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得了,你能活就不错了,哭哭啼啼的,咱们这儿也没有余粮养闲人,你就等着退伍吧!”
那兵调笑着,而胡九彰被人猛得一下拉到了地上,他撑着胳膊稳住身子,动作虽然利落,可脸上还挂着尚未风干的泪水。
那话他虽然听到了,可现在的他,还哪儿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情。甘若山的死正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扰动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绪。
想当初,胡九彰也是个会一心只想着要为国捐躯的兵。小时候,他爷爷告诉他,长大了要去当兵,因为只有当兵,才能对得起军户的出身,他心里也时时都记着,他的爷爷、太爷爷,他们都曾为了大唐今日的安稳,拼过命,洒过血。他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大唐的兵。
是到了何时,这种想法变得不再坚定了呢?是家里第一次断粮时,还是二十一岁那年的饥荒?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这一家,过得并不好。无论爷爷和父亲在战场上为大唐付出过什么,现实告诉他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一家人,过得不好。
后来等到他也当了兵,他又觉得小时候爷爷教他的话,是对的。
站在天山脚下的石头戍堡上,背后是皑皑雪山,眼前是大漠荒原。当火红的日头从东方遥遥升起,当同袍们相互配合着击退了一次又一次外族的侵扰时,他由衷觉得,自己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唐。他以这一身唐军的军衣为荣,谁要是敢在他面前说大唐不好,那他第一个不让。
但等他到了长安,一切又变了。
那时的胡九彰只觉得失望,不但对长安失望,也对整个大唐感到失望。那时他觉得曹易死得不值,可如今看了甘若山这一遭,他又觉得好似当头棒喝,把他从这凄惨至极,也萎靡至极的现实中给敲醒了。
大唐或许真的变了,可大唐变了,人就该跟着变吗?人的可贵之处,难道不正是因为人能够坚守信念,始终如一吗?况且为国捐躯,就算是曝尸荒野,身首异处,可人死得问心无愧,就算下到了幽冥之境,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想当初在北庭时,那张都尉还常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倘若能死得明明白白,那这世上的一切苦厄,都不可怕。
但到底……
他止不住的将甘若山的选择与自己做比。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他不想将甘若山的死看作是毫无意义的愚行。可当他肯定了甘若山的所作所为之后,又不禁发现,与之相比,自己又是何等的屈辱懦弱。
这两种摇摆不定的情绪在他脑中激荡,久久不能平息,以至于他人进了战俘营,面上还是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旁人都当他是被吓傻了,而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在目睹了如此之多的死亡后,他开始变得麻木,开始想不起自己最初拼命求生时,那份贯穿始终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战俘营中最初的几日,胡九彰混混度日,他不与人交流,就连吃饭也提不起兴致,只一个人颓靡在营帐的角落里。就连腿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他也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目光呆滞的坐在那里,不出一声。
直到某一天,突然而至的传令官将他从战俘营肮脏的角落里强拉出来,直接抬到了担架上。胡九彰以为他们这是要开始清理闲人,怎知这一小队兵,竟抬着他朝着潼津县的方向越走越深。胡九彰不由诧异,他这么个半死不活的降兵,不是被拉去赴死,怎么居然竟要被带到对方主力驻扎的营地里了?
胡九彰眼看着身旁的景象越来越不对劲,他止不住从担架上挣扎起身。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他嘶哑着嗓音出声发问。
由得是多日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就好像病中的老翁,毫无生气。而叫他感到意外的是,跟随在旁的传令官居然没有对他打骂,而只是十分平静的朝他看了眼,轻哼出一句。
“哼……还有力气说话?倒是个命大的主儿!”
胡九彰与那传令官对上眸子,他愈发诧异了。而那传令官却在打量他,胡九彰不由跟着低下头。
剩下半截的腿上,疮疤处反复包裹的绷带,已经彻底被凝固的血液染黑。他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还带着股酸臭味儿。
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降卒啊……又怎么值得被这帮人如此特殊的对待?
他到底还留有一丝理智,这时在面上显露出的困惑神情,叫那回头看他的传令官都止不住轻笑。
“呵呵……有一位大人要见你,你就老实躺好吧。”
那传令官说完,不再理会胡九彰,而胡九彰坐在担架上,愈发的茫然了。
有一位大人……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那句话,忽然间,心里便好像被雷电从中划过一般。
有一位大人。
一瞬就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他尘封在心底,想要去想,却又不敢想的名字——李慕云。
自打被叛军俘虏后,那个名字对他来说,甚至带上了一层恐惧。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他做不到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拯救不了。自己的弱小与无助,衬托着那个名字被无限放大,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显而易见。
胡九彰不敢去想李慕云,他怕自己只要一细想,就会控制不住的想要扼住自己的咽喉,把这一切都彻底终止。因为他根本没有履行自己作为家臣的义务,更没能做到伴侣见该有的体贴与关怀。
他还好吗?万一他也死了,那该怎么办?倘若他不在了,就算自己现在去死,也已经来不及了吧?
恐惧萦绕在心头,叫胡九彰不敢放松分毫,直到他被带到一座白色毡布搭成的大帐前,帐门一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
李慕云的苦闷不是能够轻易与旁人说出口的,他堂堂的宗室皇孙,在敌营之中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顺理成章的接受叛军将领的帮助,承认亲生父亲其实已经与叛军沦为一党,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短时间内他能够消化完全的。更别提下落不明的胡九彰,和败得一塌糊涂的二十万唐军。
他身子本就带了病,虽说有个崔乾佑派人悉心照料,但如此优思之下,多少件名贵药材吃下去,也都是杯水车薪。
李慕云卧床休养了几日,身子始终不见好转,就连崔乾佑也觉得世子这是凶多吉少,只把他当做命不久矣的重患去看,怎知当传信兵带着胡九彰的消息冲入李慕云营帐后,这人竟猛的一下就从榻上坐了起来,他一直以来毫无血色的面庞,这时竟也因为激动而血气上涌,显出点点红润来。
“他……他还活着?”
一时间,他就连声音,都不似此前虚浮,一声声都是喜悦与激动。
“回禀大人,胡九彰还活着,只是……”
“只是什么?”
李慕云的脸色霎时间又变得一片煞白,好似病入膏肓般,不见血色。
“只是……他伤势颇重。”
“重?重到何种程度?可,可有性命之忧?”李慕云的声音中带着小幅度的颤抖。
“这……小人不知。”
“带我去见他!”
李慕云一瞬提高的音量中,竟不乏几分沉着底气。他强撑起身子掀开被褥,就这么下了床。就连那传信兵都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昨日那个虚弱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的病秧子。
李慕云飞快向前走了几步,可又不知为何,突然停下来了。
“不行……叫人帮我更衣梳洗,快去!”
李慕云一反常态的冲着那传令兵吼了起来。他脸色煞白,身上处处透着病气,但越是如此,他越不想叫胡九彰看到自己如今这幅模样。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太需要一点好事发生了。他不希望胡九彰见到一个病恹恹的自己,而倘若这就是老胡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他更不想叫老胡走得不安心。
是的,他其实已经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最坏最坏,便是胡九彰重伤不治,而倘若是那样,他更要用自己最好的状态,最积极的态度出现在老胡面前。陪着他开开心心的,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他会主持老胡的葬礼,将他安葬,一切结束后,他再自缢于心爱之人的墓前,不再有任何一丝留恋。因为如果老胡死了,这世界真不值得他再苟活下去,便是一分一秒,也不想待的。
所以此时此刻,李慕云的每一步,都做得精心,纵然他自己也带着病,每动上一下,他身上都是颤抖的。
李慕云见到胡九彰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随着大帐的门帘被随行的兵士拉开,他看到胡九彰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周身合着血与土,躺在一张散发着恶臭的草垫上。
他顾不得训斥周围的士兵,顾不得自己身上病痛,蹒跚几步冲至胡九彰塌前,人还未站定,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老胡……”
他轻轻叫着,声音低沉且温柔。他仿佛看到胡九彰在自己怀中咽气的情形,那是他的噩梦,他绝不想看,可面对着憔悴若此,也凄惨若此的胡九彰,他又不能不想。
恐惧始终萦绕在心头,李慕云俯身在胡九彰身边坐下,颤抖着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怕握得轻了,胡九彰感觉不到,又怕力道重了,把他弄疼。
“老胡……还疼吗?没事了,他们听我的,我叫他们帮你治,会好的……都会好的……”
李慕云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生怕胡九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或是伤重到了无力支撑,就要离世的程度。
但叫他意外的是,胡九彰反而以着更坚定的神情,对他做以答复。
“没事……”
老胡的声音沙哑且虚弱,但只看到那眼神,李慕云的情绪便再抑制不住。他全部的坚强都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只伏低了身子,将胡九彰整个拥入怀中,如孩童般失声痛哭,“老胡……老胡……”
作者有话说:
我更新了!!!!说实话对新的工作环境有点难以适应,新工作也常常需要加班,所以一直没能调整好状态码字。这一章断断续续码了十几次,才终于码出来。往后只要有时间都会努力更新,预计二月应该会恢复一段时间的规律更新。谢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大家啦!(*^3^)/~☆
第91章 只为安宁
李慕云这一哭,别人还未如何,倒是把胡九彰给吓得够呛。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痛,一只手撑起身子,一个劲抚着李慕云后背,帮他顺气。直到李慕云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才精疲力尽的躺回草垫上,样子虽然憔悴,脸上却浮现出连日不见的释怀与温柔。
直随着胡九彰躺到草垫上的一声轻吟,李慕云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低着头轻咳一声,几句话将身后一直等待着的兵士打发出去,面上已然一片通红。
他只低着头闷声向那唯一一个还立在近前的军医发问。
“他伤势如何?”
照顾胡九彰的军医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看衣着,显然也是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的,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他冲着李慕云抿了一下嘴,眉间微挑。
“这小子糙得很,既然之前没死,那现在大抵也死不了,不过是要遭上几日罪,慢慢调养罢了。倒是大人您……我看气色不是很好。”
李慕云听罢连忙抬起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羞红的面皮了,冲着那老医官连连摆手。他生怕胡九彰把这话给听到心里去。
“现在问的是他。”
他下意识提高音量,“你只照料好他一人,就算是大功一件了。记得务必要用最好的药,倘若这军中有谁敢在这事上为难你,你全来与我说,你也知道,我是你们崔将军的贵客吧?”
李慕云面不改色的说着,自打到了潼关之后,这大抵是第一次,他在下人面前摆架子。只是这一副红脸蛋映着这些话,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了。
那老军医只抿嘴一笑,倒是朝着胡九彰轻笑了一声。
“嘿嘿……这小子倒是有福……”
“你说什么?”
老医官的声音压低了,李慕云也听不大清楚。但那医官却不欲多做解释,只笑呵呵的冲着李慕云俯身应了声“喏”,便退去一旁。
他这一退,反倒叫李慕云眉头紧蹙起来,面上显出些许怒色。
“没叫你走,急什么。”
李慕云嘴上说着,眼光仍留在胡九彰身上。他想看清楚那些伤,一丝一毫都不落下。
老医官被他这么一叫,到底是惊出了一头汗来。直不知这喜怒无常的公子哥要干些什么……忐忑之际,便听得李慕云声音接连追来。
“他身上的伤势你都检查过了?现在用得是哪几味药?如何熬制的?你可要叫那些熬药的小官上心些,还有……”
只见那老医官长舒出一口气,便当即立在原地,与李慕云一一应答过。
此时李慕云的一番心思全都在胡九彰身上,也懒得去在意这医官会如何看待自己,他只对那医官用药的手法习惯有数了,便挥手将之驱出了大帐。
终于,帐中只剩下他跟胡九彰两个人,知心的话还没说上几句,他眼圈便又红了。
“老胡……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这里是敌营,而我……”他低下头闷了半晌,又抬眼道,“我是随着卢盛一道回来的,潼关被占那日,卢盛死了,我本以为自己也要被俘,怎知……这边的将领竟是父亲在东北时的旧交,他不单留了我性命,还将我奉作上宾,留在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