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九彰微微低着头,脸色已然铁青,但他此来的目的,便是要长安县受理他这桩案子,一旦县衙立了宗卷,事情便有迹可循,待他再去寻张泗时,便不怕对方狗仗人势,肆意欺瞒了。他早想到自己可能会在县衙被人为难,可他没想到,这门吏说出话竟会是这般难听。
“……我得到的消息确凿无疑,还请兄台代为通报。”
胡九彰的声音沉了,可门吏见他声线一转,反而摆出笑脸来。
“呵呵,想报官,也行啊,你回去找个明白人,学学这长安城里的规矩,反正你都等了半月,再等半月也无妨。”
“你——”
胡九彰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他拳头攥紧了,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他还能如何?
那门吏三番五次的提到“规矩”,胡九彰不是不懂。门吏是在向他要好处,可他这一日出门,本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思来的,行李都收拾妥当放在店中了,随身只带了十几个大钱,他怎能想到,区区一个门吏,居然也要银两贿赂,才肯给通报?
胡九彰当然也可指名道姓的说出张泗的名字,可这张泗背后牵连的,是昨日泄密的陈番。胡九彰总不能为了替自己行个方便,再把陈旅帅给卖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闷头狠咬了下牙关,愣是挤出一脸生硬微笑,从衣襟里掏出自己全部的十几个大钱,往那门吏手里塞。
“我……我初来乍到,不知这些……”
胡九彰话还没说完,手上递出的大钱便一溜烟的被卷入了门吏的腰包。
“呵呵,我看你还懂点规矩,行吧,你等着,一会儿自有办案的衙役出来寻你。”
门吏这一走,倒是麻利。胡九彰站在县衙大门前长叹了一口气,这满心的忧虑,却始终无处安放。
长安县衙出来带胡九彰记录案情的衙役,倒是个沉默寡言的刀笔吏,胡九彰说什么,他就记什么,很少开口,甚至连正眼也没有瞧上胡九彰一眼。胡九彰也是被刚刚那门吏给气大了,这时竟觉得畅快非常。
衙役如实记录了胡九彰的陈述,可胡九彰临走时,那人却意外开了腔。
“胡先生,你这……距离事发也过去半个月了,这时再来报官,着实晚了点。再者长安城这么大,想找一个失踪的外乡人,可不容易啊。”
“无碍。”胡九彰却气定神闲,“只要把这个官报上,我便安心了。”
衙役瞧着胡九彰连连摇头,但胡九彰离开县衙后,这底气却无形中足了许多。
再到肃王府,胡九彰便依照陈番所言,一路寻到王府后门,带着笑脸来叫来看门奴,报出那张泗的名字。一听张泗二字,看门奴果然应声,转身进门,不一会儿,便给胡九彰从王府后门引来一位穿着赤色圆领袍的彪形大汉来。
那汉子膀大腰圆,黑腰带下还横着赘肉,一走起来步步生风、气势十足,他比胡九彰高出半个头来,体宽却能直接毁成胡九彰两个了。
这便是张泗?
胡九彰只在心里想到那名字,右手便不自觉的要往自己腰上搭。可惜他带的不是横刀,否则对着这么个仇人,他还真备不住要把这厮当场劈了。
“尊驾找我?”
那穿着红袍的大汉问得却十分世故。
这张泗约莫四十几岁的年纪,面色黝黑,一脸的横肉,便是副罗刹般的凶恶模样。但他印着皱纹的眼尾却总微微上翘着,带着丝丝笑意,说话的腔调也是雅致,仔细一品,竟跟白慕云有几分相似。但这调调从他这么个肥汉的嘴里说出来,胡九彰鸡皮疙瘩都不知道要掉几茬。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又拱了拱手。
“对,我找你。”
胡九彰面上也显出点点笑容。
“我认识你?”
“你叫张泗,对吧?我就是来找张泗的。”
胡九彰淡淡道,他也不怕被王府大门后的守门奴听到。反倒是张泗一把拍上胡九彰脊背,把他整个人往前推出三四尺来。
“呵呵,兄台找我有事?走,咱们去那边说,别拦了贵人们的道儿。”
张泗说着,便将胡九彰带入王府街道一侧的暗巷,但胡九彰不怕。他不是胡彦,踏过尸山血海的人,怎会怕与这么个肥汉对打,况且他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刀——就是赤手空拳,胡九彰也不怕。
“兄台是谁?到这儿,能说了吧?”
暗巷中,亦是张泗先开了口。
“我是谁,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张泗,我只问你,你半月前,有没有见过一个名叫胡彦的书生?”
胡九彰一说出胡彦二字,张泗脸上的笑容便一下没了。
“你是谁?”
“我是他哥哥——”
胡九彰一字一句道,眼中怒意已然倾泻而出。可张泗瞧见他那表情,脸上却反而显出一丝轻蔑冷笑来。
“呵呵,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你把那人名字报出来,我给你十两银子,如何?”
胡九彰没想到张泗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他一时间不及反应,心里的怒火却愈发炽烈了。
“我问你——胡彦现在在哪儿?我已经去官府留了底,倘若我出事,官府定会查你,你不要以为,使出些下作手段,就能息事宁人!”
“哦?”张泗却不紧不慢,一只肥手甚至还在下巴上摩挲。
“你还去官府报官了?呵呵……谁跟你说的,给我名字,二十两,怎么样?”
“我不要钱!”胡九彰已然有些急了,再开口,声音都带着撕扯。
“你告诉我胡彦现在何处!他是生是死——”
“想知道?那你给我二十两,给了钱,我就告诉你。”
张泗话音未落,胡九彰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他动作利落,哪里是张泗这么个肥汉能跟上的。张泗话未说完,胡九彰刀尖已经抵到了他大半个脑袋粗的脖子上。张泗脸色尚未来得及变化,已然屏住呼吸,半晌,那一张脸上才后知后觉的显出恐慌。
“你……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我弟弟在哪儿?”胡九彰眼睛微眯,已是十足的狠辣。
“你跟我去个地方,我告诉你胡彦在哪儿。刀……先收了刀。”
第8章 讨回公道
胡九彰留了心思,那短刀虽不再抵在张泗脖子上,却向下点到了他后腰。
“别动,也别想跑,你动作再快,也没我的刀子快。这一刀下去,刺刀脊梁骨里,你这辈子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诶——我不跑,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张泗倒是识相得很,上一秒还高高在上的漠然嘴脸,下一秒就已然变成了一副唯命是从的小弟模样,倘若给他个机会,他恐怕都能舔着脸叫胡九彰一声“大哥”。
“诶,好汉莫激动,你随我来,我告诉你胡彦在哪儿。”
只一瞬的恐慌,张泗居然有恢复到往常不急不躁的平和语气,胡九彰心中虽有疑惑,但他短刀在手,刀尖已然将张泗身后的衣裳都划出了小小的豁口,他自信自己一旦出手,便绝不会叫这肥猪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只是对方倘若要暗地里耍手腕,他便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
“别耍花样。”
胡九彰冷言威胁着,张泗却已经不紧不慢的迈开了步。
“你随我来,我知道胡彦在哪儿。”
张泗小心翼翼的向前迈着步,胡九彰右手持刀抵在张泗背后,与他肩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二人便走出了暗巷。到了王府后门那条街上。眼见着张泗要朝肃王府的方向前进,胡九彰手上刀刃一转,还未说话,张泗便跟着麻利转头。
“诶……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我带你去找胡彦,咱们这么走,可是要绕路的。”
“绕便绕!”
胡九彰声音却阴狠,他怎么会傻到放张泗回肃王府搬救兵,这么一转头,二人没一会儿便走到了人头耸动的西市边缘。西市人多,但胡九彰倒不怕这肥佬趁乱偷跑。只是,让胡九彰没想到的是,张泗居然没有往西市方向走,而愣是朝对街转去,两旁街道正是越走越窄,忽然一个转弯,张泗体型宽大,这么一转便完全挡住了胡九彰看向那街道内侧的视线。
张泗不由快走了几步,胡九彰慌忙持刀跟上,却忽然见到张泗抬手,不知正冲着何人挥动。胡九彰正要出声喝斥,便听得那小街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什么人,胆敢到京兆府门前撒野!”
听到京兆府三字,胡九彰脑子里嗡得一下。
他不识得长安的路,可京兆府是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京兆府统摄长安两县,实则便是这座城市内部大小事宜的实际管理者。胡九彰一个小民,连长安县衙的人都惹不起,他怎么敢来招惹京兆府?而正当胡九彰要拉着张泗向后退时,谁知那张泗竟开了口。
“诶诶,我是肃王府的张泗,军爷不认识小人,总该认识这肃王府的令牌吧?”张泗说着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张黄铜锻造的精巧令牌来,朝着那卫兵递了过去。
这有人在前面看着,胡九彰怎敢当着京兆府卫官的面去伤张泗。他可是先报官的那个,正义理应站在他这一边的!
眼见着那执戟守卫赶至他二人身前,胡九彰握刀的右手一紧,未及反应,却又见张泗抬起手一把揽在他肩上。
“呵呵,军爷,这位小兄弟跟我有些事要处理,本来,去长安县衙便好,谁知这小兄弟死犟,非得来京兆府——这不,小人便带着他来了。”
张泗说完,卫兵目光便一下打到胡九彰身上,胡九彰生打了个寒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可张泗却根本没给他回话的机会,继而又道。
“诶……其实这事,去长安县衙就行,你说是不是啊?”
张泗说着便要扯着胡九彰转身,可倘若他二人这时转了身,胡九彰支在张泗背后那只拿刀的手便要被卫兵瞧见。可这时收刀也来不及了——
胡九彰咬紧牙关,他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张泗扭着他肩膀要让他转头,可他偏偏一动未动,反而凝着一双眸子,眼睛紧盯着那守卫,一双涨满了血丝的眼球瞪得溜圆。
“我来告状!”胡九彰忽然一喝,把在场二人都吓得一哆嗦。他早现已经在长安县报官,倘若张泗愿意与他对簿公堂,他有何惧哉?
“我来告他的状!此人半月前无故殴打我兄弟,以至我兄弟至今下落不明。早先,我便在长安县衙报了官,有种你便与我去县衙对质!”
胡九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全然不顾那卫兵的面,直接转头狠歹歹的瞧向张泗。而张泗面上带着笑,笑得他心底涌起一阵厌恶,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涌。
京兆府虽然统摄长安两县,可却不管县内百姓的诉状。本是职责之外的事,那卫兵又听他这气势汹汹的一喝,态度与张泗截然相反不说,这一身的布衣,便是连口音也上不了台面。卫官脸上一瞬便显出不屑,已然坚定不懈的站到了张泗这一边。
“哪里来的刁民?你知不知道京兆府是干什么的什么地方?要告状回你的县衙去告。”
“诶诶,军爷勿恼,这小兄弟初到长安,不懂规矩。”竟是张泗笑呵呵的在胡九彰与那卫官面前当起了老好人儿,他紧接着便从衣襟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来,直往那卫官手里塞。
“诶……军爷连日站岗守卫,太过辛苦,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卫官一见白银,脸上立刻笑开了。竟真当着他的面,就这么把那好大的一锭银子收入囊中。胡九彰站在他二人面前瞧得目瞪口呆,可他一只手还在张泗背后支着,那把短刀尚未收回,倘若这时被卫兵瞧见,他真不知该如何开解了。
胡九彰脸色铁青,额间已然不住冒出冷汗来,张泗却笑意更浓。
“军爷,能不能劳您,引路去一趟长安县衙?我这……”张泗说着,拿着肃王府令牌的那只手又有意无意的往起抬了抬,直在那卫兵眼前晃。
“诶——既是肃王手底下的人,咱便陪兄台走上一遭,就当交了你这朋友!”
到底是京兆府的兵,张泗话未说完,便拍着胸脯满口答应。至此,胡九彰已经不知该如何再开口辩白了。明明他才是来讨公道的那个,可这长安城的公道现在何处?胡九彰想都不敢再想。他向后连退几步,闪身便将手中短刀往腰间一收。他也不管那卫官看没看到自己的动作了,理智叫他掩饰,叫他逃,可胡彦的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他这五年的拼杀,他们全家改换门庭的指望——难道真就都这么算了?胡九彰咽不下这口气,便是现在立即杀了他,他也不退,誓死不退!
胡九彰就这么站在原地,他没逃,也没动。张泗回过头,皮笑肉不笑的瞄了他一眼。
“走啊,小兄弟,咱们去长安县衙给你讨公道!”
胡九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走到长安县衙的,他只知道自己跟在张泗身侧,到了县衙门口,没一个门吏敢拦他。
二人进了县衙,那京兆府的卫官便回去了,一路上张泗拿着自己手里那块肃王府的牌子,笑呵呵的直通到县衙审案的大堂。县衙里的小吏显然是认识张泗的,一见人来了,便凑过去问长问短,胡九彰愣像个透明人似的。他想寻个人来问话,可这偌大的县衙里,竟无人肯与他应答。
审案,升堂,一切都那样顺利,就连此前帮他抄录宗卷的衙役也来了。那衙役手里捧着胡九彰上午刚刚录下的笔录,承到长安县县令面前,县令不问他话,反而要去问张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