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庾氏居然把族中最耀眼的明珠许配给谢玄做续弦,也难怪谢石提起来,洋洋自得不能自持。
在座众人本以为谢玄也应该满意这门谢氏略有些“高攀”的亲事,谁知符潼只是略愣了愣神,斩钉截铁的说道:“小侄不愿,请叔父代为回绝庾氏吧。”
满座皆惊,一时间汀香水榭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未能出言。
谢石又惊又怒,追问道:“阿羯,你这是何意?”
“北伐未成,何以家为?小侄早已立志不再娶妻。”符潼淡淡回道。
谢万斥道:“荒唐!北伐是他司马家的事,和我们陈郡谢氏,和你有什么关系,如今你的兵权早已经被皇帝褫夺,和谈之事也摆上日程,不日各国使节即将齐聚建康,还谈什么北伐?!!!何况我们已经应承了颍川庾氏的婚约,岂能失信!”
“叔父是说,未经小侄同意,叔父就又给小侄应承了一门婚事?!然后小侄不愿,就是倒行逆施,大逆不道?”符潼脸色冷了下来,森然问道。
“自古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不在,难道叔父不能做主?”谢石眉头紧锁,沉吟说道。
“以前自是可以,现在么,只要我不愿,便是不能够!”
“七弟,你敢对长辈无礼!你真当自己功高盖世,连长辈们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么?”谢石之子谢豁竟站起身来,呵斥符潼。
符潼不理谢豁的叫嚣,只是对谢玄施礼说道:“小侄还有一事,想与叔父商议。”
谢安轻挥麈尾,对符潼说道:“阿羯,但说无妨,不过你可知现在建康的情势?”
符潼回道:“有晋一朝,不仅仅注重郡望门第,更重人物,豪族门阀固然可以在朝堂之中占据高位,但位高权重若何,能否持续,则要看各族是否代代有杰出子弟,能为家族带来源源不断的声望和名势。”
“大将军王导死后,琅琊王氏寖衰之势日显,早已经不复“王与马,共天下”时期的煊赫,在朝堂中,逐渐失去了中枢的话语权,王凝之,王徽之等族中子弟,固然也都能谋得清贵之职,但对他们来说,不能承继父祖辈的荣光,在朝中不得重用,以至于郁郁不得志,服散食丹,持酒放旷,常有放浪形骸,惊世骇俗之举,也就见怪不怪了。”
符潼说道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颍川庾氏也是如此,庾亮,庾冰,庾冀逝后,庾希为首的庾氏子弟再无杰出人物,早已远离中枢,沦为次等士族,虽然依然依仗门庭,与我谢氏也无多少助益。何况庾娘子是世家姝媛,谢玄鳏夫续弦,怎是庾娘子良配。”
“二王联合江南豪族以及王室嫡支与谢氏为主的北方侨姓大族相争的心,路人皆知,已是到了要图穷匕见,鱼死网破的境地,早就没了回旋的余地。”
“只有完全击垮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否则,万劫不复的就是我们陈郡谢氏。”
“如今形势,我谢氏早已不需在朝在野,仰他人鼻息,王凝之浅薄庸碌,品行卑劣,还请族中长辈,准许我阿姊与王氏和离。”
符潼言罢,深深匍匐在地叩首。
第41章
符潼不喜王凝之总是趁着自己不在伺机寻衅的小人行径,更坚定了要谢道韫与王氏和离之心,只是土断之日迫在眉睫,谢道韫不愿因为自己之事,而对由谢安主导的土断有所掣肘,是以一直隐忍,以致抑郁成疾。
符潼怎能看谢道韫因为王凝之这个废物,每日伤神抑郁,是以在谢安召集众人议事时,非但婉拒了自己的婚事,更郑重的提及了此事。
大礼行毕,他正了正衣冠,由跪坐改为跽坐,先向在座叔伯兄弟问好致意,话锋一转,再说道:
“历朝君主大多提倡“以孝治天下”,孝亲友梯是普世的准则,极为深入人心。如今我谢氏却出了位里通外人的不孝之人,敢问诸位叔父又当如何?”
“这怎么可能?!!”
“我谢氏怎会出此奸佞之人!!!”
汀香水榭里一片哗然,喧哗过后,随即所有的声音骤然停止,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变得鸦雀无声,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符潼身上。
谢安表情转为郑重,问道:“阿羯此言何解?”
符潼转向谢豁方向问道:“六兄可有话说?”
谢豁万万没有想到符潼会借仁孝为引子,突然把火引到他身上,谢豁惊慌失措之下难免张口结舌,支支吾吾的说道:“阿羯莫要胡言,我怎会做不孝不悌自毁前程名声的事情。我。。。。。。我。。。。。。”
“好,那请问六兄,为何趁我离家时,鬼祟的在我书斋里翻看?不知是何意。京口军情事关机密,我从未对人言,何以丞相在朝中屡屡知悉甚详,相问之时,小弟尝被诘问的哑口无言,请六兄教我?”
符潼满是同情的瞥了一眼谢豁,毫不动气,从容继续道:“六兄既不是想自毁名声,难道是实心要与外人勾结,意欲对付于我?”
谢豁擅长背后捣鬼损人,这样正面对质就理屈心虚了,口不择言道:“是二王要与你为难,与我何干?”
符潼紧追不舍的接着问道:“那你为何要我翻看我书案上的信笺?你又怎知二王要为难于我?为难我难道不是为难谢氏?如何与你全无干系?难道你不是谢氏子弟,六兄何时改了姓王,我却不知!”
“我。。。我只是去书斋找你,看你不在,随手翻看打发时间。”
谢豁无言应对,理由拙劣到众人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都盯着他,不由羞恼的脸皮紫胀,转向谢石求救:“爹,我的确是无心翻动的。”
晋人重视家族远比重视国家,因为世道不宁,只有宗族才可以信任、可以托生死,同族之人只有紧密团结在一起才可以生存下去,所以勾结外人损害本族利益是人人唾弃、深恶痛绝之事。
谢安轻声道:“安度,稍安勿躁,有理不在声高,谢氏堂前容得你喧哗吵闹么?
汀香水榭安静了下来,只有谢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符潼悄立一侧,静若处子,再无半点言语。
谢豁是又愤怒又害怕,却就是没想过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即便有错,那也是别人的错。
谢石看谢豁在符潼不疾不徐的问话之下,竟大有畏缩之感,已知他自己心虚胆怯,不禁更加恼怒,知道是自己这个蠢儿子,上了王氏的恶当。谢石脾气火爆,如今听侄子如此说,反而出奇的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摩挲手中一把镶珠嵌宝的匕首。
谢安继续说道:“阿羯亮拔清通,为一时之秀,才望本就驰名州郡,更率北府兵赢得淝水之战。是我谢氏寄予厚望的未来。从今往后,谁若是做了对不起谢氏的事情,多说无益,自请离家便是。”
符潼跪坐着向谢安一躬身,金声玉振地说道:“北伐一事,乃是旷世功勋,可助我谢氏登临顶级门阀序列,他朝功成,问鼎九天也非不能,我已立誓,穷尽一生,历尽千难万险,也要完成此举。还望诸位叔叔能体谅小侄不愿耽误庾氏娘子之意。”
符潼缓了缓神色,继续说道:“土断之事,牵扯豪族利益,关隘甚多,又哪里只是几桩婚事能够轻易撼动。阿姊是小侄至亲,若是阿姊怏怏,小侄无法专心兵事,是以请叔父去和琅琊王氏说项,与那王凝之和离便是。王凝之,卑鄙小人,睚眦必报,我与他争端,已成死结,他现在占个姐夫的名分,我纵使有千般手段,也不好施展,若是他与我谢氏再无姻亲关系,我定让他从此不敢再惹我,这才是一劳永逸之法。”
符潼言罢再向谢安施礼。
谢安默默听符潼侃侃而谈,看他说完,半晌沉默不语,而后开口说道:“阿羯的书斋,以后非阿羯相请不可擅入,安度去祠堂等我,稍后我有话问你。至于道韫的婚事,我会亲自同王氏去说项,王氏理亏,当无不允之意。夜深了,阿羯留下,其他人散了罢。”
众人纷纷起身施礼离去后,谢安一指自己身前小案,对符潼说道:“阿羯,坐过来罢。”
符潼赶忙到谢安对面施礼后坐好。
此时符潼脸上,没了质问谢豁时的凌厉之色,反而换上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谢安看他作态,不禁莞尔道:“休要做这等小女儿情态。”
谢安脸上现出一丝缅怀之色道:“你父乃是我嫡兄,我们兄弟幼时关系最好,只可惜他们夫妇皆早夭。我对你们姐弟,视如己出之心,天地可昭。只是道韫的亲事,现在看来,的确是大大的不妥,倒是我耽误了这孩子。”
“叔父又怎知王凝之品性,何况少年时,他也没如今这样的不堪,请叔父不要自责。阿羯只是希望阿姊余生能够和乐顺遂,至于前尘,不过是个人的缘法,只当是一劫难便是。”
“阿羯真是长大了,你们姐弟能体谅叔父,叔父也感欣慰。”
“阿羯姐弟承蒙叔父教养长大,对我姐弟恩同再造,情若父子,阿羯终此一生,铭感叔父大恩于五内,须臾不敢忘却。”
“阿羯,我并不是想让你感恩。”
“是,侄儿明白。”
“我留你,是有另外要事要同你说。”
符潼见谢安说的郑重,不由也坐直了身体,神情转为严肃。
“皇帝谕旨,后日降阶,亲迎北燕国主于建康城外。明日你去太尉府领虎符,遴选京畿卫与北府兵中精锐,既要行护卫之责,也要扬我朝国威。事关重大,要谨慎行事。”
“是,侄儿明日带高峻同去,前些日,在校场中,亦见识了建康诸姓青年子弟风姿,正可把诸姓子弟编入禁军羽林卫。护卫陛下,当可万无一失。”
“我听闻你与慕容鸿有些龌龊,只是国事为重,阿羯不可擅自去为难于他。”
符潼听谢安这样说,自然知道谢安以为他会因为自己身死之事,去找北燕国主麻烦,岂不知,自己倒是从未想在建康城中去为难慕容鸿,躲着他尚来不及,哪里还会去主动招惹,就当他是陌生人便是。
“慕容鸿曾于淮南大战之前,命亲信死士偷递军情于我,侄儿与那人素未谋面,何谈龌龊,坊间传闻,叔父不可尽信。”
“如此甚好。阿羯,其实我之所以答应颍川庾氏的婚事,还有一个原因,其实早在你与羊氏结亲之前,庾冰还在世时,就曾经替幼女向我谢氏提亲,只是你当时已经属意羊氏,我便替你婉拒了庾氏。庾娘子也算钟情你多年。”
“叔父,其实小侄还有一事未曾来得及向叔父禀告。”
谢安面露疑惑,问道:“何事?”
符潼面色微赧,低声说道:“侄儿这次重病,虽然侥幸痊愈,重获生机,想是已经被五石散或是金丹戕害了身子,却已不能人道。”
饶是谢安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涵养,也不禁面露惊色,追问道:“阿羯你可曾为此事求医。”
“除了我自己,只今日告知叔父。这等隐疾,自然羞于对他人启齿,我从病愈之后,已经不再行散服丹,希望日后有名医指点,可恢复如初。”
谢安郑重地对符潼说道:“阿羯,你的事情,叔父知道了,我会推了庾氏的婚事,一切都等你病愈,再做打算。只是皇帝一直想你“尚主”,这也是我想提早为你敲定婚事的另外一个原因。”
““尚主”之事,侄儿无福消受,自会找机会自己同陛下说清楚。夜深了,叔父早些休息,侄儿告退。”
说罢施礼而去。
除了汀香水榭,回到自己院中,高峻一直在书房中等候。
“可打听到了?”
“回郎主,西苑果然是用来招待北燕鲜卑人所在,据郎主描述,那胡人很可能是慕容鸿堂弟,临淄王慕容邵。”
“知道了,让人明早随我去太尉府,早些去歇息吧,这几日又有的忙了。命人温一壶酒来,你不必亲自送来。”
等高峻去了,符潼坐在书房中,侍女端上温好的佳酿,符潼摆手推退侍女,面露冷笑,自斟自饮。
“果然是他来了。。。。他还真是敢来。。。。”
作话:
第42章
这是一间修饰华丽的卧室,卧室正中桌案上的镂花香炉,升起白烟萦绕。
卧榻之上有一青年,温雅清逸,隽秀非常。
青年只身着一件月白色内衫,在卧榻上睡得香甜。柔软的织锦薄被轻巧的盖在腰间,随着榻上人的呼吸,轻微起伏着。
青年无意识的侧卧蜷缩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紧闭着的双眼,眼皮似乎是因为临睡时哭过还略微的红肿,高挺鼻梁下面的唇更是红肿不堪,细看的话,甚至还有被反复衔咬的痕迹,一张昳丽面容隐约有泪痕。
脖颈,胸口,内衫暴露在外的皮肤处处充斥着被肆意吸吮凌虐过的痕迹,衣衫之下,只会更甚。
更可怖的是,沿着那只布满鲜红吻痕的右臂往上看,青年消瘦的手腕上,正扣着一副精致锁链,哪怕是狡猾的精怪,被这玄铁锁链锁在床头,恐怕也是插翅难逃。
脚步声忽然响起,一黑衣男子缓缓入内,这男人面目也算英俊,只可惜眇了一目,神情略有些狠厉,一脸不豫的盯着榻上之人的平静睡颜。
男子眼角闪光一丝戾气,假作柔情的轻轻牵起青年的另外一只手,扶起沉睡的人,让他靠在在自己怀里,怀中人中了室内熏香中的迷药,并不肯轻易转醒,反而如狸猫般无意识的在黑衣男子手臂上轻轻蹭了蹭,黑衣男子眼神顷刻变得晦暗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