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只剩下罗钰沉重的鼻息在陈番头顶一阵阵盘旋着。
“哼……你懂什么?”
终于,罗钰有了动静,只是陈番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等来的竟是罗钰如此一声轻蔑质问。
他愤怒抬起头,眉心皱得死紧,他不明白,罗钰是怎么做到如此漠视人命的,但直到陈番完全直起身子,抬起头,他看到罗钰脸上的表情。那表情绝称不上是鄙薄,反而眉宇间还带着某种若有似无的悲壮意蕴。
忽然间陈番的眉心舒展了,他面上没有怒意,只是带着种无法言明的哀伤与无奈,随之垂下目光,只盯着罗钰脚边空地。
“陈番,你不配做唐兵。”
耳边传来罗钰冷绝的嗓音。但这一次,陈番只是跪在原地默默听着,就连手也放松了,垂在体侧,没有半点动静。
一月后,陈番被以抗命之罪入刑,但好在陈家叶大根深,几经周折,最终判了个将功折罪,打发他到长安去做不良帅,反而算是高升了。
到底是京城显贵,有人有钱,总好过漂泊在世的无根浮萍。只不过,长安赴任的陈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子弟,也不是曾经坚守北疆的唐军老兵,他只是一个经历了人生波折,又在纷繁复杂的尘世旋涡中苦苦追寻过的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作者有话说:
终于找到了新工作,入职培训累成狗,且预计未来两个月也会被工作占用全部精力。但会找时间更新!感谢能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呀,你们都是小天使呜呜!
第99章 巧合
离开了长安城,陈番倒没急着远走,而是寻着郊野的小路,去了长安城东面的荒僻小村中。
城外的小村与长安城内已然好似改换了天地般,那村子临河而建,自打传出东边叛乱的消息后,村里逃得逃散得散,荒废的田地间早生满了杂草,房屋内但凡能用的家具,也都被原主人统统拖走,只剩下十几间空房,还立在原处。
而自那村子再往北边走,便是一处林木茂密的小山岗,上山的小路掩在盛夏疯长的灌木里,若不仔细寻觅,恐还寻不到这条上山的小路。
如今正是大乱之时,怕就是逃荒至此的农人,也不会对这荒村后的小山感兴趣,陈番却一反常态,一路穿过小村,左弯右绕的找到那条上山的小道,拔出横刀将碍事的灌木几下削砍去,竟步履轻快的上山去了。
陈番这一副模样,不像是在逃难,倒像是去郊游的,而这后山的密林内,居然也真别有洞天。
一片翠竹掩映间,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小院,院内一大一小两座草庐,虽然破旧,但却被屋主人打理得十分讲究,乍一看,竟也有几分雅士幽居的味道了。
穿过了竹林,小院的全貌也便展示在了来客面前,陈番一路走来,对着这间小院啧啧称奇,眼中却又显出几分困惑意味来。
“喂!昭中,你个老小子,你变了啊!怎么也搞起这种闲情雅致来了?”
陈番这一声吆喝瞬间便将竹林与小院之间营造出的幽静意味撞了个稀烂。而紧接着便见到那间稍大的那间草庐中,走出个布衣大汉,竟正是陈番当年的同袍,燕昭中。
比起当年的青涩模样,如今的燕昭中已经成了个胡子拉碴的莽汉,且身材还照比当兵时粗壮了许多。
燕昭中出自富商之家,本不该缺钱的,但他这一身行头,却看得陈番直撇嘴。
只见他一头黑发随意盘在脑后,只饰了把小小的木簪,额前还垂着几缕碎发,不像是没梳过头的,倒像是梳好了之后,又被谁给抓乱的。至于那一身衣裳便更不修边幅,麻布缝成的青色圆领袍松垮的裹在身上,黑色腰带斜系在腰间,白色里衣在领口时隐时现,显然与眼前这一番意蕴清幽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见了陈番,燕昭中也是一脸爽朗笑意。
“嗐,这些不是我弄的,不是早跟你在信里说清楚了嘛。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有什么好无奈的?我看你就是自己把自己给逼的。”
陈番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院,老友再见,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燕昭中抿了抿嘴没去反驳陈番的说法,陈番也笑呵呵的冲着燕昭中胸口轻捶了一拳。
“所以你就打算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诶……话不是这么说。老陈,那小兄弟其实挺可怜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头脑也不清醒。我能帮他多少,就帮多少。”
“啧啧啧……”陈番指着燕昭中胸口点了两下,满脸都是嫌弃。
“我说你是不是被人讹上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就为了给一个路边捡的不知底细的人治病?你是发烧了还是吃错药了?这怎么还越活越回陷了?”
“诶……连你也觉得我傻?”燕昭中说到这儿,脸上已然显出点点悲哀,可能在他看来,陈番应该是能理解他的。
陈番瞄见老友那副表情,也没再深说,只是长叹出一口气。
“我反正也没觉得你这人聪明到哪儿去了。现在好啦……大唐乱了,我们两个老兵窝在长安边上,想想还挺讽刺的。”
“诶,不提这个。”燕昭中也跟着叹气。
“行了,那现在能给我介绍介绍了吧?那天你在信上说你从龙首渠里捞了个人,到底什么人啊?你知道你大伯来找我那天气成什么样吗?在我那儿还指着天骂你呢,可是一点面子没给你留!”
陈番双手抱臂,说教意味十足。燕昭中则又是一番长吁短叹,抬手给陈番指了指刚刚他出来的那栋草庐。
“诶……人就在里面呢,给你介绍,但你可悠着点,别吓着他啊。”
“嗐,那得看那小子识不识相了!”
陈番是半点迁就的意思也没有,燕昭中无奈叹着,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便从屋内带出个身材消瘦的青年男子来。那男子样貌清秀,咋看像是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颜色淡雅的文士儒袍,出来时手里还拿着根毛笔,满脸的不情愿,该是在作文的过程中被打断,正努力回想自己刚刚的构思呢。
陈番一见人出来,本想上前质问一番,怎知他瞧着那人越看,表情却越错愣了。
“喂……昭中,那个……”
他指着燕昭中身旁的男子,喉结上下涌动着。
“这就是你从河里救上来的人?”
“对啊。怎么了?”见到陈番如此奇怪的反应,燕昭中也是满脸困惑。
“这……这……”
这会儿,陈番连话也说不全了,他紧盯着那男子五官样貌,越看,嘴巴就张得越大。
“怎么,老陈,你认识他?”
“我……我认得。”
过了老半天,陈番才吐出字句。他无比肯定自己眼前男子的真实身份,但却又因为事情太过巧合,也太过诡异,而难以确信自己的判断。
“……这小子叫胡彦,昭中。”陈番低声说着,“我认识他哥。他哥一直在我那儿住到正月呢。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事啊,昭中!他哥就是为了找他,才从北庭一路赶到长安来的!”
诚然,那日在河边救下胡彦的药商,就是燕昭中。他不单救了胡彦的命,还为了救这位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不顾家族反对,独自留下照顾伤者,且这么一拖,居然就过了半年。
此时此刻,胡彦正跟在燕昭中身旁,他模样与胡九彰很像,但眉宇间的气质,却不似胡九彰那般飒爽,反而文文弱弱的,有些少年似的清秀,还带着股书生特有的执拗,全然不像个西北汉子。
陈番指着他与燕昭中说了好一阵子话,胡彦愣是一眼也没看他俩, 反而一直旁若无人的皱着眉头思索。
半晌,他怕是没想出来自己下一句要写什么,面上已然显出怒气,一开口便冲着陈番训斥了起来。
“我说,尊驾不能安静些吗!”
陈番正跟燕昭中说话,听到声音不由错愣。他本是对胡彦有所愧疚的,乍一见到人还活着,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震惊,拉着燕昭中问了好多。怎知胡彦这一开口,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措辞好生刻薄。陈番不禁咂嘴。当年在长安城中热心助人的胡彦,到底还是“死”了!
陈番眉头皱得老高,他不看胡彦,反倒去瞧燕昭中。而燕昭中显然对胡彦的状态心中有数,他态度温和的拉住胡彦胳膊,一面把他往小院一侧的竹席旁送,再开口时,声音也是柔和。
“诶,你都在屋子里闷一天了,咱们去小竹席那儿歇会儿,过会儿再进去写。肯定能写好的,我这不还等着你念给我听呢嘛。”
燕昭中这一反常态的温柔直看得陈番咋舌。但胡彦却不吃这一套,他仍皱着眉头,纵然老实坐下,脸上也是不情愿的。
“哥,那人干嘛来的啊,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走?”
“咳,他……他得跟咱们在这儿住几天呢。”
“那是住几天啊?”胡彦一面问着,又侧头往陈番身上瞟。
“啊……我去问问他哈,你好生歇着,别乱跑。”
燕昭中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陈番面前,显然很是苦恼。
“他怎么叫你哥啊?”
“诶……你就别问了,老陈,他现在这样就已经算好的了!”
燕昭中说着,还不忘去看胡彦有没有好好坐着,确认人乖乖听话了,他才将目光转到陈番身上。
“老陈,你是不知道,他这疯病一发作起来,可是会寻短见。以前他不认我是他哥的时候,闹了七八次都有了,又是撞墙又是绝食的……我自己都数不清救过他多少次了,结果每次等他养好了,疯病反而越来越重,照这样他早晚还得把自己折腾死!不过好在现在他把我当成他哥,这才能老实在那儿待着。”
燕昭中说着,声音又压低了些,好像在跟陈番说着什么悄悄话似的。
“我跟你说,这小先生还会给我烤饼吃呢!我真想不通,他既然这么在乎自己的哥哥,为什么每次疯病发作的时候,还要自寻短见……他哥要是知道了,那得多伤心啊……”
燕昭中轻轻叹息着,而陈番也无话可说。
他定睛朝着胡彦看了看,只见竹席上的人已然沉溺到了自己的世界中,正攥着根笔坐在那儿冥思苦想呢!胡彦上京要做什么,陈番是知道的。他现在这是在准备科举。只不过……大唐的科举,恐怕胡彦这辈子都再难有机会参与了。想着想着,陈番只觉得心底无端多了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他抿了抿嘴,攥着拳头,眉头也皱紧了。
“我回头托人问问他哥的消息,但至于能不能找到,就看造化了。”
陈番沉声说着。而对于这一点,燕昭中显然看得更开。
“多谢,不够本来我也没报什么希望。现在能知道他叫什么,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他一面感叹着,面上又显出笑意。
“得了,老陈,别想那么多,你进屋坐。这小先生烤的饼可好吃了,我去给你拿一个!”
作者有话说:
今日起正式恢复更新,每周三更。因为最近审核制度严格,本文删减部分暂不可见。另外欢迎大家来微博和Q群玩耍交流呀!(〃'▽'〃)
第100章 站在胜利一方
至德二年九月,长安近郊,崔乾佑军中。
——
“老叔,弄成这样就行了,挺好的。”
初秋的艳阳下,胡九彰坐在帐篷内的小榻上,对面前的老人笑说着。他的心情显然不错,因为那老人正拿着一双制作精良的木腿,往他腿弯下的断肢处绑。
那老人是个专门给人做假肢的木匠,原是在长安的医馆做事,如今长安城破,新皇又在西北登基称帝,老人家为了活命,便转头投了叛军一边,成了崔乾佑军中的医官。
而至于胡九彰,他与李慕云一道,随着崔乾佑所部直抵长安,但却又始终游离在大队边缘,不单不参与任何一场战斗,就连面都很少露,成日只在自己的营帐中活动,以至于这浩浩荡荡的行军硬生生叫他俩过成了隐居。
但日子过得好不好,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就结果而言,崔乾佑的确是他们的大恩人,胡九彰的伤好了,那老人家为他绑好了假肢,又递给他一副拐杖。
“大人试试?”
“诶——您叫我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大人,我受不起。”
胡九彰笑着接过老人递来的木拐杖,胳膊一使力,就把自己从小榻上撑起来了。虽然动作不似之前流畅,但要借力走动,还是轻而易举的。
“怎么样?”
胡九彰撑着拐杖向前走了几步,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正是帐内一直陪伴在侧的李慕云。
李慕云仍穿着当年从王府里带出的衣衫,衣料虽然贵重,但这些日子过来,也破旧了许多,远不及当年的雍容华贵。而他本人,也照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虽说在崔乾佑这儿,吃的喝的都少不了他,但李慕云的气色,就算是与重伤初愈的胡九彰比,都要差出许多。
他见着胡九彰撑拐走出了几步,面上不住显出笑容,只不过他那双眼中总是带着忧郁的,虽然是笑,乍看之下,也好像是在哭。
“很好啊,你再多练练,说不准就能如常人那般行走了。”
李慕云轻声赞着,而胡九彰对上李慕云目光,面上笑容已然抿去大半。
“还不舒服吗?”他柔声问着。
“没有……”李慕云这才算挤出些许温和笑容,“这几天都挺好的,没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