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吵了。”
人丛中忽然传来一句阴沉男声。士兵们很快听出那是陈番的声音,他们的新校尉。
“陈校尉!你看看啊!这……”
“都别吵了。”陈番沉着张脸,背着月光,在戍堡上站直了身子,甚至不顾可能会被城下的回鹘兵发现的危险。
“我放的火。”
他淡淡说着。
而显然,第二团的众人,对此的第一反应都是茫然的。他们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发出质疑声。
“为什么?”
“陈校尉……为什么陈校尉要放火?”
“你们不是都想知道我今后的策略吗?我现在明说了,粮草我给你们每人留足了两日的,剩下的,都烧了。想活的人,今夜寅时三刻,跟我突围!我明白告诉你们,我不打算守城,你们要么跟我走,要么死在这里——留下的人,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死了就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但想活的人……就拿出必死的决心,跟我杀出一条血路!”
陈番定定说着,眼光在每一个士兵脸上扫过。
那其中仍不乏愤怒神色,但很快,就有人起身站到了陈番身后。
“陈校尉,我跟你。”
“我也……”
“陈校尉,听你的。”
渐渐的,站到陈番一遍的人越来越多,但即便如此,陈番仍能感到人丛中投来的嫌恶目光。是啊,他的确主动放弃了驻地,身为最应该率部坚守的军团将领,却主动带领手下逃亡,他甚至偷偷烧掉了戍堡里的粮草……
这些都是作为一个校尉,甚至是唐兵而言,最低劣的举动。但倘若不这么做,倘若他们守着粮草,等待不知何日才能到来的援军,面对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会发生什么?
狼牙堡会不会丢陈番不知道,但他知道,第二团的人只会死得越来越多,而这些牺牲不会计入大唐的史册,天下万民不会知道,还有他们这样一批人,在替大唐牺牲,他们甚至不在乎西域的这片土地,到底是属于谁的。且就连王笃也说过,他想叫第二团活。
那为什么王笃一开始不主动撤兵呢?因为那样有违军法,无论事后如何开脱,那都会成为第二团永远的耻辱,只要是第二团出来的,在北庭军中,一辈子洗不脱这耻辱。
但现在不同了。王笃带领的第二团在回鹘大军攻来的第一日,成功挡住了进攻。这时再走,他们就不是逃兵了,而是在大军压境之际,拼命抵挡过的英雄。这时的撤离不是逃,而是为了保存力量所做出的应变之举。只要这样上报兵部,没人会受到惩处。
这样名正言顺的撤退机会,陈番本来是没有的。但王笃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陈番无论如何都会把握。
——
“好,大家准备一下,寅时三刻,咱们从西南方突围。”
陈番说着,沉着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结果最终,全团剩下的全部兵士,都陆陆续续的站到了他这一边,可能只是为了不被抛弃,亦或是单纯为了跟昔日战友站在一处。但无论如何,结果,就是第二团已经决心全员突围。而这一次,陈番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夜深人静,回鹘阵地上,偶尔能听到马匹低声鸣叫,但再多的,就只剩下篝火内木片爆裂的轻微声响了。这是夜间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回鹘人恐怕不曾料想,白日里还英勇抵抗的唐军,居然会选择在当夜突围,所以就连他们的值夜兵,此时也昏昏欲睡着,对此毫无防备。毕竟,按照唐军一贯的路子,若不拼死抵抗一番,他们是不会放弃任何一座戍堡的。
但陈番走的偏偏就不是唐军一贯的路子。不到二百人的队伍,借着夜色掩护,很快摸到了回鹘军近前。千人的军团呈圆环状将狼牙堡整个围严,但这也就意味着兵力上的分散。
夜风阴冷,一簇簇篝火散着热气,将疲惫不堪的草原战士包裹在近旁,而突然间,随着百余人发疯似的怒吼声,唐军的队伍仿佛一把尖刀,只插入回鹘军的梦乡。
第98章 不是英雄
那场突围的成功几乎是必然。回鹘人没想到唐军会弃城突围,更没想到他们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突然发难。仿佛白日里的战斗不曾消耗唐军的体力,甚至他们的战斗意志反而要比守城战时更加坚定。
人困马疲的回鹘人还没来得及准备,刀就已经逼到了眼前,千人之众的回鹘部队整个呈扇形铺开,虽然把狼牙堡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原本的人数优势也因此削弱了不少。陈番带着这群人一通横冲直撞,轻易便在回鹘战线上撕开了裂口,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整团一百七十余人,一个不落的全部冲出重围,可算是彻底把第二团给保住了。
一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荒原上蹒跚前行。朝阳在眼前的天际间缓缓升起,寒风呼啸,人群中却不时发出亢奋的呼叫声。
“成了!”
“哈哈,陈旅帅英明!咱们直接回郭将军那儿领功去,保不齐还能回镇上休几天假,好好放松放松咧~”
大伙儿有说有笑的,即便他们横刀上仍沾着血,连血液的腥臭味,都没人在乎了。但陈番的脸色,似乎不曾改变。
他冲向回鹘军营时冷着张脸,眼光如如刀般锐利,不带有一丝情绪,而等到他们甩掉了回鹘的追兵,朝着大本营进发时,他仍冷着张脸,不见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喂,老陈,你想什么呢?”
“想之后的事……”
许久,陈番才开了口。
走在荒芜的旷野上,远处是绵延千里的雪山,近处有低矮的树木。沙地里偶尔窜出野兔狐狸的身影,在太阳的耀光中一闪而过。士兵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们这一小撮军队正向着位于西南小镇上的瀚海军总部行进,即便这只队伍真正的长官已经死去,但在严密体系内运作着的士兵们,仍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这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就是在面对这些的时候,陈番却感到无比困窘和慌张。
“之后?之后不就是回去跟上面奏报?就算上头的人对你的做法不满,你不是还能施展手段,找兵部的大人为我们这些人说些好话嘛。我们又不是没有抵抗就直接逃跑的,现在王校尉都阵亡了,上头肯定不会揪着你不放。”
“说得就是啊……”陈番望着地平线上时隐时现的零星树木,眼睛微眯着,说不上安定,也没有任何喜悦可言。
“你说罗钰都尉为什么会答应让我来接任王校尉?我资历又不高,拿得出手的战功更是一件没有……这不正常,你不觉得吗?”
“呃……你要这么说……那……”
而陈番显然并不是在等燕昭中的答案,他瞧着天边的云朵,思绪也好像跟着飘到了远方。
“你觉得罗都尉真的就一点也不知道,沙脊岭后面屯着回鹘人五千精兵,准备攻取狼牙堡吗?他既然能派我去探查,为什么在这之前,就不能派其他团的弟兄去查?还有回鹘各部落集结兵力的过程,这中间总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各个团派出去的斥候带回的情报,最终都会汇集到罗都尉手里,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你是说……”燕昭中俨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冷汗一瞬间从他额间渗出。
“你想说,罗都尉明知道沙脊岭有敌情,却还要留第二团独自迎敌?”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陈番淡淡道,“我们派人去向罗都尉汇报敌情,是在五日前,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回鹘人会如何动向,如果罗都尉想在沙脊岭方向加强防范,那为什么我们的信差没有带回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收到的命令,只是巩固防线,加强戒备吧? ”
“倒是……但……”燕昭中紧锁的眉头忽然又渐渐舒展开,“说不定我们坚持下去,罗都尉就会派援兵来了呢?万一他只是在试探,借此考验我们的能力……倘若我们能行,击退回鹘大军,那不是大功一件?倘若不行,他事先接到了消息,也能够随时调兵的。总归不客气的说,陷入险境的只是我们,而不是唐军……”
“是啊,但我们到底还是逃了。”
陈番说着,神色显得愈发暗淡,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变得拘谨起来。
“那些老兵说的什么战死沙滩,为国捐躯,我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但同样的事倘若要放到我身上,我又是决计不愿做的。”陈番低声说着,将目光投到燕昭中面上,似乎在寻求认同。
“挺自私的吧?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坦白说,我也不觉得我这么做有错。毕竟人活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就想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要是再能活得有滋有味一点,那是再好不过了。”
陈番说着嘴角滑出一丝稍显苦涩的笑,但他的确笑了,在他眼中,能看到那种劫后余生的幸福与珍惜。
“那照你这么说,你不该来参军啊?你就应该继续留在洛阳,做你的贵族大少爷。”
见他笑了,燕昭中也笑了。二人又好像忽然变作两个茶余饭后坐在自家后院里聊天的闲汉,在夕阳洒下的一片暖光中,背坐在台阶上侃天侃地。
“嗐,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梦啊。我倒是想当个大将军征伐四方,但奈何本人不是那块儿料,这一个校尉就把我吓傻了,更别提要当大将军!我可承担不起那么多条命!”
“那你现在梦醒了?”燕昭中侧头看着他。
“差不多吧。经历了这次,我也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自己有把握,对事也有把握。”
“那挺好。”燕昭中说着,望着眼前一片昏黄的原野长叹出一口气,眼睛微眯着,便说不上是称赞还是遗憾了。
陈番率领着第二团余部撤回了瀚海军设在天山脚下的大本营,而意料之中的,在面对着第二团主将惨死的严峻局面下,即便是态度严苛的主战派,也无法否认第二团在战斗中做出的牺牲。
无需陈番巧辩,当罗钰都尉神情复杂的将校尉的委任状交到他手中时,第二团的弟兄都觉得他是名至实归。毕竟,跟着陈番这样一个有些贪生怕死的武官,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舒服些。
但叫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个一路顺风顺水向上晋升的贵族少爷,居然在这时候,主动退出了。
陈番丝毫不顾及眼前罗都尉的颜面,居然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写着自己名字的委任状给一下撕成了两半。
当然,撕的时候他是一脸坦然的站在罗都尉面前的,这一撕开了,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到罗钰面前,头差点就要跟着埋到地底下去了。
“罗都尉,陈番无能,不配受这校尉之职,现在委任状已损,求您与诸位将军重新考虑第二团校尉人选。”
陈番头埋低了,没看到罗都尉的反应。但他听见高处颤动的鼻音,一下下的在他脑瓜顶上哼着,不为别的,就是被气的。
“……陈番,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人,我就问你,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
陈番也是头一次这么对谁低声下气,但当一个人认清了自己的斤两后,也就没有那么多无谓的自尊心了。
“罗都尉,陈番自知不配接王校尉的职,倘若就这么受了,反而是害了第二团的兄弟,也给瀚海军抹黑。经过了这次,陈番也不打算再留在这里拖其他弟兄的后腿儿了,您便是现在把我从军中除名也好,陈番绝无半句怨言。”
陈番说着,又对着罗钰磕了个头,他自觉已经表现得十分谦卑,怎知罗钰站在那里,反而怒色更盛。
“陈番!你当唐军的军规都是摆设吗?我告诉你!要不是老王生前一力举荐你,就你——你一辈子别想在我手底下当校尉!”
罗钰厉声训斥着,而陈番听在耳力,却也不觉得他说得有多严厉。他只是觉得,罗钰能说出这些话,也都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末了,罗钰遣散众人,但他到底还是没让陈番舒舒服服的从这里走出去。
“你老实说,老王为什么会战死,第二团为什么不等增援就擅自撤离?”
罗钰冷着张脸,居高临下的看着陈番伏低后显露出的背脊。
“您真想知道?”
陈番仍跪伏在地面上。他想起王笃惨死时的模样,顿时又感到一阵气息上涌,哽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陈番,我警告你,你当众抗命,已经犯了军规。我不管你家在京中如何显贵,现在你在这,就是北庭的兵,我就算砍了你的脑袋,也没人能说出个不是来!”
“这我当然清楚,罗都尉……”陈番声音低沉。
“您不就是想知道王校尉为什么会死吗?我老实告诉你,王校尉是不想第二团血流成河,不想再牺牲更多的兄弟!自打第二团侦得回鹘在沙脊岭的军情后,我们再未等来半点友军驰援的消息,第二团孤守狼牙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挡得住回鹘几千精兵。王校尉用他一个人的命,换了第二团几百条命!”
说到动情之处,陈番背脊不住阵阵颤抖着。
“我陈番的确贪生怕死,但回鹘大军压境那日,我也不曾后退半步。只是我看不得身边的兄弟就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狼牙堡丢了还可以再夺,但命若是丢了,可就再捡不回来了。他们都该有活命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