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陆九双目放光连忙道,“徐州一战结束后,许多人都想去遗址处查探一番,有些人是听闻前任陵皓阁阁主沈濯那本天下无敌的《陵元功法》也遗留在战场上,有些人则是好奇那场大战上发生的故事,也有想亲眼见一见魔教教主尸首的,然而大家都无果而返,因为根本就找不到当年魔教教主姬鸿意,和陵皓阁阁主沈濯身死之前对峙的地方。”
“庄主突然前往徐州,是不是有什么重大发现?比如说,明确遗址确切的位置?”
孟扶渊又噤声许久,久到凸起的花纹快要被指腹给磨平了,他才回答道:“是。我近日得到消息,除魔大战的遗址之所以百年来无人成功找寻,是因为遗址外布有迷阵,而这迷阵,是我父亲当年亲手所设,世上几乎无人能解。”
“原来如此!”陆九大惊,又奇道,“那庄主又是如何得到这个如此隐秘的线索?”
孟扶渊闻言却是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陆九,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气氛一时间将至冰点,孟扶渊不说话,只是无声凝望陆九,留下一段难捱的死寂般的静默。
孟扶渊和善可亲之时,谁都不会将他看成万人之上的无为山庄庄主,只当他是平易近人,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可是当他想无声地强调自己的身份之时,自有让人胆战心惊的威压。
陆九霎时哑然,也发觉自己逾矩了。
嘴角堆砌出讨好的笑容,陆九企图缓和僵滞的气氛,“是属下不知分寸,庄主您也熟知属下的脾性,属下向来没大没小,不知分寸,爱问东问西地瞎打听,属下以后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庄主恕罪,庄主恕罪。”
孟扶渊颔首表示知晓,看样子是打算暂且揭过此事不谈。
陆九这才松一口气,讪讪地笑,却是再也不敢问了,步履都放得极轻,生怕重一些就会让孟扶渊的注意力又回重归自己身上。
悄然退出正厅,陆九将门阖上,一转身,却发现杨七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咫尺之处。
“……小七?”
杨七盯住陆九的双目,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清,“你近日里疑问怎么这么多?”
“啊?”陆九一时没反应过来,凝神细想之后,才明白杨七话里的意思,嬉皮笑脸地说道,“哎呀,小七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爱打听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就是好奇心太重,总是忍不住问东问西的,除魔大战的事可是江湖百年来的谜团,我当然不愿意错过啦。”
杨七双目如炬,视线死死盯住陆九神采飞扬的笑颜,冷冷道:“是吗?”
陆九被杨七看得莫名发怵,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上这位冷面阎王,笑容也渐渐淡了,陆九不敢再涎脸涎皮,说话的语气都罕见得几分郑重与诚恳,“是的,当然是的,我下次一定注意,改掉自己瞎打听的坏习惯!”
杨七闻言似乎不为所动,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对方面颊之上,凝视许久,久到对方站立不安,杨七视线在陆九五官上缓缓地慢慢地划过一圈,最后停在那双清澈透明,沾染笑意的眼睛上。
“你最好是。”杨七沉声留下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第66章
目送影卫们纷纷离去,孟扶渊靠在檀木官帽椅背上,还是不免思索起近日得到的线索。
前几日让影卫去查一查有关沈濯的亲人,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也就是说,沈濯阿姊这条线是彻底断了。孟扶渊也没有继续查下去的打算,相比沈濯和孟思和的恩怨,魔教余孽的踪迹更为重要,终归有所取舍,才能事半功倍。
明日启程徐州一事,吉凶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孟扶渊今日头昏昏沉沉,实在是不愿抽出一点心思盘算,想多了,未免杞人忧天。
见影卫们纷纷离去,好似一场大戏缓缓落幕,曲终人散,孟扶渊在流动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燕元白。”
霍一闻声果然立刻停住脚步,转身。
四目相对,遥遥相望,孟扶渊滋生出无名的安心,像是飘泊飞絮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安歇片刻,有所倚仗,孟扶渊轻声道:“留下来陪我。”
霍一无声,似是神情错愕。
孟扶渊嘴角带出清浅的笑意,他从木椅上起身,缓缓往下走,最后停在霍一一步之远,孟扶渊伸手去牵霍一的衣袂,掌心被粗糙的布料填满,忽然觉得更加踏实,隔一层粗布,孟扶渊的手掌覆盖在霍一手腕处,凝视霍一的双目。
霍一喃喃道:“庄主……”
孟扶渊眉峰轻挑,带着打趣揶揄的神色,“还叫庄主呢?”
霍一一怔。
孟扶渊脸上的笑意更加浓艳,倘若笑意可以化作水气,怕是下一刻就有一团浓厚水雾缭绕周围,孟扶渊似乎是被霍一左右为难不知所措的样子给取悦到,“在下孟扶渊,字有容。随你怎么叫,但是不许再叫庄主了。”
“我印象里你总是庄主庄主地叫我,和我那些影卫没什么差别。”孟扶渊扬唇,斜觑一眼霍一,“你这样,总让我恍惚间以为你是我们无为山庄的人。”
霍一闻言心头一窒,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孟扶渊。”说完之后,霍一神色隐约间有些忸怩,不知情的见了还要以为孟扶渊在“逼良为娼”。
“嗯。”孟扶渊这才心满意足,而后又问,“燕大侠现下可有空闲,不知能否陪我去一趟书房?”
霍一自然答应。
孟扶渊不愿松开禁锢霍一手腕那只手,于是手背只能暴露在仲秋寒风下,关节处隐隐泛红,霍一见了,还是使出蛮力挣脱,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孟扶渊武功比不过霍一,只能任由对方将手甩开,十分不情不愿地恼怒地瞪一眼,而然下一瞬,孟扶渊不由瞳孔微缩——
霍一回握住自己的手,手背被包裹在对方掌心里,霍一常年练武,皮糙肉厚,孟扶渊能感受到掌指连接处的茧,蹭出一层微痒,却是不那么冷了。
步行至书房,孟扶渊取出笔墨,开始写信,是一封书予汴清予的信。
霍一站在一旁无声地磨墨。
孟扶渊写完一张信纸,放置一旁等墨迹晾干,又取出下一张,将羊毫浸在刚刚磨开的墨汁里,却是蓦然出声道:“燕元白,替我执笔,我日后自当重谢,给你回礼,如何?”
见霍一并未爽快答应,孟扶渊又补充道:“我手泛酸,笔也抓不稳,许是受凉的缘故。”
语罢,孟扶渊抬头,无声地仰望霍一的双目。
孟扶渊的眼睛很好看,相视久之怕是要摄人心魂,霍一急忙移开视线,沉思片刻,终于点点头,算是答应。
好在自己不只练过一种字体,霍一心道。
接过木制笔杆的时候,霍一特意小心避开孟扶渊的指尖,然后拇指食指中指,三指贴在笔杆上,霍一俯下身,手腕侧翻往下压,将羊毫的一侧全部浸在浓墨中,而后指尖微动,笔尖转至另一面,皂色迅速往上晕染,孟扶渊方才写的时候,只是竖直地蘸墨,因此羊毫只有约莫三分之二是黑色,而此刻霍一将最顶端收束在松木笔杆处的毛也染黑了。
“我说,你写。”
孟扶渊缓缓道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霍一依言写下。
孟扶渊又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霍一提笔,笔杆微动,写得行云流水,字迹遒劲刚硬,锋芒毕露。
孟扶渊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而后娓娓道来,又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词。
于是霍一写——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首了。”孟扶渊轻声道,低沉悠长的语调,似是在诉说罕为人知的蒙尘旧事,“吾有峨眉刺,爱憎皆断之,有风蹁跹影,容相无人知。”
与之前家喻户晓的诗词不同,这是一首从未听过这首五言绝句,毫无平仄相对可言,韵脚也敷衍,霍一心中稍奇,还是一字不落地写下,刚写完最后一笔,忽而听孟扶渊低声说道——
“他也喜欢这样蘸墨。”
霍一猛然间转头,正巧撞进孟扶渊黑沉一片的瞳孔里,如临巨海深渊。
第67章
孟扶渊胶粘在霍一的面庞之上,带着无可忽视的凌厉与锐利,直到对方已经习惯性地低下头来,避而不答,似乎手足无措,孟扶渊早有预料,闲暇悠然地轻轻摩挲祛口的衣料,面色寡淡,语气也清淡,宛如初冬的雾气,“你知道,我所言的“他”,是谁吗?”
霍一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霍一直觉孟扶渊似乎在给自己下套,孟扶渊最爱用婉转迂回的话术来套出一些对方难以启齿的秘密,跟随孟扶渊的时日一长,霍一也知道孟扶渊的环环相扣严密周全的手段,只是平日里孟扶渊都是清雅随和的贵公子做派,不爱摆架子,对影卫也和善可亲,对自己更是……他身为一庄之主,胸壑之中的算计总是被旁人忽视,连自己也差点忘了。
稍加忖度,霍一认为还是要说出来,藏着掖着反而会给自己招来嫌疑。
霍一眉心微跳,生怕自己的表现露出破绽,腹稿在舌尖来回打了好几个滚,确认话语里没有漏洞了,霍一才敢发出声音,却还是刻意将语速放慢,这才稍觉安心,“是那位……子碌公子?”
孟扶渊未置可否,乜斜双眸打量霍一颔首时半张脸的眉眼,葱白般的指腹脱离繁复的绣纹,转而在布料上轻敲几下,孟扶渊话锋一转,轻声询问道:“你为何要低头?我很可怕吗?”
霍一下意识地抬头否认,“不……”
两人视线再一次撞上。
霍一心跳陡然骤停,额头和鬓角已经微微沁出汗珠,对方的视线过于炙热滚烫,凌厉锐利,像是浴火之后的剑锋,仿佛足以揭开伪装的假面,叫人无地遁形。
霍一不敢多看,想低头又想起孟扶渊方才言语,颇为无措,正打算将视线往左移开,来逃避这次对视,却不想对方先结束了这次电光火石般的目光交汇。
孟扶渊伸出双手,露出一截皓腕,不急不慢地将紫檀案几上的几张信纸托起来,正是霍一方才替孟扶渊代笔的几首小诗,此刻墨迹已经干透,竖直悬在空中也不怕墨汁会顺势往下流,于是孟扶渊双手移至眼前,放在眼前细细打量片刻,又问道:“你这小楷写的倒是端正刚劲,颇有柳家风范,练过?”
霍一回道:“是。庄主谬赞了。”
孟扶渊闻言轻嗤一声,似笑非笑,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聚集堆积,宛如化不开的松烟,“他喜行书,字迹一般都是潇洒飘逸,你与他书写的风格偏好,倒是大相径庭,可你们握笔取墨的习惯,却是如出一辙。所以我有时会因为这些无意间的动作,觉得你与他实在是相像,可细想之下,你们又完全不像——”
孟扶渊将手里的诗词重新压回松木镇纸之下,视线重新霍一的脸颊,顺着对方的轮廓轻描,轻柔得像是春风拂面,明明没有重量,可是目光里却藏匿无名的威压,仿佛薄如蝉翼的刀片,看似软绵无害,却能剥开皮肉,叫人卸下假面,“燕大侠聪慧过人,可否为我指点迷津?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何?”
语毕,一片无形的巨压笼罩于咫尺高的檩椽之下,将空气挤得稀薄,叫人无端心慌,在弥散不去的窒息感中挣扎煎熬。
里衣被冷汗浸湿,霍一尽力维持脸面上的冷静自持,其实神思已经乱作一团,头颅昏聩沉闷,宛如被纠缠的蚕丝填满,又如生锈的机关,勉强吃力地运转。
庄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睹物思人,无心之言,还是试探自己虚实,又或者是……霍一不敢设想,但不得不面对的最棘手的情况——
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
可是,倘若庄主已经认出自己,知道自己违背庄主的命令改头换面卷入江湖纷争,必然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易容术同伪造的身份一同揭穿,会雷霆大怒连声质问,又何必白费口舌,与自己打哑迷,说一些意味不明的试探之语?
所以,孟扶渊还没有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所谓这些举动,只是为了试探虚实?
不敢妄下结论,霍一总觉得这个结论过于草率,他猜不透孟扶渊的心思,那双瞳孔黑沉宛如倒映长夜的幽幽湖面,深不见底,叫人无法抵抗地沦陷的同时,似乎一眼就能将对方看穿。
霍一希望是自己的心虚在作祟。
可是此刻霍一也明白,说的越多,破绽越多,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
好在孟扶渊没有步步紧逼,继续追问。
静默无声地蔓延至书房的每一个角落,将孟扶渊轻淡的声音放大,变得厚重,清晰可闻,“你想不明白也正常,我自己的心思我自己都难猜。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勉强有所收获,我想,大约是我曾经实在是太喜欢他,满眼都是他的一举一动,所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别人身上找他的影子。”
霍一闻言松一口气,心防稍卸,却忽觉胸腔那里空落落的。
孟扶渊又缓缓道:“你猜的不错,就是那位子碌公子,其实你曾与他会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