听一支曲子,是位大学士填的词。”太子妃皱着眉头,显出些女儿神态,“叫《贺新郎》,末了两字念着很有韵味,可惜你的字辈怎么也用不上。”
“就留给来人吧,等他及冠那一年,叫全汴梁城都唱这支歌。”她轻咳了两声,笑着说道:“告诉那孩子他祖母很爱他。”
李纵那时在想,他真幸运,还未出生就被人这样的偏爱了。
太子妃薨逝后的第二年春天,郡王还在河东待着,他好像成长了些,又好像还是过去的轻佻模样。
他和舅家走得越来越近,让一向不问世事只顾享乐的太子都有些疑心,又见郡王依旧在脂粉堆里逛方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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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年后汴梁的局势愈加紧张起来,新春将至,但河东再没人会去注意涑水破冰、嫩草抽芽的景致,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于东京城。
太子蠢蠢欲动,想要回去。
他是愚笨了一辈子的人,可到了这个关键时候也知道,自己该生出野心来了。
郡王依然宿在温柔乡里,甚至和一个有婚约的女人好上了,才不理说父亲胡话般的念叨。
倒并不是醉心情爱之事,他只是想要娶个正妻,拥有一个嗣子,来让这个既幸运也不幸的小孩子陪着他分担些将要到来的沉重使命。
李纵心中明白母亲早就给他做了两手打算。
他需要依仗母族,又不可让母族吞噬了他。
所以他不会娶世家女,他得娶个平常点的女孩,这样他的母族才不会逼着他再娶一位赵姓姑娘。
宗室的血脉里带着咒诅,子嗣不丰,难得降世的新生儿也极易夭折,郡王到今天就只有李渡一个孩子。
但他也还是青年人而已,他看着又熬过一年寒冬的大儿子,心中只觉得这孩子真顽强,并无半分做父亲该有的柔情。
莫说长子,后来次子李澈出生时他同样看都没看一眼。
郡王所有的爱都给了那个未来得及出世,就流落在民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