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又浮现出太后明艳的面孔,不禁生出些寒意来。
但李纵很快又将话题转至其他,我将薄毯裹紧,静默地往下听。
“往先都城多定在关陇,故而对西北防范颇多。”李纵伸出手指向图中的长安城,而后划出一道弧线移至汴梁,“但现今都城在中原。”
“西凉依仗绿洲,虽昌盛了些年,但终究成不了气候。”他语气平和,仿佛西凉已尽在掌中。
我点点头,听他继续讲道:
“真正的危险是东北。”
“塞北、辽东、河朔。”他用朱笔在图上圈出,神情微动,“一旦祸起,远比西凉更能威胁中央百倍。”
“这些都是将来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开战。”
我突然明悟,太后需要一个理由来开战,李纵也需要。
他长舒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发,最后沉默地抱住我,不再多言。
我歪着头看李纵,突然发现自己在他身边许久,已经不再受冷香的影响。
“过些天是陆相的寿辰,要去看看吗?”
李纵轻声问道,眸中闪烁着别样的神采。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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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整整四个日夜戒除冷香,从福宁殿走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带着一种慵懒倦怠的气质。
政事堂里事务繁忙,两派相争,围绕西凉的事辩了许久。我跟在李纵身边一上午,感觉比往日一整天都要累得多。
午间我窝在李纵的怀里,勉强休歇了片刻,下午又要面见枢密院的诸位官员。
王大人也在场,那些才从边疆回来的武官一如既往地激情澎湃,他们时常用温和的目光打量着我,并不像文臣那般小心翼翼,反而让我有些亲切。
“他们与你父亲是旧识。”李纵轻笑一声,在众人还未离开时温声道。
我先前只知道沈燕直与王大人私交甚好,并不知道他还与枢密院的旁人相熟。
有人听到后倏然朝我笑了一下,我眨了眨眼睛,也露出笑容来。
“沈大人也掌过兵吗?”我小声地问道。
沈燕直将他的过往藏在永熙年间的漫天飞雪之中,以至于我们在洛阳多年,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李纵唇角扬起,轻声说道:“掌过,但叛乱平定后他就不再涉足此间的事务。”
我望向李纵的眼睛,突然明白了沈燕直为何从不许家中的子弟骑马。
李纵牵起我的手,领我到王大人的跟前。
王决接过我的手,单膝跪在地上,殿内瞬间变得宁静,众人整齐划一地跪地。
这仿佛是一个效忠的仪式。
我伫立在原处,听着皇帝和武将的对答,忽然觉得自己真的站立在了山巅。
朝野都常有争议辩驳,皇帝是属意太子还是更偏爱楚王一些,其实都不对。
李纵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这份执念让他在元贞十一年大病时,也没让两个儿子染指兵权。
我在无人察觉时转动了一下手腕,银镯紧贴在皮肉上,戴的日子久了竟是有些暖意。
当夜李纵抱住我,好像终于放心般轻叹了一声。
我抓紧他的肩头,望着他俊美的脸庞,总觉得他像是由霜雪凝成的,稍不留神就要化成水汽。
“我在这里,簌簌。”李纵轻轻掰开我的手指,我这才发觉他的肩头已经被我掐出血痕。
三日后我乘着马车到了陆相府邸的门前。
七月下旬,天已转凉,肃杀的秋风悄然吹过,将陆相寿宴的喜气都压下去些。
王大人坐在我的侧旁,都没多少人敢近我的身。
陆相面目慈和,看似与世无争,淡泊寡欲,却在宰执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
但现在战争一触即发,在这一轮的权力斗争中,他还能赢吗?
我的手指轻轻地叩在桌案的边沿,让自己的目光不看向面前新上的一盅甜羹。
直到最后,宴席快结束时,我才用汤匙轻轻舀了一勺。
甜羹的味道纯美,照理说都比较清爽,但我才喝下一点便感觉有些腻。
我微掩住唇,没由来地感到气血攻心,腥甜的气息几乎要从喉间溢出。
“怎么了?”王决见我有异,急忙问道。
我想他摆摆手,但还没将手放下就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席间瞬时变得哗然,我阖上眼眸,什么也没察觉到,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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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昏沉中醒来时,李纵正握着我的手亲吻我的手腕。
他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神情悲伤肃穆,仿佛在亲吻一具已经变得冰冷的失去魂魄的躯体。
微热的眼泪滴落在银镯边,像是要融进我的骨血里。
李纵的眼泪也是热的。
我动了动手指,努力地将眼睛睁大看向他,喉咙里发出极轻的闷哼声,身旁的御医匆忙提醒皇帝我已苏醒。
李纵的神情倏然就变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皇帝眸中闪烁着光芒,俊美的面容也有了神采。
我牵动唇角,身上酸软无力,被他抱着才勉强地坐直了身子。
李纵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抚摸着我的脸庞,全然不顾一众太医的在场,仿若劫后余生般拥住我。
我窝在李纵的怀里,心中存着许多疑问,一边伸出手让御医察看,一边轻声地问他:“过去多久了?”
他亲了一下我的唇,缓声道:“两日。”
我的瞳孔瞬时紧缩,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胃里空空如也,像是被洗过一样,而我脑中的记忆却还停在吃下甜羹的那一刻。
——发生了什么?
我心中存有许多疑问,却不敢贸然开口问出。
李纵握住我的手腕,掀起我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肚皮。
御医用微热的手掌覆在我的腹部,温声问我是否有不适,
他的目光温和,几乎是在感激我的苏醒。
仔细的察看过后宫人端上一些小食,李纵执着汤匙,先自己尝过,才用新的勺子喂给我吃。
皇帝的眉头颦蹙着,似乎是有些不满意热粥的味道。
我张开口一点一点地吃着,只喝了小半不到就感觉腹中有些饱胀。
“上些别的。”李纵放下瓷碗,吩咐宫人道。
我拉住他的衣袖,解释道:“不用了。”
李纵隔着衣服轻轻地揉着我的肚子,他没有照顾过人,动作有些生熟,但大抵也是练习过许久的结果。
我低垂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想将整个人都埋进他的怀抱里。
宫人很快又呈上新的小食。
李纵端起一碗甜酪,喂到我的嘴边。
正在这时,在殿外候着的宫人忽然来报:
“启禀陛下,吏部尚书周成益求见。”
我抬起头来,周尚书与陆相关系甚好,后来还做了亲家。
陆袭明的三妹嫁的就是周尚书的二儿子。
李纵一个眼神也没给,声音冰冷:“让他滚。”
我愣了愣,福宁殿中静得出奇,一众御医候着,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但见他们的神情,似乎已经对皇帝这两日的脾气有所习惯。
宫中的甜酪极合我的胃口,微甜且不腻,我又多少吃了一些。
李纵将手浸在温水里,等到手掌变热后,用软布擦干,径直地伸入了我的衣中。
大掌贴在腹上,轻轻地按揉着。
御医紧张地看着皇帝的动作,但这回李纵已经熟稔许多。
一番按摩过后我的身子都变得虚软起来,忽而宫人又来报:
“启禀陛下,礼部尚书沈燕直求见。”
李纵的神情终于变得缓和些,他将我抱到榻上,盖好锦被,摸了摸我的头发后柔声道:
“再休息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站起身,又向御医道:“仔细看着,若有不适立刻报给我。”
我望着李纵离开,等到内间的门关上方才松了一口气。
“我昏迷的这两日里,发生什么了?”我半坐起身,向为首的太医问道。
他的神情有些为难,李纵大概是提前交代过什么。在我催促的眼神几番递过去后,他才俯下身在我耳侧轻声说道:
“您中了毒,现今涉事的所有人都正在被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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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说过几句后御医便不再多言,我仰躺着露出腹部,由一名年轻的御医继续按揉。
殿中残留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兴许是下过雨,我幻想着满地的落花,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臂,像捞月亮一般试图抓住心中勾画出的花枝。
光洁的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露出纤细的腕骨和如毒蛇般紧紧缠绕在手腕上的银镯。
李渡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众人侧目看向衣袂翻飞急匆匆走入的太子,不动声色地站在床前,形成拱卫般的态势。
他的状态不是那么的好。
李渡像喝醉酒一般,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但他走得极快,连随行的侍从都没来得及拦住他。
看到他们这样我就想起之前的自己,太子身份尊贵,又是个病人,就像是放在高处的瓷器,谁也不敢去轻易招惹触碰他。
他傲慢狂放,除却李纵,世间没人能够让他低头。
“让开!”李渡的声音嘶哑,简直像逼宫般强硬地到了我的跟前。
我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将手放下。
太子的目光中仿佛带着无限的怜惜,他突然半跪在地上,眼睛通红,夺去御医的位子,动作不能再轻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但那双手太过冰冷。
让人感受不到暖意,只能想起负雪的山林和冷酷的寒冬。
“出去。”我将手抽出,搭在了额前,冷淡地说道。
李渡像是不能接受我的冷漠一般,压低了声音说道:“阿簌!”
这个称呼十足的亲昵,全然不像是在称呼自己的继母。
一旁守着的御医缄默不言,殿中静得几乎是沉在死水里,因而太子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住方才乱了的阵脚,嘴唇颤抖着想要向我说些什么。
李渡性子急躁,又带着些疯病。平日里看着好好的,但情绪一旦上来就很惹人烦。
我既嫌他,但到底不愿让他失控。
况且李纵一离开他就能闯进来,这至少说明我在陆府被下毒没他的事。
“是楚王吗?”我撑着手肘坐了起来,左手覆在李渡的手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所有人。
若有铜镜能照出我现在的模样就好,因为我知道我说这句话时的神态一定像极了李纵。
众人的沉默已是回答。
我长舒了一口气,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淡笑。
御医会有立场吗?
不,不该这样想——
任何人都有私心,都有情感,都有自己的选择。
太子自娘胎里就带着病,常年和太医院打交道,甚至能清楚地叫出许多人的名字。而御医常得太子恩赏泽被,自然也对他更为亲近。
这种关系就像是暗处的静水,悄无声息地愈流愈深。
李澈那日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带我去太医院,我不知事后李纵是怎么处置的他。不过现在看来,若是太子想要从中作梗,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李渡绝不是毛躁少年,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连气恼时说的话都带着深意,最善于装疯卖傻攫取机会。
只是以前他从不在李澈跟前表露出来,那时候他爱李澈,自然舍不得阴狠地算计他。
他只想展露出自己最纯善的一面,这样他那没有心似的弟弟才会稍看他两眼。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见到李澈。
很想要听到他解释。
我光着脚,身体轻微摇晃着想要站起,足底还没有碰到地就被李渡握住了足腕。
他沉默地替我穿上鞋袜,理正我的衣衫,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姿和李纵重合在了一起。
太子的动作很慢,像是想要将这个过程无限地拉长。
“你该再说些阿澈的坏话的。”我俯视着他低声道,将后半句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我许久没见过他了,甚是想念。”
李渡凝视着我,那张积年累月戴在脸上的面具生出一丝裂痕来。
第43章
118
我俯身拉住李渡的冰凉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他瘦了许多,手指的骨节愈发分明,手背苍白得能让人看见青色的脉路。
两个人手指意外碰在一起的时候仿佛魂魄都要相通。
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地寻找着我们二人的相似处,却竟是一点也找不出来。
其实他比李澈要更像李纵许多,楚王只有侧颜肖似皇帝。
但李渡的眼睛颜色稍深一些,又带着些冷意,让人看着就觉得是个不好相与的,不像李澈那般澄净。
实际并非如此,太子的脾气虽然阴晴不定,待人也还算宽厚,而李澈的心思就难预料得多。
我为什么和他不像呢?
我认真地端详着李渡的脸庞,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目光落到他衣领上潜龙的纹绣时,我才倏然想到:
或许是因为李渡的心不为权力而跳动。
他不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连谈起爱都要算计利益得失。他才是那个真的无心权势、超然淡泊的人,李渡几乎是单纯而炽热的。
太子在意的从不是储君之位,而是皇帝的选择。
就像以前我发疯地渴望沈燕直的选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