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装作一脸震惊,“我见过?”
“我还记得,你说在骆山,有幸蒙受霍大侠的救助。”
“子碌公子……就是……那位霍大侠?”
“很震惊吗?”孟扶渊视线飘忽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觉得,霍大侠是个什么样的人?”
霍大侠是个什么样的人?
本该是最有资格给出答案的人,但霍一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准确地说,他如何以燕元白的身份回答,该夸还是该贬,霍一犹豫半晌,给出一个泛泛而谈,模棱两可的回答,“……霍大侠愿意施以援手,我想他应该是一位光明磊落,热忱心肠的侠士?”
孟扶渊嗤笑,“你就是这么评价你的情敌?”
霍一:“……”
“他是块木头,生性愚钝,不解风情,朽木疙瘩。”孟扶渊微抬下颔,仰面看霍一的脸,依然轻轻地笑着,然而那笑容却似乎浅淡到无处可寻,似乎是被仲秋凄哀的风卷走了,“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不好吗?”
霍一闻言心头猛地一颤。
其实他并不迟钝,并不是看不懂孟扶渊明里暗里地示好,从来都不是,偶尔借影卫的身份,回应对方的心意,已经是他能够做的最逾矩的事情。
他只能选择装傻充愣。
喉咙像是被浓痰塞住,喉结滚动,霍一嗓音近乎喑哑,“大概是那位霍大侠不识好歹,有眼无珠吧。”
孟扶渊似乎是被霍一的取悦,笑出了声,“说的好,是他不识好歹,是他有眼无珠。”
倏尔站起身,孟扶渊取出镇纸下霍一亲手所书的诗词,卷成筒状,握在掌心,孟扶渊朝霍一走去,靠的近了,似乎能听到对方厚重的呼吸和磅礴的心跳,“过往虽已逝,来者犹可追。我让你替我写的这几首诗,可不是随便选的,你若有心,或许能发现其中奥妙。”
停至霍一身旁,孟扶渊骤然勾唇凑近,咬着对方耳朵,轻声呢喃,“你放心,燕元白。”
“从今往后,我只喜欢你一人。”
温热的气息尽数喷在霍一的耳垂上,惊起一阵微痒——
“我以无为山庄一庄之主的名誉做担保,以上字字句句,绝非虚言。”
第68章
还未等霍一缓过神来,孟扶渊已经往后退半步,恢复彬彬有礼的模样,扬唇道:“多谢燕大侠百忙之中抽身陪我做这些闲事,我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一步。”
方才两人狎昵的姿态只是电光火石短短一刹,短到宛若一场稍瞬即逝梦境,唯有耳垂处的余温昭示这一切并非镜花水月的虚幻,霍一不禁恍神,即便自己没有顶这一张人皮面具时,孟扶渊也从未对自己如此亲近过。
几丝白云宛如游丝,飘逸在无垠的天青之下。
孟扶渊一行人再次踏上迢迢未知的路途,向徐州出发。
原本自山洞度夜之后,霍一被孟扶渊百般嫌弃,因而骑马骑习惯了,出发前也就不奢望自己能坐回马车里,正要手执缰绳脚踩马蹬与明二等人并肩同行,却不想这次,孟扶渊为除魔之战之事殚精竭虑,却不忘特意叮嘱一句,明令霍一坐在马车里。
于是,便造就了眼前这一幅情景——
“怎么?我的马车,燕大侠坐着不舒服?”故意将“我的马车”四字咬得极重,孟扶渊从手持的书卷中抬头,神色平静地看向霍一。
霍一稍微挪了一下身体,踧踖道:“不——”
话未说完,却被孟扶渊打断,“你都第四次挪位置了。”
霍一有些羞赧,他还以为孟扶渊全神贯注地看书,挪动的时候还特意放轻了动作,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对方的法眼。
“怎么,燕大侠坐的那块地方成精了,长牙齿了?才让英明神武的燕大侠避之不及?”孟扶渊轻笑,“我看你坐的很是不自在,想出去骑马吹冷风?”
霍一一时无言,算是无声的默认。
“哪有那么多马匹?我们无为山庄素来勤俭,不奢靡浪费,可没有闲银两再买一匹马,燕大侠忍忍吧。”孟扶渊哼了一声,似乎是又想到什么,补充道,“还有,季秋天寒,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往马车最里面钻,怎么燕大侠还反其道而行之呢?”
霍一:“……”
孟扶渊抬着下颔,“你坐过来些,又不是没位置。”
将手中的书放在膝上,孟扶渊一本正经地盯住对方看,直到对方颇为无奈地坐回初始的位置,自己如愿以偿。
徐州与鄂州两地相隔百余里,六日后,一行人才踏入徐州边界。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六。
马车夫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集市一家铁匠铺门前,霍一率先下了马车,又拖住孟扶渊的手,牵他下来。
孟扶渊掀开车帘时,刺骨的风疾疾往脸上刮,孟扶渊不由将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一些,拖住自己的那只手被孟扶渊趁机握住,孟扶渊“反客为主”,拉住霍一的手往铁匠铺走,还未等霍一出声发问,孟扶渊双瞳剪秋水,笑着解释,“我孟某一诺千金,说到做到,答应赠予燕大侠的谢礼,自然不会少。”
霍一诧异,“庄主……”
“不许叫庄主。”孟扶渊再次出声打断霍一的下文,“我已经提醒你两次,事不过三,燕大侠别不知好歹,我这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你要是再这样唤我,我就不带你同行了,我让无为山庄的影卫将你赶出去。”
“……扶渊。”霍一先是无奈,而后又是哑然失笑,“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孟扶渊挑眉,“怎么,你不信?”
霍一垂首,低声道:“我信,我信。”
孟扶渊这才舒展眉梢,扭头冲明二吩咐,“你们在原地等我,我取个东西。”
叩响铁匠铺的木门,孟扶渊和霍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铁匠铺,只见砖头砌的围墙上还零零星星挂着大小不同的铁锤,铁铲,长枪,刀片等等,屋顶之上浓烟弥留,屋内隐约听到叮叮咚咚的敲击捶打声。
还没等孟扶渊先行询问,一旁身着粗麻布对襟短衣和小口裤的少年,上前热情问候,“我是李师傅的徒弟,敢问您找谁?”
“我与李师傅有约。两日前我曾经书信一封,重金请求李师傅替我打造一把利剑,李师傅欣然答应。”孟扶渊右手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黄信封,交给小徒弟,“这便是李师傅的回信,以此为证,我并未扯谎。”
小徒弟麻利地抽出信纸,展开,其上正是李师傅的字迹,于是笑道:“是了,那便不会出差错了。”
“师父这几日有事外出,叫我替他好好看着他的铁匠铺,知道您这几日可能会来取剑,特意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认错了人,也不要怠慢了孟公子。我这就替孟公子将铸造好的长剑取来。”小徒弟一溜烟地跑了,再折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剑。
只见剑长一尺八寸,中央有一条笔直细纹,将剑身一分为二,除此之外无其他纹路,银剑沐在日光下,锋芒闪烁,仿佛真如古老江湖传说里能够削铁如泥,剑柄斜斜缠绕螺旋状凹陷鞭纹,剑柄和剑身连接处是浮雕龙头,李师傅心灵手巧,连细如蚊足的龙须也雕了出来,龙嘴微启,其间含镶嵌一颗和田红玉。
见孟扶渊细细打量,小徒弟伸出头,凑在一旁解释道:“我师父听闻孟公子用来赠人的这把剑意义特殊,就在孟公子的原本要求上,擅作主张镶嵌一颗和田红玉,李师傅说,此质玉石,形似红豆,取意相思。”
听到最后二字,霍一神色隐约有些忸怩。
“他倒是懂我。”孟扶渊扬唇轻笑,眼尾微弯,露出一排白玉皓齿,“此剑可有名字?”
小徒弟答:“无。师父说让您自己取,叫什么全凭孟公子心意。”
“这颗和田红玉,我甚是满意。”孟扶渊轻声笑道,“古籍曾有一种说法,虹者,神龙也,龙首口中含朱,倒不如就叫它虹饮,一语双关,既是虹饮,又是饮红。”
小徒弟哪里懂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绕的心思,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仍觉孟扶渊的名字取的巧妙,于是附和道:“孟公子真是七窍玲珑心。”
孟扶渊无意多留,持剑拱手道,“孟某还有要事缠身,劳烦小师傅替我转告李大师,有缘我与李大师改日再会。”
小徒弟颔首,“好。”
孟扶渊先行一步,从铁匠铺出来,等霍一紧随其后踏出铁匠铺的门槛,孟扶渊转身将剑递给霍一,“拿着,你的谢礼。”
孟扶渊温声道:“陵皓阁逃亡那次,我见你硬剑用的甚是熟练,就起了这个念头,心道日后定要送你一把硬剑,这才衬得上你这一身高超剑法。”
霍一闻言一怔,迟疑一瞬,还是弯腰,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多年来做影卫的礼数已经根深蒂固地留存在四肢百骸,以至于等霍一反应过来时,显然为时已晚,只能将错就错,“多谢庄——咳咳——扶渊。”
孟扶渊并未太在意霍一看似异常的举动,反而视线在霍一身上打转,笑得更加狡黠灿烂。
精铁制的虹饮尚有几分重量,握紧手中纹路精致的剑鞘,霍一想了想又问道:“你如何结识的这位李师傅?”
孟扶渊未出世前,常年留在无为山庄,偶尔几次游走江湖,也是化名,时日不久,徐州更是千里迢迢之地,能结交到徐州的打铁匠,确实于理不合,不怪霍一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父亲百年前游走江湖,广结侠士,曾经与李师傅的爷爷是旧相识。”语毕,孟扶渊又想到什么,于是补充道,“你可别呷醋,我同他没有什么私下往来,只是泛泛之交,并不亲密。”
霍一:“……”
只因这位李师傅的铁匠铺实在是偏僻,巷子也窄,马车走不进去,所以孟扶渊距离明二等人尚有几十步的距离,孟扶渊有意加快步伐,只见眨眼间,险隘的巷子转角处,迎面有三个位稚童你追我赶地跑过来,打打闹闹,欢声笑语。
跑在最前面的白衣男童,右手举一根木棍,高呼:“我乃武林第一高手陵皓阁阁主沈濯,何人胆敢在我面前放肆,为所欲为,烧杀抢夺!”
落在最后面那位男童,一身黑衣,双手环胸,冷冷一笑,“哼,阁主真是天真,江湖弱肉强食,还不是要靠实力说话,你等着吧,我姬鸿意总有一天要踏破你陵皓阁的大门!”
绿衣女童走上前几步,凑近对白衣男童说,“阁主你别怕,有我在,大魔头就不会有叱咤江湖的那天,我们琼光谷的医者,皆能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我定不会让各位赤胆忠心的大侠葬送在这魔头手中!”
孟扶渊无意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明白这些孩童正在扮演除魔大战中的三位关键人物,分别是陵皓阁阁主沈濯,琼光谷谷主,和魔教教主姬鸿意。
然后只见这三位孩童开始双手在虚空之中瞎比划,似乎在模拟侠士施展招式。
孟扶渊无意瞥一眼,都被逗笑了。
比划着比划着,黑衣孩童突然不高兴了,“怎么总是我演坏人!我才不要当那个大魔头!”
绿衣女童捂嘴笑道:“谁要你总是穿黑衣服?”
白衣男孩大约年长一些,见黑衣男孩都不高兴,忙跳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我们玩些别的吧,背诗怎么样?我几日前曾偷偷溜到茶馆窗外听说书人讲故事,听到了新的江湖打油诗,看看你们谁先能背下来。”
另外两人起了兴致,异口同声道:“好!”
“我只说三遍,你们听好了。”白衣男童清了清嗓子,稚嫩的童声响起,“流焰隐于仲秋前,开阳星现北斗间,疾风卷入江湖里,鬼魅蛰伏白昼天。”
孟扶渊霍一两人与三位孩童擦肩而过的一瞬,背后响起女童清脆的疑问声——
“我刚刚没听清楚?什么星现什么间?”
“开阳。”白衣男童耐心解释道,“知道北斗七星吗?每颗星都有自己的名字,其中一颗就叫开阳。”
开阳?
孟扶渊脚步一顿。
见女童似懂非懂地点头,白衣男童神色怡然,双手背在身后,“好了,那我说第二遍了。”
孟扶渊蓦然止步,转身与两人一同屏息,凝神细听,也就是电光朝露这一刹那,白衣男童的声音再次回响,飘荡在万里苍穹,朗朗乾坤之下,诗句隐约透露诡谲怪诞之态,男童的嗓音却清高透亮,朗朗而明媚——
“流焰隐于仲秋前——”
“开阳星现北斗间——”
“疾风卷入江湖里——”
“鬼魅蛰伏白昼天——”
孟扶渊不由转头看向霍一,在对方瞳孔里成功捕捉到了一丝警觉与疑然。
这首打油诗,似乎有所隐喻,有些古怪。
第69章
孟扶渊掏出几枚铜钱,走到白衣男童面前,蹲下,“这位小少侠,帮我一个忙可好?”
白衣男童头一回被人称作是“小少侠”,不禁喜笑颜开,“好,你说。”
孟扶渊便道:“我听你方才背的打油诗好是有趣,就想问一问,你是在哪里听来的?”
白衣男童闻言一愣,挠了挠脑袋,“我不太记得方向,没法指路,不过我知道那茶馆的名字,好像叫做什么‘青茗茶馆’。”
“多谢你,小少侠。”孟扶渊轻轻笑了,将右手四指摊开,露出掌心的铜钱,“这是谢礼。拿去买几串糖葫芦吃吧。”
白衣男童故作严肃,一脸正色道:“不不不,我们江湖人就应当乐于助人……呃……对,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你不用给我钱,这是我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