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番先是叫手下换下黑衣,到归义坊外联络他几年前就安插在坊中的暗桩。当然,为了保护手下的安全,接头的事,自然是越机密越好。情报统统用暗号来传,暗桩的真实身份,也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走出了这第一步棋,陈番却又为救援发起了愁。
首先肃王世子会在大年初一独自出门,就已经是怪事中的怪事,而想到这些日子里,东边叛乱的事实,陈番推测,很可能是肃王府内部出现了问题,以至于世子出走,府门凋敝。
那既然是出走,肃王府方面,肯定不想这事被声张出去,陈番纵然想救人,但怎么救,还得先问过肃王府的意思。而这件事,就不能是他一个人出面,跟皇室打交道,不带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显然是不懂规矩了。
可既然要去见上司,陈番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排面也给架起来。他当即召集了十几个在西市各处待命的不良人,一行人身着黑衣腰挂横刀,浩浩荡荡的就朝着长安县县衙迈进。
离开治所前,陈番还不忘交代被选中的便衣。
“盯住归义坊坊门,但切忌打草惊蛇。”
陈番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往长安县县衙去了,但曹易这边可是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这二人刚一到归义坊坊门,就注意到了陈番安排在坊门处的盯梢便衣。
生面孔……
二人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丁小沾连连快走了几步,凑到曹易耳边。
“曹哥,这……该不会也是官府的人吧?”
“难说。”
曹易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已经不自觉的握到了横刀的刀柄上。
以往若是寻常百姓见着他佩戴横刀,定然要朝他身上多看几眼的。若遇武侯,还会叫他出示验传,以证身份。但这时,坊门旁的那几个生面孔,非但没往他身上多看一眼,还好像无知无觉般,有的往远处漫步,有的则坐在门柱石阶上,若无其事的与身边人攀谈。
曹易带着丁小沾快速入了坊,直等到他二人身影拐入坊中小巷,曹易的步伐便愈发快了。
“曹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啊?要是官府的人真是冲咱们来的,咱们干脆现在就与他们拼了吧!就那几个人,归义坊里的混混多了去了,我谅他们不敢真的率兵来打!”
丁小沾一个瘦猴儿,这时在曹易身边上蹿下跳的,好一副义无反顾的模样。但曹易却始终沉着张脸,手在腰间刀柄上攥紧了,就连青筋也根根尽现。
倘若胡九彰在此,他便能轻易看得出曹易此时的状态。他在担心,在害怕。可如他这般壮硕的退伍老兵,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要怕,也得是丁小沾他们那些普通人怕。
可曹易这时,却又真真正正的在恐惧着什么,且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他面色变得格外阴沉,紧锁的眉头好似能掐死一头牛。
丁小沾看惯了曹易这副表情,倒也不以为然。
“曹哥,你说呢?”
“……就你们,也想跟官军打?”曹易声音低沉着,眼中实则,不屑多过担忧。
“怎么就不能?再说咱们这条街外头,还有黑叔他们的地盘呢,他们也容不得官府的人这样长驱直入吧?”
“你未免也把人想得太好了。”曹易轻叹出一口气,“这时候指望别的帮派的人会出手相助,就像是指望债主老赖主动还钱似的,根本就是没边的事。”
“可——”丁小沾不甘示弱,“就算没人愿意帮咱们,但官军也未必就敢明目张胆的进归义坊抓人!”
“不敢明目张胆的抓,就不能偷偷摸摸的抓了?官府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多得是办法。”
“可倘若不战,咱们还能怎么办?这人也劫了,东西也抢了,现在把人送回去,也太窝囊了点吧?”
丁小沾一脸的不甘,可曹易听他这话, 却眼前一亮。
“小沾,左右这一次,那姓王的不肯卖给我面子,想要你们都安然无恙的逃出长安避险,怕是行不通了,但若只是一两个人趁夜出城,姓王的说不定还能开出一条通路来。”
“曹哥,你是说……你跟我两个趁夜逃走?”丁小沾听得眼睛放光。
“想什么呢!”
曹易直照着丁小沾的脑袋敲了一下。
“我是说,我连夜带着那绑来的公子哥出城。总归人质都已经不在了,他们大抵也不会在归义坊中多做纠缠。”
“唔……曹哥,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咱们这些人的安危……”丁小沾转瞬又眼含热泪。他这人只要一跟曹易站在一起,情绪波动就特别大,好像这世界上除了曹易,就没什么值得他在乎的了。
“可曹哥你呢?万一你被官府的人追上了,可怎么办啊?”丁小沾忧心忡忡。
“你犯不着为我担心。”说起自己,曹易的情绪反而松弛下来,“在长安城外逃,总比在城内逃来得容易。况且我手里还有人质,当真对峙起来,我未必就没有优势。”
“可万一那病秧子在逃跑的路上病重死了怎么办?”丁小沾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但他问出这话却叫曹易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曹易无奈叹了句,二人加快脚步,朝着关押李慕云的破房走去。
入夜,又是个阴冷的傍晚,一个腰挂横刀的高大身影架着辆马车从归义坊中奔西南而去。此时,长安城尚未进入宵禁,但长安城门却已经到了该关闭的时候。
马车一路穿过长安县南边人迹罕至的小巷,待驶到延平门时,已经是酉时三刻。
赶车的大汉身上披着灰黑的斗篷,夜色下看不清面容。但他那一双粗壮的大手,却在武侯手中的提灯下显得格外显眼。
“今天下午来给你们老王打过招呼的,我弟弟病了,没剩下多少时候,我赶着送他回老家见爹娘最后一面。”车前,曹易低沉的嗓音从斗篷兜帽下幽幽传出。
守门的武侯提着纸灯笼从上到下的把曹易照了一边,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笑。
“打过招呼又怎么样?把门帘掀开,爷要检查。”
“我弟弟身子虚,见不得风。”曹易声音中带上些急促,但他越是着急,那武侯的表情就越是戏谑。
“起开!”
武侯拿着手上横刀的刀柄碰了碰曹易的肩,曹易没动。武侯面上马上显出不悦来。
“怎么,不让检查?”
武侯提高了音量质问着,那声音在夜色下疯传,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武侯的声音一过,城门前又是寂静一片。那静谧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被曹易低声的说话声打破。
“军爷,我弟弟怕风。”
曹易忽然站起身,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个手掌大小的黑布小包。他倾身把那布包塞到面前武侯怀中。
“有劳。”
那武侯脸上这才显出一丝快意来。
“得了!”
武侯提着灯跳上了车,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便从车内四溢而出。车厢内果然被铺成了卧榻的样式,而随着灯光幽幽晃过,病人的脸孔也在灯光下被照得清楚。
但武侯没有入车,后没听清楚车内人气息虚弱的都说了些什么。
厚重的门帘被再次遮严,忽然响起的马蹄声将车内依稀的人声彻底盖住。曹易用力甩开缰绳,从延平门缓缓敞开的空隙中疾驰而过。马车很快消失在长安城外的野道上,守门的武侯再次合严城门。
“嘿嘿,那老小子还挺通透的!这一包银子,老王平日里收的,可得比这个多!”
第35章 巧遇
夜风微凉,长安城外的荒郊上,立着座废弃多年的小庙。胡九彰拄着他的木拐杖,终于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小庙跟前,他的小腿疼得麻木,以往半个时辰不到就能走到的地方,未想这次居然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
待他走到小庙跟前时,天已经黑了,月亮爬上树梢,胡九彰驾轻就熟的在小庙前的空地上架起篝火。这破庙坐落在西边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上,总有长安城进出的旅人在此露宿。胡九彰来长安时,就在这里睡过一宿,那时候庙里还有许多与他同路的旅人,天南地北的人挤在一处,反而意趣十足。
刚刚点起的篝火闪着摇曳的暖光,胡九彰坐在篝火前,拿出陈番给带的大饼,就着天边的月色,一口口吃着。
小庙虽然只有他一人,但这种空旷感,反而会让他内心里愈发沉静。长安的冬天不算冷,身后破庙的条件,也不算差。但只要一想到这日子是正月,胡九彰就总觉得有一丝丝落寞。
不知家中老娘尚且安好?五年未回的家,现在想起来,家中的好多细节,他竟然有些记不清了。
胡九彰狠摇了下头,将鼻腔内忽然涌起的酸涩强压下去。
有些事越是往深处想,就越觉得悲痛……
“曹易,你把我放了!只要你让我走,之前的事我概不追究。”
马车的车厢内,李慕云在被褥中奋力挣扎着。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体也开始逐渐好转,但被褥下,他双手双脚都被捆得死死的。这么折腾了一路,明明是在这间四处漏风的马车里躺着,但他竟也觉得被褥里闷热。
“呵,当官的话不能信。”曹易坐在车门外赶着车。入夜,长安城外的郊野一片荒芜,只有大道旁的破庙有火光闪烁。
“我不是当官的。”
李慕云有气无力。他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再加上身上被褥又脏又臭的,以至于他觉得,那酸臭味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似的。他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嫌弃起了自己。
“不是官?万年县北边,非官即贵。你倒说说,你是哪路贵人?”
“我姓李。”
事到如今,李慕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都已经出了长安城,他要面对的人,也只剩下曹易一个。
“呵呵……你是哪个藩王的儿子?”曹易好似并不吃惊。
“总归都是藩王,你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
“哼……的确没什么分别。”曹易轻哼了声,“行了!天色不早,我劝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你管不着。”
“你想逃走,是不是?否则为何要将我身上的行李也一并带走?你怕官府追查到你身上。”
李慕云只消一侧头,就能用额头碰到一旁横放着的藤箱,藤箱边上,就是胡九彰的两把军刀。可他越想那两把刀,李慕云就越觉得讽刺。曹易这绳子也是捆得真结实,他挣扎了这一路,居然没能把绳索撼动分毫。刀就摆在那里,可他愣是够不着。
“你在里头躺着就是了,我虽不杀唐人,但若想叫人生不如死,我的办法多了去了。”
曹易低沉着嗓子。
在夜里赶路,纵然是走在大路上,他也不敢吧速度给放得太快了。纵然有月光照亮,但放眼望去,眼前的道路都已被黑暗笼罩,只有前方大道旁的破庙处,有一点火光。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初,李慕云还觉得奇怪,明明是逃命路上,为何这悍匪偏偏又放慢了速度?他等着听外面有人与曹易接头的声音,可等了老半天,马车却仍慢悠悠的在大路上前行。李慕云这才反应过来,曹易会放慢速度,并不是因为他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因为外面天黑了,而这里是长安城外,城外,没有灯光。
“曹易,我头疼得厉害……”
漆黑的车厢内,李慕云忽然开口,声音竟比之前虚弱了许多。
“少诓我。”
曹易坐在车外,仍沉着张脸。前方只有一团火光在为他引路,他也下意识的朝着路边篝火的方向赶。这路边的破庙,曹易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正月初三,居然也会有旅人在此过夜。
“你把车停下来……”
李慕云声音又弱了几分,刚刚还好端端的,转眼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若说是病,这病来的也太快了些。
但若论起生病,恐怕没人比李慕云经验更足了。他刚一意识到曹易是因为天黑而无法加快速度后,所幸就装起病来。总归是将这匪头的速度拖慢一刻是一刻,最好就直接原地停住,待到次日一早,倘若范三真的老实报信,官府那边也可带人轻易赶上这马车了。
李慕云这“病”来得突然,曹易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信。可他那日,也是亲眼看着李慕云在自己面前晕倒的,且来看病的大夫也说过,这公子哥的体质照比常人还要虚弱不少。多了这一层考虑,曹易竟也有些动摇了。
但他没出声,只是皱着眉头,在夜色中不紧不慢的驾着车。
“曹易……”
车内,李慕云好像是硬提着一口气,才总算叫出了声。
“你把车停下……我头疼……”
“呃……”
曹易止不住用手狠拉了一下缰绳,可马蹄一停,他又皱着眉头重新策马前行。眼看着马车就要驶到那小庙门前,曹易心里头也打着鼓。
倘若人质就这么死了,他就再没有任何一分的筹码,拿来与官府对峙。人质不能死。而只要人质不死,就算他被官府的人追上,也不怕没有脱身之计。
想到这儿,曹易不禁长叹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他往车厢里叫了句,手上到底还是赶着车,行到了那小庙门前。
破庙前,实则还留着个旧院子,虽说院墙垮掉了大半,但院墙圈出的范围却还在。胡九彰的篝火就点在小庙前的院子里,他远远的就听到马车行进的声音,但直到曹易将马车停到那小院外的枯树前时,他才隐约看出,赶车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