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符人聪明,手却很笨,叠出来的千纸鹤也丑。我又找来新的纸张又叠了一只送给她,在我做这些动作时,沈符一直沉默地看着我。
他将情绪全都压抑在心底,却管不住眼睛,死死地将目光黏在我的身上。
他不该这样的。
沈大公子是端方君子,怎么能对已出阁的幼弟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二哥不着痕迹地拍了他一下,沈符才恢复淡然。
但已经晚了。
沈燕直踏进来时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坐直身子,忽然感觉有些寒冷。
他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神色如常,甚至是带着几分笑意。
“方才与你世伯在谈事,等急了吗?”沈燕直温声问道。
二哥旋即就将女儿接过,交与仆从带走。
他一说世伯我就知道是谁了,父亲朋友许多,但私交最好的还是枢密院的王大人。
“没有。”我轻声答道,“几日不见,世伯身体可还康健?”
沈燕直顺手理正了我刚才抱小侄女时被弄乱的衣衫,说道:“担心他作甚?就是现在让他去和西凉人大战三百回合也没事。”
“倒是你,身子好利落了吗?”他将手背抵在我的额头,柔声说道。
“早就好了。”我小声嘀咕着。
他低声道:“这就好。”
语毕以后沈燕直目光平静地扫过长子和次子,露出一个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完美笑容。
“今晚就都宿在这里吧。”
我被他牵着站起身,在走至门口时,下意识地错开了沈符的目光。
第37章
103
我胃口不大好,只吃了一些就离了席。
侍从陪着我走到后山,汴梁的夏天漫长,晚间的风还带着些燥热。
送我到湖边后侍卫们就站得远了些,我站在湖心的亭子里,看着远处点起的灯,想起了春天时和李纵在这里接吻的情景。
本该是甜蜜幸福的回忆,现在再回忆起来,心境却截然不同。
我敛了敛衣衫,偏过头时正望见沈符向着这边走来。
清辉落在他的肩头,让他的身形多了几分飘逸。
他行走在月下,衣袂翻飞,就像个少年人一般,明明他已经快三十了。
我以为我会恨他,会讨厌他,但当沈符真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发现自己内心平静得宛若一潭死水。
什么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确什么也没有了,连最后的一丝血缘羁绊都是假的。
沈符抿着唇,替我披上外衣。
“父亲担心你穿得单薄,令我来给你送件外衣。”
话音落下后他没有多言,我也不想开口。
我静静地坐在亭子里,任晚风拂过我的面庞。
就在我以为我们整晚都要这样静默地坐下去的时候,沈符忽然唤道:
“阿簌。”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沈符依然是清俊的,但我已经再也不会为他动心了,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位陌生人。
他神情微动,用手将我飘至后方的缨带拨正,我“啪”的一声扣住他的手腕。
“飘乱了就飘乱了,兄长不必关心这等琐事。”我对上沈符有些愣怔的目光,轻声说道。
我站起身,不再多看他,准备离开这座小亭子。
沈符却忽然从后方抱住了我,我霎时就变了脸色,猛地回想起那时和太子在梅园里发生的事来,本能地用手肘向后方击去。
这一下力道极大,几乎使出了我浑身的力气,但沈符只是执着地拥住我。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环顾四周,发现无人注意到方才扬声道。
他声音嘶哑,饱含深情:“阿簌,哥哥很想你……”
袖中的短匕已经滑落到了我的掌心,我握住刀柄,心中逐渐变得从容。
“是吗?我也很想您。”我凝望着远处的灯火,温声说道。“方才是我激动了,哥哥。”
我偏过头看向他,沈符的面容有些苍白,额前覆着一层薄汗,刚才的那下应该是很痛的,但他却只是沉默地受住了。
他的睫羽颤了颤,显得有些脆弱,我突然很想用手去触摸他的脸庞。
并不是因为心生怜意,而是恶念在作祟,让我想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与您虽不是嫡亲的兄弟,但毕竟血浓于水,您又照拂了我那么多年,我们之间相互思念自是应该的。”
沈符才因为我说想他有些缓和的面容再度变得僵硬起来,他活得太过压抑,连情思都要埋藏在骨子里,不肯叫人知晓。
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才会把弟弟带到床上?
我转过身,踮起脚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
“您说是吗?”
104
沈符的脸庞是冰冷的,像是笼上了一层霜雪。
他是紧绷的,是犹疑的。
但片刻后沈符还是将手放在我的腰间,把我往怀里揽。
他个子稍高我一些,小时候时常陪我玩举高的游戏。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刻意地与我保持距离。
他说我是大孩子了,便不肯再抱我。
可是那时候的沈簌多想要人偏爱宠溺啊。
直到后来我们上了床,短暂僵住的关系才又恢复。
尽管那时他已入朝做官,一年到头都回来不了几天。但爱情与亲情混杂在一起,还是逐渐地填满我破碎的魂魄。
我捧着书在洛阳春日的花香中,幻想着汴梁的城楼和深红色的宫墙,等待着有朝一日去和长兄相会。
只要想到与他在一起,不分昼夜读书的辛苦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沈符给我编织了一场美丽的梦,然后又亲手将它打碎。
如果没有见到李澈,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晓自己只是旁人的替身,是个不入流的赝品。
但沈符却好似根本不知道他做的这一切有多残忍。
夜风又吹乱了我的缨带。
“是。”沈符轻声说道,眼底的情绪却开始翻腾,“阿簌说得对。”
“我是你的兄长,自然要将你放在心上,日日思念。”
他语无伦次地胡乱说着,若是沈燕直听见长子如此胡言,只怕要打断他的腿。
若是在先前沈符这样与我说话,我定然会心动不已。
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在听过无数人的甜言蜜语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话能够让我为之心动。
我有些不耐烦地移开视线,但语气还算克制:
“兄长,以前是我不懂事。知您长久以来一直待我一片真情,我也没什么可怨怼的了。”
我轻轻地推开了他,理正外衫,而后抬眼看他,沈符的神情有些凝滞,甚至是潜藏着淡淡的痴狂。
他与太子不相熟,没见过李渡为我发疯时的模样,真是可惜。
沈符应该去跟他学学的。我冷漠地想。
“您是端方君子,宽仁待人,又总以大局出发,为家族牺牲颇多,能得到您的照怜是我的荣幸,我应该感激您的。”我平静地说道。
沈符压抑住情绪,眼底却是一片晦暗,他神经质地再次拨正我的帽带。
我轻轻地覆上他的手,温声说道:
“幼时沈簌任性,不懂您的苦心,给您招来许多麻烦,您也没有弃我而去,而是承担了父亲的责任,将我养大成人。”
“不,不麻烦。”沈符打断我,紧接着将我的手拢在掌心。
他的手是冰凉的,但他脸上的那层霜雪已然化作水汽了。
“是。”我轻笑一声,“但是沈符,我们也该两清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身形有些摇晃。
我踮起脚再一次贴近他的耳侧,换了一种声调:
“这五年来你要我做什么我没去做?你把我送到别人床上,明摆着算计我利用我时,我有逃避过一回吗?”
“你教我要为家族牺牲,要顾全大局。”我喃喃地说道,而后忽然抬高了声音:“所以我就得为你的阴谋盘算去死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我做这些,究竟是为了沈家还是为了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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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符急切地想要反驳,就像个有着许多隐衷的、被污蔑的可怜人。
但我在情绪激动时,是听不进任何解释的。
我的所有耐心都用在了公务上,一旦涉及私情,就会变得极端任性,决计不会去体谅旁人的难处。
他伸出双臂,克制地抱住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声音颤抖,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簌,倘若我说,哥哥自始至终只爱过你呢?”
我有些喘不过气,狠狠地将手握成拳,锤在他的胸口。
“你放开我!”我厉声道。
沈符死死地禁锢着我,全然失了风度和礼仪。
他眼睛红得像是会流出血来,比孤魂野鬼还要骇人。
“只爱过我吗?”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冷笑着说道:“那更可怕了,沈符。”
“你少年时就偏爱律法,应该清楚强奸血亲属于十恶。”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元贞九年冬,你假借醉酒奸淫亲弟,依照律例,合该处以极刑。”
沈符的呼吸有些重,比我现在还要不堪许多。
“您是犯了十恶的人,这么多年来,夜里能安眠吗?”
我的手不断向上,像株菟丝花般攀附着他的肩膀。
他的嘴唇颤抖着,哑声说道:“不能。”
夜风在这一瞬好似都静止了。
刀柄攥在我的掌心,在沈符开口时我能清楚地感知到心底油然升起的杀意。
我早该杀了他的。
这个可怕的想法蓦然出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将短匕收入袖中,阖上眼眸,深吸了一口气。
几次深吸气后我仰起头,看向亭子的顶部,疲惫地用仅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沈符,我很累。”
“你放开我吧……”我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突然滑落了下来。
沈符有些慌乱地用衣袖擦拭过我的脸庞,他捧着我的脸,低声说道:“好,好。”
我的心中并无波澜,只是才生过病,正是眼泪充盈的时刻。
“你想让哥哥为你做什么都可以。”他脱下外衣,将我裹在其中,恳求地说道。
我带着哭腔问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要杀李澈呢?”
“我替你杀。”他沉声说道,好像将我的话当了真一般。
沈符半跪在地上,怜惜地执起我的手。
他以为自己是个守护者,但落在我的眼中却如同丧家之犬。
沈符所言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是需要这样一个承诺。
因为只有这样,在我和李澈真正对上时,沈符才不会当机立断地就来杀我。
我要他犹豫,要在他心中埋下这根刺,要为自己在将来谋一条生路。
走出湖边时我的喘息都还有些乱,与太子的那次对峙让我长了记性,却没想到沈符这关如此轻松就过来了。
我站在他身侧,与他一起在廊道中缓慢地走着,头顶是流苏般的花藤。
沈符忽而伸出手,摊开掌心。
是一只千纸鹤。
他轻轻地将它拆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写字的人笔法随意,隐约还带着些模仿的痕迹,不知道摹的谁的帖。
沈符低声念道,眼中尽是柔情:
“思君已久,不能或忘。”
我耳边一阵轰鸣,脑中短暂地变为空白。
第38章
106
我入宫前曾在沈符的府上住过一段,李纵曾给我送来一些小玩意,某天我在把玩一根竹蜻蜓时,竹管中突然掉出来一张小纸条。
是李纵亲笔所书,秀丽端方,墨迹清浅。
写着“思君已久,不能或忘”一行小字,我那时捏着这张小纸条,心怦怦直跳,晚上就等来了李纵亲至。
也是在沈燕直的府邸里,我们接吻了。
李纵的字很漂亮,无论是大字小字都带着几分韵味,应当是师从大家。
我偶尔也会摹写一二,李纵喜欢将我抱在怀里,握住我的手,亲自教我运笔。这动作过于亲昵,幼时沈燕直和沈符都不曾这样教过我。
在《永熙和议》修订的尾声,我清闲许多,无事时就在纸上随意地写个几行小字,但写过字的纸都会烧掉。
只有一回,我把其中一张纸折成纸鹤,掉在了地上。
贺楼昭提醒我将其捡起,我把它放入袖中,而后在遇见沈符来给我送饴糖时,顺手就将这只纸鹤送给了他。
于是这页我随手写下的纸成为了漏网之鱼,最终阴差阳错地落入沈符的手里。
事情的来龙去脉飞速地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我不由得有些后怕,在禁中做事最忌讳错漏,若是流落出去的是重要文书,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这张纸片只写了一句情话。
我错开沈符炽热的目光,心想这可真是误会大了。
清风吹动花藤,扑簌簌的落花坠在我的肩头。
种种筹谋在我心中过了几轮,原本纷乱的思绪再度清晰起来。
以前沈簌天真蠢笨,却被误以为是心机深沉之人,但现在他真的得成为这种人了。
我扬起唇角,踮起脚掩住了他的唇,不许他再说下去。
装作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的,这是我最熟悉的事情。
我不能现在就与沈符撕破脸,毕竟他还是我名义上的长兄,皇后仰仗亲族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尤其是在政治动荡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