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对证,就凭方才那一声喊话,刺客的身份便盖棺定论了。
思及此处,方鸿轩眼底的不悦更深了些。今日的试探毫无收获,迟鹤亭再度叛变到底有几分可能,连自己也无法进一步下定论。
他蹙起眉头,看了眼鹰场的方向,随意点了个黑巫,道:“速去鹰场问上一问,天枢堂有无新消息传来。若有,那便随晚膳一块送来寝宫。”
“是,宗主。”
方鸿轩丢下短刃,整了整微皱的衣袍,带着剩下的黑巫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迟鹤亭微松了口气,也没了做戏的心思,快步走到檐廊角落里,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看毕,慢慢拧起了眉,低声道:“同命蛊?”
方鸿轩回到寝宫,才绕过屏风,便觉不对。屋内摆设虽未变,但却隐隐有着古怪之处。他缓缓将目光移向内室,走到雪山壁画边,指尖抚过雪松林的位置,磋磨两下,狐疑道:“有人来过?”
略一思忖,便开启密道走了进去。
小半个时辰后,方鸿轩去而复返,衣衫微有破损,却并未有多狼狈。
他背对着渐渐合拢的壁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夹杂着厌憎与癫狂,在空旷无人的寝宫里放声大笑。
最后他掩着面靠在墙上,口中宛如诅咒般喃喃低语道:“真是条养不熟的狗,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哪怕记忆全无,也不惜为此人忤逆本座。可笑!何其可笑!哈哈哈哈……不过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既然如此,鹤亭,那便休怪本座……”
他渐渐不笑了,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将破损的外衣脱去,倚靠在软塌上,目光沉沉地暗了下去,叫人一看便不寒而栗,仿佛一条吐信的蛰伏毒蛇。
不多时,侍从前来通报,晚膳已经备好,还有位情报司的大人在殿外等候。
“让他进来。”
“宗主,天枢堂堂主传来消息,说宗主交代的事情已办成。那少年连新出炉的茶点都忘了取,便匆忙回了陵德湖,想来是信了七八分。”
“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方鸿轩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丝毫瞧不出方才发了场疯,从容不迫道,“明日本座要亲自去陵德湖一趟。至于玄鸟,再派些人过去,务必将他拦在炼魂殿内,软禁起来。”
“可是宗主一走,宗门内无人镇得住……”
“那你只要告诉他,”方鸿轩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抛在地上,“想要赤蝶活命,就乖乖等本座回来。”
滚落的物件在烛光映照下闪过一丝流光,便落入了昏暗的地毯里。阴影倾落,将轮廓尽数吞没。
那是一枚银蝶吊坠,泛着玛瑙的暗红光泽,隐隐透着不祥,一如它主人的命运。
那日岑熙听到消息,连付了钱的茶点也不要了,转头就狂奔回了陵德湖。
他闯进书房时,江无昼正在与飞鸿商量事情,吓了一跳,起身问道:“怎么了,如此慌张?”
“我、我听见……听见两个黑巫说……”岑小大夫几乎喘不过气来,憋了许久,才崩溃般地喊了出来,“玄宗想要趁机刺杀阁主!他们真是好不要脸!!!”
“嗯?这倒也难免。”江无昼冷静道,“那夜寻人的动静太大,是瞒不住的。慌什么,难不成陵德湖是他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可、可是他们说,来的是玄宗暗堂的第一高手。”岑熙六神无主道,“这人……这人连听都不曾听说过,也没有画像,更不知深浅,要怎么防?阁主他、他受伤了,根本没法、没法……”
“子熙,”见岑熙急得快哭了,江无昼不由失笑,揉了把他那细软头发,“街上的消息莫要乱听。罢了,这几日我会夜夜在清兰院守着清欢,如何?总好过你一个人在那里瞎想。”
“我也要守……”
“不许。听话,另有任务予你。”
又是三日。
再过一日便是月初,黑山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那传闻中的暗堂第一高手也未曾出现,江无昼心底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郁。
今夜子时。
他正伏案打盹,倏地睁开眸子,桌边倚靠着的长剑铮然出鞘,一拍桌案,借着飞花剑法的精妙身法,瞬息之间便将寒刃架上了来人的脖颈。
来人没有半点惊慌,甚至还轻轻拽下了面巾,笑道:“飞花剑法。你果然没有死,白衣无面——江无昼。”
江无昼看清那人模样的刹那,警铃大作,正欲急急后退,却为时已晚,被一包迎面抛来的轻飘飘的白雾迷了眼,登时觉得喉咙如有火烧,痛苦不堪。
“咳咳咳……咳咳!你……方鸿轩!!!”
第108章
“本座听元明说,怀远落到了飞花阁手里。”方鸿轩拂开床边的帐幔,拾起地上的剑,随手挑破了被褥,露出几个棉花软枕来,“晌清欢自己受了伤,所以让你来替死?想得倒是不错。”
江无昼咬牙从火烧般的痛楚里缓过劲来,嘶哑着嗓子,冷笑道:“他只是受了些皮外轻伤,眼下正忙着在黑山附近给你寻口上好的棺材。咳咳咳……我死了,玄宗离覆灭也不远了,你尽管……呃……”
方鸿轩掐住了他的脖颈,面如冷霜,低低道:“赤蝶被擒,玄鸟遭软禁,你还有什么花招?真以为一群乌合之众便能动本座的玄宗?”
烛火下的面容晦暗不明,江无昼辨不清他的眼神,也无力思索这些话是真是假,窒息带来的痛苦潮水般向四肢百骸绵绵蔓延,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微弱,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了开去,如同将要熄灭的灯火。
方鸿轩忽然松了手,扔下一瓶解药,起身推开窗,回头道:“本座还要回黑山处置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没工夫跟你在这里耗时间。你去告诉晌清欢,七日后,让他带着怀远在此处等着,本座要亲自将侄儿接回去。否则,玄鸟必将性命不保。”
黑色背影随着话音消失于雪中,被拦在外头的风雪趁机席卷过屋内,刮走了大半暖意。
江无昼蜷缩在地上咳了半晌,摸出一粒解药服下,趴到床沿边歇息了片刻,才抬头望向那扇大开的窗子。
窗框中间悬着一轮映着雪色的银白明月,枯枝树影婆娑,寂静安宁,似乎无人来过,方才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闭上眼,将方鸿轩说的话细细思量了一遍,强撑着站起来,踉跄着走到五斗柜边,翻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来。
锁在里面的东西,都是晌清欢从自己屋里搜罗出来拿走的。
江无昼想去拨那把机关锁,但由于手颤得太过厉害,转了两次都没能转对,仿佛有人在冥冥之中竭力阻挠,不愿让箱内的东西重见天日。
几息过后,“吧嗒”一声轻响。
箱盖轻轻翻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些瓷盏粉盒,细软粉刷,勾眉小笔,不少还细心地裹上了锦布,生怕磕坏,可见收拾之人颇为小心。
摇曳跳动的烛火下,江无昼低垂着眸子,随意挑了支笔取出,在指尖轻轻拨动两下,试着转了几圈。
尽管离那场变故已过去许久,但当熟悉的恶感袭上心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重现耳畔,叫嚣着将人拖入现实与虚幻的罅隙之际,他的脸色还是陡然苍白了起来。
辛安道。黑山。
平日里负责黑巫们吃穿用度的外围村落一片狼藉,田地尽毁,瓦房农舍没几间好的,乍一看去尽是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迎风招展的“义”字大旗,鲜蓝明亮,猎猎作响,就差把“踢馆”二字堂而皇之地挂上面了。
方鸿轩负手而立,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儿,冷笑两声,转身踏上了一条鲜有人知的山门小径。
炼魂殿内,迟鹤亭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堵墙上,拿着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截短笛,断断续续吹着不成调的曲,难听得宛如鬼叫魂。
墙下响起一声淡淡的讥讽:“你还挺有闲心。”
迟鹤亭顿了顿,收起笛子,跳下墙,冷冷道:“那是不如宗主玩心大,一走便是数日,叫我好等。山下的景色如何?”
“本座不喜蓝色。”方鸿轩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恼,只道,“你还敢问,不怕本座一怒之下杀了赤蝶?”
“我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呆在炼魂殿,山下的变故与我何干?”迟鹤亭耸了耸肩,“你既留我有用,便不会轻易杀他。否则何必多此一举,拿银蝶坠子来威胁我?”
方鸿轩笑起来,也不遮掩,直言道:“本座的确留你有用。”
“行,那先让我见见顾渺。”
“哦?不先听听本座究竟要你去做何事?”
迟鹤亭摇头,道:“只要你承诺放他走,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本座答应了。”
“我现在就要见他。”
方鸿轩眯起眼睛:“你们二人的死活皆在本座一念之间,你不仅敢出言挑衅,还敢跟本座提条件,胆子不小,难怪会选择背叛本座。”
“宗主过奖了。”迟鹤亭懒得再理会他的试探,心中略略感到焦躁,望向方鸿轩的眼睛,再度要求道,“让我见他。”
方鸿轩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略一沉吟,神色又柔和起来,仁慈道:“本座这就带你去见他,再多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叙旧,如何?”
迟鹤亭将信将疑地瞅了他好几眼,干巴巴道:“多谢。”
“系上这个。”方鸿轩从怀里取出一条深紫色的绸带,抛给他,“若中途解下,你便再也见不到赤蝶了。”
迟鹤亭顺从地蒙上了眼睛,被带着七弯八拐地绕了不知多久,忽然眼前一轻,绸带被取了下来。
方鸿轩攥着绸带,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这是一间从未见过的石室,修建格局大致呈“工”字型,分两间屋子,中间隔了一道狭小的短廊,顾渺大概便被关在短廊另一头的房间里。
此地不见天日,唯有两侧油灯燃着半死不活的豆大火苗,勉强可观。
迟鹤亭环顾四周,没能从自己所在的石室里寻到出口的痕迹,暂且按捺下心思,满怀警惕地将那短廊打量一番后,才快步穿过。
随着脚步声起,对面石室内,跟着响起一阵很轻的锁链碰撞声。
“谁?”顾渺抬头,不慎牵动了琵琶骨上的伤口,疼得低嘶一声,依然紧紧盯着短廊的入口,仿佛一只落入陷阱却凶性犹存的小兽,“方鸿轩?”
他已经快七日不曾吃药,甚至无法看清来人的模样,只是后背紧贴住墙根,摆出一副防备的姿态来。
“……三水。”
顾渺怔了怔,紧绷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阿迟?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迟鹤亭在他身边跪下,死死盯住那根穿过琵琶骨的染血铁链,双目通红,心痛得几乎要滴血,不敢乱碰,只小心翼翼地拢住他伤痕累累的手,低声道:“我跟方鸿轩做了笔交易。”
“不行!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怎么能随便乱来!?”顾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激烈,“阿迟,你听我说,我在密室里见到了……旁边有人吗?”
迟鹤亭回头看了眼。
短廊另一头,方鸿轩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二人皆不曾听见启动机关的声音,也不知这机关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没有。”迟鹤亭抬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又掏出一粒六味丸塞进他嘴里,“你说。”
顾渺咽下药丸,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急切道:“那日我刚一进密室,就看见中间竖着个铁笼,里面放了口形状古怪的水晶棺材,盛满了粘稠的蓝色液体。有个人赤/身/裸/体地泡在里面,像是死了,可又还在喘气。”
密信里的字字句句霎时如闪电划过脑海,迟鹤亭脱口道:“同命人?!”
“啊?”
“三水,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顾渺沉默须臾,有些后怕道:“那人……长得和方鸿轩一模一样。”
第109章
“一模一样?”迟鹤亭缓缓地拧起了眉,沉吟道,“难不成当年重伤的那位少宗主、方鸿轩的兄长尚在人世?应当是,也只能是他……”
“不管是谁,跟方鸿轩长这么像,我看着就觉得不是好东西,想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杀掉。”顾渺瘪瘪嘴,“但那铁笼连着机关陷阱,底下是块活板,我拆笼子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了。那里面有个不断来回滚动的铁球,还有地刺跟暗箭,我被困了一整日,力竭受伤,被回来的方鸿轩抓了个正着。”
说罢又偷偷瞥了眼迟鹤亭,见他眉头紧锁,神色不悦,赶紧小声道:“是我多此一举。阿迟,对不起……”
“嗯?道什么歉,做得好。”迟某人回过神来,颇为遗憾道,“若你真将那人杀了,恐怕此时方鸿轩已经死一半了。”
顾渺:“?”
顾渺不明就里地眨眨眼睛,满是惊讶,混杂着还未来得及退去的愧疚,看得迟鹤亭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简单地解释了两句。
“哦哦、哦……哦哦哦……”顾渺很认真地听完了,发问道,“照这么说,当年在玉龙山脉重伤的少宗主被炼成了同命人,到如今该有四十几了,可为何看起来比方鸿轩还要年轻?”
“年轻?”迟鹤亭一头雾水,“那人很年轻?三水,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记得很清楚。”顾渺笃定道,“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比后面进来抓我的方鸿轩要年轻许多,估摸着差个……五六年吧。”
这回轮到迟鹤亭糊涂了,喃喃道:“难不成方鸿轩还有个弟弟?不,不可能。我被当作药童送来黑山时,方鸿轩还在服丧。听说那位少宗主回来后没熬过一个月便死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