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他要把那些欠我的都还回来。
我们来日方长。
与沈符分别后我随着侍从回了沈燕直给我们安排的院落,一推开门就闻嗅到花香扑面而来。
我泡在浴池里,多日里紧绷的心弦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临睡前沈燕直来看了我一回,他把这间居室布置得极合我心意,连院落外种植的花都是我喜爱的。
“喜欢吗?”他环顾一圈后轻声问道,“建造这处宅邸时,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接你住进来。”
我点点头,心中有些讶异。
“不过室内的布置是后来改过的。”沈燕直沉吟片刻后道。
他侧旁的花束色泽浓艳,花香也沁人心脾,衬得他略显瘦削的脸庞很是俊美。
我倏然想到了西凉的那位太后。
沈燕直年轻时龙章凤姿,举手投足都带着世家子的风雅,对久居深宫、生活枯燥仿若守寡的皇后可谓是致命的诱惑。
但我是决计不敢在这时去打探他当年的事的。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不时的走神行为难得地展现出包容的姿态。
“为什么要改呢?”我轻声问道,赶忙竖起耳朵装作认真倾听的样子。
沈燕直忽而笑了:“在拜访过陆侍郎后。”
“本以为他的府邸合该朴素无趣,没想到布置得颇有几分情调。”他悠然地说道,轻描淡写地为我描绘出陆袭明府邸的大致安排。
我面上有些发烫,因为这些都是我布置的。
当年我和陆袭明关系极亲近,与他同住过一些时日。
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我只住了几月,但他却始终将府邸保持在我离开时的模样,等待我有朝一日回去,重圆破镜。
但人的喜好总会变的。
只有他仍旧留在原地,偏执地等我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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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后沈燕直的眸色暗了暗。
他的手指停留在领口,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瞧见暗线纹绣出的花样,泛着淡淡的金色,每一针都透着逼人的贵气。
“陆相……当年很中意你的。”他轻叹一声,忽而转了话题。
我少年时为了往上爬很敢做事,又争强好胜得厉害,因而落了恶名,但我从不曾想过靠娶上司的女儿来晋升。
“我知道的。”我轻声说道,没由来的有些局促。“下榜前,他就曾邀我到府上过一回,还见了陆三小姐……”
这事我谁也没有说过,大抵连陆袭明都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想寻我做他的妹夫。
陆承临于青年士子而言,如同一条终南捷径,在他的庇佑和帮护下,再也不必忧心升迁的困难与同僚的倾碾。
更何况,那时是他亲自找上的我。
这种事单是传出去,旁人都要高看我一眼。
“但是……我拒绝了他。”我垂下眼眸,指节颤动着屈了起来。
长姐嫁入国公府的时候我尚是稚童,但那事给我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我抗拒婚姻,并不是因为对姑娘无意,而是我十分厌烦这种牺牲旁人,来谋取自身利益的行径。
陆相并没有怪罪我,事后也没有给我穿小鞋。
唯独令我感到难过与不安的是陆三小姐,少女的倩影和泪眼时常闪过我的梦境。
我没有娶她,但她最后还是嫁给了旁人。
大婚的前日,她托人暗中给我送了一纸信笺,里面什么也没写,放了一枝素色的花。
至于她婚后的生活如何,是否对当年的那位沈郎仍怀有情思,就不是我这个外人能够干预的了。
我只知道,沈簌绝非是她的良缘。
这是一个少年时就和自己兄长上床的糟糕透顶的男人。
更糟的是,他后来还和陆袭明好上了——三娘最厌恶的风流长兄。
如果不是沈符把我送到陆袭明的床上,强行捅破了我们之间的这层窗户纸,我和他的关系绝不会更近一步。
但事情很快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身处混乱关系的漩涡中心,连挣脱的权利都没有,就被拉入了深渊。
最后如愿的只有沈符。
陆袭明入了他的局,也窥见了我的真实面貌,与兄长的情事被发现后我就像只蚌,被撬出柔软的内里,被迫在他面前坦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从此本就柔弱无助的少年变得更为倦怠无力,连反抗的念头都被生生地扼杀。
沈符不会在意我的痛苦和不堪,他是双赢的,既成功拉上陆袭明入局,又将我重新夺回身边。
他只会掩住我的唇,在我控诉他时强硬地肏开我,直到我连动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沈符喜欢抱着我按在怀里亲吻,也喜欢跪在地上替我穿上鞋袜。
他是爱我的,但这种爱并不平等。
他待我与待一只笼中的鸟雀没有什么不同,我是他的附属品、所有物。
沈符自顾自地安排着我的一切,还当自己是个不错的看护者。
他对我的这点爱不足以撼动任何他已定下的谋划。
家族,权势,仕途,以及他对李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沈大人从不是寡欲之人,他贪得无厌,什么都想要。
他仗着长兄的身份,假传父亲的旨意,将幼弟利用到极致。
但沈簌是个活人,不是他的鸟雀,更不是他的狗。
沈簌还是个等着提剑杀死他的恶人。
不过命运无常,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我和沈符没有发生过什么,我应下了陆相,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陆三娘不必在后院里挣扎,她永远会是沈郎心尖尖的少女。
沈簌也不必经历那样多的坎坷,顺利轻松地平步青云。
108
沈燕直无声息地拉过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掰开摊平。
“没关系的。”他敲了敲我的掌心,温声道。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因为那些污脏的往事我全都只能积压在心里,谁也不会知道。
在外人眼里,我依然是个仕途顺遂的得志青年。
我虽然没有按部就班地走上那条旁人为我铺好的路,但我仍旧春风得意。
没有人会知道这背后有多少晦暗、不能为人所知的烂事。
“都过去了。”沈燕直抱住我,袖角擦拭过我的脸庞,带着淡淡的香气。
他的目光过于温柔,以至于我恍惚地在想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眼里氤氲的水汽随着这个拥抱化作乌有,眼前清晰许多。
一晃神间,我忽然看见他洁白如雪的袖管深处似乎染上了些更深重的颜色。
似乎——是血?
还沈燕直还未反应过来时,我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我想将他外衣的袖子向上挽起,但他旋即就按住了我的手。
“让我看看。”我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沈燕直错开我的视线,顿了顿后方才解释道:“出门的时候茶水洒在袖上了。”
我在李纵身边待得太久,几乎是有些恃宠而骄,连带在沈燕直面前都变得随意起来。
“是吗?”我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道:“那可有烫伤?”
“没有。”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阿簌……”
沈燕直刚想起身,就又被我拉住了衣袖。
我使了些力,猛地将他外衣袖摆向上褪去,那洁白的里衣上正染着暗色的血渍。
熏香盖住了血气,但凑近时还是能闻嗅到淡淡的铁锈味。
沈燕直难得有些窘迫,他蹙着眉头唤了我一声:“阿簌。”
“您受伤了吗?”我握住他的手腕,指尖轻轻地撩起他的衣袖。
奇怪的是,他的手臂上并无伤痕。
只是小臂上的肌肉紧绷着,还微微地发着颤,就好像用力过猛后还未能缓过来。
我出事时是大理寺少卿冯颐亲自审问的,太子在刑部故旧很多,为了避嫌主管此事的官员特意寻来了冯大人。
不过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只要还在这个体系中,就注定避不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裙带关系。
他出身寒微,清高孤傲,却年纪轻轻就坐了到这个位置。
伊始时我也不甚明白,后来听李渡骂他方才知道这人的厉害。
冯颐看到我后先是长舒了一口气,他声音淡淡的,但那种叹惋让我至今都感到有些难过。
他说觉得可惜,可惜沈簌这样天才这样敏锐到可怖的人竟还是输给了未定的命运。
我没有他说得那么厉害。
除了公事,我平日里连脑子都不愿动一下。
但沈燕直今夜实在不该过来的,因为沈符的事,沐浴过后我的脑中依然亢奋着。
“不是您的血,对吗?”我的声音放得更缓,开了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您方才有做过什么剧烈运动吗?比如——杀人?”
“没有?”我扬起唇角,再次问道:“那么——打人呢?”
沈燕直的面容有些僵住,但他并没有因为被猜破而愠怒。
他将衣袖向下褪去,平静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耷拉着的双足忍不住荡了荡,心中像是有只小鸟在飞。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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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燕直离开后我在床上辗转,半夜里实在睡不着便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我搬来矮凳坐在庭院里,看着月亮被云层遮住后复又显露出来,不多时就变得困倦起来。
走至门前时忽然瞧见有流星划过,速度极快,一眨眼就消逝了。
我心神一动,怪异的预感莫名涌上心头。
星陨可不是什么吉兆。
我站在原地停了片刻,偏生夜幕再不动弹,我心中更感怪异,难道方才那道辉光是我的错觉?
我敛了敛衣衫,还是走回了室内。
夜里我骤然被噩梦惊醒,脑中混乱,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
“李纵……”我抓住被角,低声唤道。
但身侧无人,居室里空寂幽静,只有我的喘息声。
侍从闻声进来,我这才想起自己并不在福宁殿里。
我喝了些茶水,侍从用浸湿了的软布擦拭过我的脸庞,又找来了新的衣衫替我换上。
“几更了?”我低声问道。
侍从应道:“还未至五更。”
我向他摆了摆手,沉沉地又睡过去。
也不知是做了多少的梦,清晨起来时还觉得有些不真切,我盘腿坐在床上思索了许久才起身去梳洗。
今日正巧赶上沈燕直休沐,我陪着他在院落里侍弄花草,满袖都是花香。
虽然只是寻常花朵,但浓艳秀丽,并不输于姚黄魏紫。
朝中鲜少有人知晓沈大人爱花,他们这些人总是习惯性地藏住自己的喜好,一是怕落人口实,招来不必要的祸端,二是担忧下面的人借此行贿,倒糟践了花。
洛阳的牡丹开得漂亮,可我们在洛阳的那个家并没有栽植。
春光正好时,也只能到别人家去赏看。
我嘟囔着说种一两株也好呀。
沈燕直轻笑一声,解释道:“家中有芝兰玉树生于庭阶,还要多余的花来作甚?”
我面上发烫,不知该应些什么,赶快将话题转开。
快到正午时我们才从院里离开,临到中堂时沈燕直忽然反转手腕,从袖中取出一朵已开得熟艳的落花。
他轻柔地将花簪在我的发间,理顺我额前的碎发。
因是在家中的缘故,我的头发并没有仔细地束在冠中,只梳起来一半,另一半披散着。远远瞧着倒不像个儿郎,更似是位姑娘。
他顺利地就将花稳稳地簪了上去,我低垂着眉眼,被灼眼的烈阳照着,感觉自己快要化开了。
“好了。”沈燕直拍了拍我的肩头,像是青年般扬声道。
我有些懵然地跟着他走回了室内,手肘撑在桌案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
侍从先摆上了些小食,我拈着汤匙小口地吃着冰酪。沈府的冰酪比宫中要稍甜一些,我舀着舀着就吃了小半碗。
沈燕直再进来时又换了一身衣服,他略带歉意地向我说道:“临时有些事情,不能陪阿簌用餐了。”
虽是休沐,但对他这样品级的官员来说,总还是不能完全地恣于放松玩乐。
我送他上了马车,直到临行时方才按捺不住地问道:“是祸事吗?”
沈燕直抿了抿唇,将我拉近。
他声音极低,却如惊雷般落在我的耳侧:“贺楼景死了。”
贺楼景是贺楼昭伦理层面的父亲,也是西凉多年来的傀儡皇帝。
我睁大眼睛,一时之间不知该为沈燕直说的这个消息吃惊,还是为礼部尚书这样轻佻的说法感到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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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哑声问道:“……怎么死的?”
沈燕直的手指轻轻扣住我的后脑,用拇指抚平了我的眉头。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暴毙。”
沈大人勾起一抹笑,几乎是轻快地说道:“他早该死了,陛下等这一日不知等了多久,兴许他自己也早盼着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窥见了二十余年前那个风云诡谲的时代,血腥残忍的争斗从未停下步伐,它只是如同暗处的河水般静静地流淌着。
太宗当年所用过的短匕仍在我的袖中,此刻它正如烙铁般发着烫。
“西北将起烽烟。”他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沉声说道。
这话昨日李纵才与我说过,我顺着沈燕直的目光眺望远处的天空,突然被一阵深深的寒意笼罩住。
西凉皇帝的死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它将引爆的是积压了不知多久的矛盾,不止边境,这天下都是个火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