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人定然也是个兵,但他此时此刻的神情,不像是长安城中的普通百姓,反倒像是个时刻提防着突厥人偷袭的战时之兵。
第33章 阴差阳错
只消瞧见那独眼男人的神色,胡九彰就已经心领神会。那表情像极了在战场上落单的士兵,男人身材高大,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还带着刀疤。明明是一副恶面相,但胡九彰知道,越是这样的兵,心里面其实越怕。表面上的高大和凶恶,不过是为了斥退恐惧的衣甲,诚如在北疆的战场上,此时,站在长安城门吏面前的独眼男,心里也带着恐慌,那模样看得胡九彰止不住叹气。
老兄,这里可不是战场啊……
胡九彰当然很明白长安城门吏的难缠之处,但这位独眼老兵的反应,也还是太过激了。
可纵然看出了这一点,胡九彰仍不打算起身介入。毕竟那位独眼的老兄,只是在跟延平门前的城门吏说话而已。而面对这么个面相凶狠的独眼大汉,长安城门吏脸上那种一贯的趾高气昂,都不见了踪影,直叫胡九彰在心中感叹。人啊,还真是爱挑软柿子捏的!
但很快,事情就有了转变。通往延平门的小街上,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匆匆跑出,正跑到那独眼老兵身边。青年凑上去对着老兵耳根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老兵听罢,瞬间就变了脸。
胡九彰坐在距离延平门不远处的台阶上,还能听到老兵提高了音量对着城门吏呵斥,显然,交谈已然升级成威胁。他身边骨瘦如柴的青年一个劲的拉他的胳膊劝阻,可老兵的气性,哪里是普通人能拉住的,更妄论那消瘦的青年。
眼看着城门吏脸色愈发难看,不远处,几个守城门的武侯脸上也闪过些许不耐来。
两个全副武装的武侯快步朝着独眼老兵走去,面似不善。到这儿,胡九彰有些坐不住了。
这都什么事啊……
他在心里嘀咕着,但人还是不由分说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拄着他那根木头拐棍,步履蹒跚的走向那争执的中心走去。
“兄台,息怒,息怒!”
胡九彰一开口就又是他那嘴西北口音,只是让他没想到的事,老兵一听那声音,竟瞬间就息了声,就连注意力都全然集中到了胡九彰身上。他仅剩的那只漆黑眼眸打在胡九彰身上,充满了诧异,却又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胡九彰趁着这错愣的空当儿,一把拉住独眼老兵的胳膊。
“兄台,有话好好说嘛,在这儿跟这小吏争执,也不是那回事啊。”
“诶诶,你是谁?我大哥的事轮不着你管!”
胡九彰刚一开口,一旁青年又急了。那城门吏更是怒容满面,眼神中说不出的厌恶。
“你们这些贱民!少在这里碍事。大过年的,谁都不想凭生事端,尔等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叫武侯把你们都逮了!”
胡九彰在这三人中间一搅合,正往他们这边来的武侯便停住了脚步。诚然,大过年的,他们这些吃官饷的,更不想生出事端。
老兵未再吭声,胡九彰趁势拉着他胳膊,把人往街上带。只是胡九彰腿脚不利索,蹒跚了几步,手上木杖在冰雪上一滑,整个人差点直接栽倒下去。
“诶!你——”
霎时间,胡九彰只觉得自己胳膊好似被什么钢筋铁腕给擎住了,他两条小腿虽然仍被这股子寸劲儿给蹩得生疼,但好歹人是站住了。
抬头一看,竟是那一直以来神经紧绷着的独眼老兵,伸手扶了他一把。
“多谢。兄台,你有什么难处,总有办法解决,在此与那小吏争执,总不是个办法。”
大抵是能在这老兵身上找到熟悉的亲近感,胡九彰这番开口,竟也十分自然,全然不像是在街边帮陌生人劝架的模样,倒像是碰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只是一旁的干瘦青年怒气冲冲。
“你谁啊,也敢——”
他话未说完,却被老兵一个手势给打断了。
“有什么话去那边说。”
老兵松了搀着胡九彰手腕的手,大步朝着街边走去。而他这时的神情,显然松弛了许多,再不似刚刚那般剑拔弩张。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拄着木杖跟上老兵步伐。
“兄台,你是当兵的吧?”他随口说着,一旁青年一脸委屈的跟在二人身边,倒也不出声了。
“嗯,你也是?”
独眼老兵应了声,却未低头看他。这老兵身材十分高大,比胡九彰还高出一个头来。跟这样的人做战友,想必同队的心里都是十分安稳的。
“兄台好眼力。”胡九彰语气更是轻快,“在下是北庭瀚海军第六步兵团的,就是个小兵。兄台呢?”
“我是安西第九团的……一个小队长而已,也是个兵。”
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经行至街角,胡九彰又冲着那二人拱手行礼。
“今天也是我多管闲事了,还望二位见谅。长安酷吏不比他处,还望兄台凡事三思才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还得赶路,二位好走。”
一见胡九彰主动告别,那干瘦青年连忙拱手回礼,巴不得他赶快走掉。只是老兵这时又迟疑上了,他看着胡九彰眉头紧锁着,好一会儿,才回了个军礼。
“今日之事,多谢兄台劝慰,兄台好走。”
胡九彰笑着从他摆了摆手,直道“好说”,转身便朝着延平门去了。与老兵的这一番相遇,虽并未互报姓名,但道别之后,胡九彰仍觉感怀非常。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当了兵,就一辈子被困在战场上,无论往后的日子过得多舒坦,心底里装的,也永远都是战场。
诚然,胡九彰在城门前遇见的这二位,便是曹易丁小沾二人。而胡九彰之所以会在延平门遇到这二人,还得从陈番派人跟踪范三那时说起。
陈番派出的那两位不良人,虽然是临时上阵,但要叫两个经验丰富的不良人跟踪一个毫无防备的范三,还是轻而易举的。但当范三行至归义坊时,那二位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长安县中,但凡与归义坊扯上关系的案子,都不会好办。二人早知道归义坊中,各方势力眼线遍布,便当即兵分两路,一人继续尾随范三入归义坊,而另一人,则赶回陈番常驻的西市治所,召集帮手的同时,也能其他同僚交换情报,探听风声。
但即便如此,尾随范三的那位不良人,仍被曹易手下察觉了。
曹易的那帮下属,只是单纯的在坊中寻找生面孔,随范三潜入的那位不良人,原本的辖区在嘉会坊中。他身穿着不良人黑衣,一路上尽可能的借着归义坊本坊的不良人治所掩护,只作巡逻般,已经小心至极,但由得是他这张脸面生,到底还是被归义坊中的老住户捉住了端疑。
而有趣的是,曹易的手下一看到这位生面孔,当即便跑去向老大报信。道是:“在坊中见到位面生的不良人。”但至于这位不良人为何入坊,入坊之后又去了何处,曹易身边这群贫民百姓,可就不知道了,他们也压根没想要再去跟踪。
而至于范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被人跟踪了,回到住处后,也丝毫没有要去跟任何人通气的打算。
范三在家中对着两个儿子殷殷嘱托,他觉得自己今天干了件惊天的大事,只要这事能成,他这辈子都值个了!
而一路尾随范三潜入归义坊深处的那位不良人呢,他也不知道自己跟踪的是何人,所为何事,总归只要是归义坊里的动静,准没好事。
那位不良人直目送着范三回家,便打道回府。只是他临走前,特意对着归义坊内为数不多的执勤弟兄打过招呼,道:“今儿陈头儿特意要我跟踪一个人,五短身材,个儿矮方脸,这人就是你们这儿的住户,哥儿几个可得注意了,这几天也盯着点。若是立功,说不定哪天陈头儿一高兴,就把你们从归义坊这破地方给调出来了呢?”
这位嘉会坊的仁兄乐呵呵丢下一句话,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归义坊留守的几位,可是终于盼到了甜头。打那位仁兄一走,哥儿几个就提着家伙穿着黑衣,跑去范三家附近巡逻去了。这一举动,可将曹易吓得不轻。
他前脚才得到手下报信,后脚不良人就已经逼到了家门口。曹易是左想右想,他到底还是那句话,“无论最终是何结果,劫人的罪犯,只曹易一人而已!”
曹易心里是想独自承下所有的罪过,但如今不良人已经逼到了自己跟前,倘若被捉的人质,真有如此雄厚的背景,不良人大肆动员进坊围剿,就不是不可能。想到了这一步,曹易就如何都坐不住了。他叫来丁小沾,居然少有的亲自出坊去了。
“曹哥,不良人跑到我们这片儿巡逻,也可能只是巧合吧?他们毕竟什么把柄都还没抓到。”
“等他们抓到把柄就晚了!”
曹易也不知为何忽然变得焦急异常,就连语气都显得急迫。
“那也不怕!咱们手里可还有人质啊。”
丁小沾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瘦猴儿,反倒是底气十足。
“呵……指望你们要挟人质与不良人械斗,那不是找死吗?”曹易不屑一顾。
“那……那还能怎么办啊?再说那些不良人,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都不一定呢。”
“不管是不是,必须得先把退路给留出来!”曹易大步向前走着,说得斩钉截铁,“我与延平门守门的小吏还有些交情,花些银子求他通融,待官府来围之前,你们从延平门逃出长安,这才是最稳妥的。”
曹易这话说得丁小沾十足感动。
“唔……那要是真到了那时候,曹哥你也得跟咱们一起跑啊!”
丁小沾说得情真意切,但结局,却并不尽如人意。
曹易与那城门吏交涉不成,若不是胡九彰出来劝说,他和丁小沾二人,估计都要被延平门武侯给递报长安县了。
而至于为何胡九彰是先见到曹易,后见着丁小沾的。那是因为,曹易原本想自己独自与城门吏交涉,丁小沾走另一路,去打探长安县不良人的消息。
丁小沾打探消息的地方在西市,找得是西市黑道上的情报贩子。只是他还未寻到情报贩子,就先见着西市不良人治所里,十好几个黑衣不良人进进出出,其中一位腰上带着黑铁令牌的,便是长安县不良帅本人了。
丁小沾远远的见着不良帅都跟着出动,心里一下就慌了。他也顾不上去寻情报贩子,这便马不停蹄的向延平门赶去。
而至于长安县的不良人究竟是为何集结,又将要有何行动,曹易他们这一边,实际上根本没有拿到半点确实的情报。
第34章 遁走
对于曹易这一伙人,虽然很多细节范三没说,但凡是陈番该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范三也是个实诚人,人家让他来报信,他就真的把自家老巢的消息都给陈番给递过去了,还十分细致的把那天晚上曹易威胁李慕云的场景,给在陈番面前还原了一遍。
原本倘若有人突然间对自己说出这种过分细致的犯罪场面,陈番肯定要怀疑,是不是归义坊的人窝里斗,要利用官府势力铲除异己了。但显然,范三这是生怕陈番不相信自己的描述,这才将那过程说得事无巨细。临走了,还特地与不良帅说要戴罪立功云云,已然在为自己留后路了。
这种人陈番见多了。他原本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对自己转述的任何事,但李慕云此人,陈番是见过的。范三只需将李慕云身材样貌那么稍微一形容,再结合东市这个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陈番就猜得出,被劫持者,十有八=九,就是肃王世子无疑。
毕竟万年县北部,靠近东市的坊不多,而在这为数不多的贵胄聚集圈里,生得如李慕云一般体质孱弱,却又面相俊美的贵公子,就更是不多。
在长安城中,但凡涉及到皇室的案子,都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更何况是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搁在陈番心上的事多了,随便哪一件都能叫他心力交瘁。
陈番不敢大意,他叫人去跟了范三,这边也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不良人在归义坊中自然也有治所遍布,但与其他坊相比,归义坊中的不良人数量,却极少。早些年有过几次归义坊坊民与不良人冲突的大案,两边都死了不少人。当时已经罪证确凿,但官府却以牵扯太多,难以细查为由,楞是将案子给搁置了。
久而久之,被派去归义坊治所的不良人数目逐年减少,以至于到了今日,归义坊已经成了不良人势力碰触不到的不法之地,即便有那么十几个不良人还轮换着到归义坊执勤,但实则,被派到归义坊的,不是快退休的老家伙,就是犯了事发配过去反省的刺头,他们就跟归义坊中的匪徒一样,都是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
但陈番倘若要查归义坊,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番在长安县做了七八年的不良帅,早已经对长安城中的各路势力了然于心。他手下的眼线也遍布长安县各处,归义坊自然也不例外。
离开嘉会坊后,陈番便直径朝着西市治所去了。西市是长安县人流最大的地方,几乎全长安的胡汉百姓,都会到西市买卖交易。所以这里,也正是整个长安城中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可能在这里出现,什么事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正因如此,陈番将自己的大本营设置在了西市中段的不良人治所中,因为只有在这个地方,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传递消息。他派出的便衣,也只有从这里走出时,才不会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