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云说这些话时,声音都是虚的。
他本就是宗室子弟,按理,应该没有谁比他更在意这场叛乱所能造成的后果,但他却反而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叛军将领的礼遇,单是这一项,就足够叫他千夫所指了,他自然也拿不准胡九彰对此的态度。
老胡虽然曾经说过,从此以后,为他而战。但在国家大事面前,胡九彰身为唐兵,他真能接受吗?接受投降,接受屈居在叛军将领的保护下讨得暂时的安宁……
李慕云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儿里,他很怕胡九彰因此疏远了自己。而身为大唐宗室,他又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期待,已然与背叛无异。
“我……”
李慕云不敢直视胡九彰的眼睛,就连声音也越来越轻。他忽然感到肩膀上传来轻触,紧接着那触感被压实、按紧了。一只粗糙但却力道笃定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别说了……”
胡九彰脸上带着病气,他身上又脏又臭,全身上下都带着腐朽的血腥气,就连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但他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似重伤患病,只因为那只手常年攥着一把横刀,就算死,刀也不会从那只钢铁般坚毅的手掌中掉出去。
“什么都别说……”
胡九彰用力将李慕云拉向自己,直到他能凑到李慕云耳边,感受到他鼻腔中呼出的点点热息。
“只要你……跟我,都还活着……就够了。剩下的事……不重要。”
他说着,脸上还显出一丝颇为不屑的笑意,也不知是在嘲笑这个残酷至极的时代,还是在嘲讽自己的无力。
“我不在乎……小白。你好就行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坦然说着,语气中还带着点点疲惫与乏力。
是啊,在目睹过了如此之多的失败与死亡后,他也没力气去在乎了,无论身心。
“但是老胡,我是李家的子嗣啊,我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已经是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你……”
因为情绪激动,李慕云的语气愈发急促,但他又不得不压低了音量,才敢把这些话和盘托出。他不相信胡九彰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们背叛了大唐,背叛了皇帝!一旦被发现,这可是死罪,就算有一百个世子的身份,也救不了他们。这么大的事,可胡九彰为什么总好像不在意?
李慕云急于问出胡九彰的真实想法,他急得都要哭了,可胡九彰躺在那儿默默看着他,反而轻叹出一口气。
“诶……小白,不就是活着嘛……”
他沉声感叹着。
“我现在……没别的念想,就想你能活得舒坦点,活得安稳点,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他说到这儿,忽然又想起什么。
“啊……对,我还想回家看娘。我没有别的心愿,就这些事……倘若这世上的神明还有半点慈悲之心,我倒真想跪在堂前求上一求了……小白,答应我,其他的事你就别管了,咱们倘若能活着离开这里,就寻个僻静去处,隐姓埋名。我不想别的,就想活得安稳点……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胡九彰说完长叹出一口气。他面色平静,眼中却好像有泪滴,含在眼圈里,欲落未落。李慕云听着他的话,坐在那儿沉默了半晌。
“如果能安然离开的话……我答应你。”
崔乾佑的大军只在潼关整顿过几日,便再度拔营。虽说有了主帅的礼遇,李慕云与胡九彰的日子过得还算舒适,但随着军队逐步向西挺近,这二人心里,却没一个能安稳下来的。
崔乾佑所部与安禄山汇合,军中士气史无前例的高涨,他们剑锋所指,就是帝国的心脏——长安,那是一个叫人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的地方。大唐的一切荣耀都聚集在那里,唯有攻破那里,安禄山的皇帝梦,才能转化成触手可及的现实,也唯有攻破那里,这些豁出命去反叛朝廷的逆贼,才有可能为自己正名。
长安,有些人日思夜想,有些人嗤之以鼻,但无论如何,它就立在那里。
然而此时此刻的长安,却反而显得愈发诡异。长安的街市上,一如往常般繁华热闹,小贩们照常赶着大早出摊做生意,街上的行人神情悠闲,也全然看不出有何异样,就好像数里之外的战争与他们毫无干系似的。
陈番坐在自家桌案前,手里拿着份信札,那里面带着的,是从前线传来的最新消息:潼关沦陷。
这是长安城的机密,除了前朝的文武大臣对此心中有数之外,外面的那些,哪怕官阶再小一点点,都不会相信这个消息。长安城的百姓始终相信自己所处的都城是绝对安全的,而朝廷想要的,就是这种虚假的安定。
再看陈番面前的桌面上,除了他手中的这一封信,他面前还摆放着十几封纸张质地与之相似的信札,那上面每一封,都是有关叛军动向的消息。
陈番这一叠信札,乍看之下平凡无奇,但就在纸张翻动间,映着阳光,还能看到纸面上若隐若现的金色暗纹,那纹路时隐时现,纵观下来,已然能够拼出“洛阳陈府”四个大字。显然,这是陈番的家信。暂不说信上的内容如何触目惊心,便是这纸张质地,金粉暗纹,再加上能够时时跟进时下战况的惊人情报能力,可见陈番该是如何的出身。这个长安县中小小的不良帅,身后竟也藏着如此显赫的背景。
此时的陈番面色凝重,他自然是相信信中陈述的事实,可放眼整个长安,又有多少人肯相信?而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清楚,一旦潼关沦陷,那么叛军攻入长安,便已成定局,差别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陈番下意识的攥紧了腰间的刀柄。他身上穿着套老旧的军衣,腰间不止横刀,就连水壶和行军用的干粮袋,也都挂好了,俨然是一副就要出阵迎战的架势。可他身处的卧房又无比安逸,午后的日光从小窗泄入,洒在人脸上,不过片刻便能勾出人的睡意。但即便如此,陈番仍然神情肃穆的在屋中站直了身子。
长安城,朱雀大街,身着戎装的武人朝着皇城的方向径直走去。大街上仍然到处可见疲于奔命的人群,他们大多是长安城中土生土长的百姓,无论外界的环境如何变化,他们始终坚信,皇帝会誓死守卫这里。
第92章 离去
长安城的人照比以前少了吗?真要做比,倒的确少了不少,但在陈番看来,现在的这些,还是太多了。
货郎推着一车杂货在市中叫卖,风车、拨浪鼓、花脸面具,绣花的袋子,五颜六色的摆满了木架,生怕浪费了什么地方,叫那摊肆空了哪儿块儿。三四个孩子拉着大人的手挤在摊子前挑拣,带孩子的妇人忙着跟货郎讨价还价,她身后小街上,几个拉货的汉子从窄道上行过,商量着送完了这批货,要不要去西市的小摊上买糖水喝。
这些人,都将随着长安城共同沉沦,陈番看着他们,就好像看了长安城的影子,他们就跟这座城一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可活生生的人,又与城不同,有些事,他们本可以去做的,可现在,即便战火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却仍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西市的不良人官署,陈番本是不想去的,但想起这些年跟着他忙前忙后的一帮兄弟,他就心软了,总觉得自己要是不去,就对不起他们似的。但这世上的事,谁又对得起谁了。谁生谁死,大抵都是命数而已。
陈番一身戎装进了不良人官署,院子里四五个黑衣人正围在炉火前炒米吃。粟米的香气远远的传进陈番鼻腔里,一群人听到他进院的脚步声,一齐抬头朝他看去。
“哟,陈头儿,你这身儿……”
众人目光集中在他那身儿瀚海军的军衣上,军服已经老旧,外面的软甲也染着洗不去的血印子。
“喝……吃着呢?我提醒你们一句,外头的仗可还没打完呢,你们要不嫌命长,就多留个心眼儿,省得以后连炒米都没命吃。”
陈番这话说得怪腔怪调的,他皱紧了眉头紧盯着院子里的不良人,这些人,七八年了,在长安城里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都是过命的关系。但倘若要以世俗的标准来评价他们,他们都不能算好人。他们有的偷过东西,有的私斗杀过人,还有的不服从命令……他们都是不良人。
可陈番自己也是不良人。且他犯下的罪孽,照比这些人可要重出许多。
“陈头儿,你这话说的……”起身跟陈番打招呼的不良人显然十分不解,但也正是因为陈番这话太过诡异,反倒叫人不知该从何处问起了。院子里那几个不良人盯着陈番看了好一会儿,又想说他这身衣服,又想问他话中的意思,到头来反倒一句话也没问出来,都只是愣愣盯着陈番,想看看他下一步究竟能做出什么来。
可陈番只说了这一句,就跟着叹了口气,冲着这群人摆了摆手。
“你们都注意点,这阵子刀不能离身。可别忘了,现在外面还在打仗,长安城也不是与世隔绝的,你们早晚都得做好准备。”
“嗐,这些您都嘱咐多少遍了,我们都记着呢。”
接话的不良人说着拍了拍腰间刀柄,说完还不忘低头看一眼铁锅里的炒米。
“记着就行……”
陈番无奈叹气。实则他们的反应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了,这时再多说也是无益。他随即转身要走,院子里的人已然更加困惑了。
“陈头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了?”
陈番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那几个人起身追来的脚步声。
“陈头儿,你干嘛去啊!”
“干嘛去也跟你们没关系吧?”陈番无奈应着。
“不是……陈头儿,你今天这样子怪渗人的,你这……”
那不良人追至陈番身后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伸出手就要拍到他肩膀上。陈番到底是停下脚步,早了身后人一步转过身来,神色却是严肃。
“老赵,如果我告诉你,几日内长安城必会失陷,你信吗?”
陈番压低了声音,只有靠他最近的不良人听清了他口中字句。
“这……陈头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面对陈番凝重异常的神情,姓赵的汉子显然怕了,他不明白陈番为什么要说这样一番话,只觉得眼前的上司变得无比诡异,冥冥中好像有事要发生,可他们愣是摸不着这事情的边际。
“呵呵……我料你也不信。”
陈番脸上不由显出点点落寞来,可当着他们的面,他也只能干笑一声,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再没有半分迟疑。
有些命就是他救不了的,若是在以前,陈番可能还不信,可现在,他早已经不再做什么拯救天下苍生的美梦了。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苍生,也救不了长安城里的百姓,他就连自己的属下也救不了。但作为唐人,作为曾经的唐兵,他仍可以选择为长安做些什么。毕竟只有长安,对于整个帝国来说,是有着别样意味的。长安,象征着大唐的一切荣耀与权力,一旦长安倒了,大唐立威于域外列国的根基,也就跟着倒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曾经为帝国在边境上厮杀过的唐兵,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眼前。
他想做点什么,不是为了皇帝,仅单单为了这座自己居住过也保护过的都城,也要做点什么。
陈番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才穿上了自己的旧军衣,走上通往皇城的道路。他的目的地就在皇城脚下,那里是禁军的驻地,倘若长安开战,参战的兵士理应要在那里被征召集中。
在通往皇城的大道上,他神情肃穆的向前走着。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出过最忠义的选择了——大厦将倾之际,为国而战。这种时候,谁不想有些仪式感呢,可只等着陈番距离皇城越来越近,他那一副肃穆神情,却越来越把持不住了。
人迹罕至的大道上,陈番逐渐看清了高墙下唐都的布防情况。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原本应该设有驻军的城墙下,居然空无一人。便不算战时,纵然是平常,这里也应当设有驻军把守才是,可如今居然不见一人……
陈番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身上寒颤不止。
怎么会没人?
怎么会没人呢……
他继续朝着皇城深入,直到朱雀门下。十几米高的城墙大门紧闭着,而理应留有门吏卫兵的大门旁,仍是空着的。陈番大着胆子扣响了朱雀门上的巨大门环。
金属碰撞到硬木上的叩击声,纵然隔着几十米距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可陈番扣了十几下,竟愣是无人应门。倘若换作平日,他早就被轮值守门的卫官给捉去问审了。乱敲皇城的门可是大罪,且若在平时,就连在朱雀门附近随意走动,都是要入罪的。
无人。
至少朱雀门内几十米远的范围内,都是空无一人的。
即便不愿相信,但眼前的事实已然不容陈番质疑。
站在朱雀门前,望着十几米高的紧闭城门,陈番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已经为长安的布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叫他想不到的是,他所谓的最坏打算,比起眼前的现实,着实不值一提。
为何无人啊……因为人都走了。
他们都跑了。
这是陈番唯一能够推演出的事实。
皇帝早已经悄无声息的带着他的兵逃走了,根本没有人留下镇守长安,长安没有布防……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陈番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座都城,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所穿的这一身军衣了!难道这就是他为之拼杀过的国家,是他誓死效忠过的大唐吗?忽然间陈番只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很可笑。他居然还想着要为了拱卫长安,最后再大干一票呢!可皇帝根本不需要他护卫,长安,这座万古之都,也已经不在皇帝的计划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