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番一直想不通。他不明白王笃为什么敢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为军团助阵,就算要指挥,他也可以隐在士兵中。回鹘人可不知道哪个是军官,哪个是小兵。但王笃非得选择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位置,还穿着他专属于校尉的坚实盔甲。他就不害怕被城下的回鹘兵一箭射穿了脑袋吗?
陈番虽然疑惑,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王笃了。经过约莫半个时辰的箭阵防守,他们手里配给到的箭已经尽数射空,而接下来……
回鹘士兵已然察觉到了唐军一方的现状,进军速度骤然加快。站在高处的王笃突然拔出横刀,城头四位鼓手敲打出冲锋前的急促鼓点,而陈番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一半是冷汗,一半是因为疲劳。
“伏低!伏低!”
王笃突然厮声吼道。
他跟那四名鼓手一样,站得最高,视野也是最开阔的。陈番还没有看清楚城下的回鹘人正在做什么,就被身旁燕昭中一把按低了身子。城下,箭雨骤然来袭。现在,戍堡上的二百余唐军,已经尽数进入回鹘弓兵的射程。
头顶密集的箭鸣声震得陈番头皮发麻,戍堡城墙上可供躲藏的地方并不多,仅是刚刚好够他们这二百余人贴着墙垛压低身子而已。但有的人即便是缩在角落里,仍然会被不知从天空哪一个方向上落下的箭射穿皮肉。狼牙堡从东到西也不过一二百米的距离,在被包围的情况下,这小小的戍堡上其实无处可躲。
恐惧随着箭雨的密集程度不断加深着。陈番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畏缩在地上,外界的声音好像随着他护住头部的双臂覆盖而变得虚假,唯一真切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终于,头顶的箭鸣散尽,陈番来不及思索,他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停止震颤,只听到王校尉一声“迎敌”的怒吼,他只能被动的,跟随身边所有人的动作,从墙垛后支起身子,按照他们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两人一组搬起事先准备好的巨大石块,朝着城下疯狂奔来的敌军投击。
一些人被他们扔下的石块砸烂,但根本不够,人太多了……他们人太多了!!
陈番的手心都是汗液,他胳膊上的肌肉因为力量用尽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就连呼吸的频率也是乱的,只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吸入最大分量的空气,令充血的肺部持续向着身体输送能量。
“伏低!”
王校尉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陈番机械的在墙垛后缩成一团,身边同伴被乱箭射中的惨叫声,以及团里另外加几个旅帅配合指挥的吼叫声。在所有的军官中,只有陈番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句号令,他像新兵一样颤抖,被王笃拒绝后的失望与耻辱感相互拉扯着,令他几乎无地自容。
可仍然不想死啊……
陈番眼里渗出了泪花,而当他再将目光投向始终坚持在戍堡最中央的王笃时,他竟有些恍惚了。
王笃身上多了几处被血染得通红的箭伤,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不被射中就怪了,但好在不是一击毙命的要害处,王笃任由箭失嵌在体内,挥动横刀,在中央的高台上鼓舞全团将士继续战斗。
“投石!快投石,趁他们还没爬上来!”
在王笃有些模糊不清的嘶吼声中,陈番机械的搬起脚边大石,朝着眼皮子底下那黑压压人群奋力砸去。
没一会儿,狼牙堡城下就形成了一片连着一片的尸堆,而城上,陈番只觉得这一双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回鹘兵踩着同伴尸体堆成的阶梯,开始向着戍堡城头爬来。陈番下意识的抽出横刀,身子越过城垛,奋力向着下面艰难爬行的男人砍去。
“杀啊!杀了他们!”
终于,在战争开始整整半时辰之后,陈番自己作为旅帅的喊出了第一句号令。他的眼睛血红,额间青筋暴起,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因为情绪上的激动而变得通红。
“杀!!”
很快,这一场攻防战的进入了短兵相接的最终阶段,双方都杀红了眼,理性不再能主导意识,一切都归于想要存活下去的生物本能。城墙上的男人们化作野兽,在杀声震天的狼牙堡上,直到夕阳投下余晖,划过城头。
陈番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他只知道到了最后,他连站也站不住了。两条胳膊抖得不像样子,握刀的手知觉全无,肺部的撕裂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回鹘退兵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陈番跨过地上同袍的尸首,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双腿好像被灌进了几百斤的铅球,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痛苦。
越过染血的墙垛,陈番看到缓慢退去的回鹘主力,回鹘人仅仅退出了不过三里远的距离,便就地扎营,围绕着整个狼牙堡的包围圈,还是那个包围圈,整场战争,也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儿。
“王校尉……王校尉!”
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喊声,陈番茫然寻声望去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
他迈开沉重步伐,好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那群人外围。陈番拨开挤在前面的身子,探着头往里瞧。
他看到王笃面色惨白,躺在戍堡地面上,他身上有五六处箭伤,另还有细碎刀伤,在腰部腹部。王笃的呼吸沉重,跪在他身边的副官哭了,但更多的人,只是沉着张脸,目光打在垂死的长官脸上,神色凝重。
陈番没听到王笃之前都说了什么,他到时,王笃已经要说不出话了,他忽然抬起一只手,好像要抓什么,但很快那只手就垂了下去,跟了王笃十几年的副官顺着那手指着的方向一看,正对上陈番脸孔。
“王校尉!你是要叫陈旅帅吗?陈旅帅!你快过来啊!”
可陈番一点也不想过去。他眼睛远远盯着王笃的苍白脸孔,心底涌起的耻辱感一瞬间叫他锁紧了眉头,他不想面对王笃,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陈旅帅!你过来啊!”
在副官的催促下,陈番步伐迈得缓慢,他是被人左一下右一下的拉到王笃面前的。那副官哭着按住他背,让他弯下腰听王笃说话。陈番的眉心皱得死紧,脸上却不见有一丝悲痛,就好像他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一起麻木了似的,他俯下身把耳朵凑到王笃嘴边。
“第二团……活……”
就这么几个字。陈番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被那气息若离的声音给整个击穿了。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想活,他当然想活!
“王校尉说什么了?”
“喂……王校尉死了……”
陈番忽然被一个强有力的手从王笃身前拉开。军医伸手探向王笃鼻底。
“王校尉死了。”
军医的声音压得很低,而距离王笃最近的那位副官,已经哭出了声。
“各位……今天一早,王校尉给了我一份密函,他说倘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让我把密函拆了,给大家公布。”
那副官哭着,从衣襟里掏出份封了漆印的木牒。他把那印封一抖,木片内便掉出张薄绢布来。
“这……”副官将那张写了字的绢布拿在手里,又对着面前众人展示了一番。
“这是陈旅帅的临时委任状。王校尉身故后,第二团暂由陈番旅帅指挥。这上面还有王校尉的军印……”
面对手中的任状,副官显然是有些疑惑的,众人议论纷纷,而陈番站在人丛中低着头,他拳头攥紧了,全身不住颤抖。
第二团,活……
他脑子里来回重复着这几个字,泪水已然打湿眼眸。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又在忙着准备面试了,再加上过年期间的种种活动,实在抱歉上周以及大上周咕咕,会尽可能找时间更新的(T▽T)
第97章 良机
“那现在怎么办?”
城头上,原本围着王笃的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陈番身上。
“陈校尉,你怎么想的?”
拿着委任状的副官已然改了口,但陈番听着,却只感到自己心脏跟着咯噔一下,好像是被那两个字给刺的。
他满眼是泪,眉心紧锁,脸上仍是痛苦模样,脑中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夕阳西下,月光洒在染血的石堡上,反射出银色亮光。陈番久久不语,人丛中有老兵跺了跺脚,沉声开口。
“当然是继续守下去。总不能叫王校尉白死……再说咱们前天不是已经派人去求援了?现在只要能坚持到援兵到场,狼牙堡就不会丢!”
“陈校尉,你觉得呢?”
副官又转向陈番,所有人都等着陈番的回应。
“额……”
只见陈番忽然仰起头,长叹出一口气。
“各个小队先清点人数,把死去弟兄的名牌都收好。另外,老李老赵,你们去清查咱们剩下的粮草辎重。现在趁着回鹘人消停了,开灶吃饭。”
“对!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打仗!”
在团里一群老兵的吆喝声中,戍堡再次恢复平静。经验丰富的兵卒将炉火架在石壁内侧,不叫回鹘人见到堡上的烟火。各个小队各自收殓战友的尸骨,就跟例行公事一样,冷脸撤下尸体身上的木牌扔进小盒里,最终被呈交到陈番面前。
“三十七死,十九伤。受伤的里,有三个重伤,恐怕挺不过今晚了。另外,军粮还够我们坚持七日,倘若节省些,再挺上十日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箭都射的差不多了,回鹘人的箭用咱们的弓弩射不了,等再过几个时辰,夜深之后可以派几个腿脚麻利的下去捡箭。”
眼神坚毅的杜副官拿着散着淡淡尸臭味的木盒,弯着身子跑过墙垛,小心奔至陈番面前。
“嗯,知道了。”
陈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反倒比刚刚开战时冷静了不少。杜副官似乎还在等着他的进一步指令,可二人对视了能有那么两三秒,陈番还是一言未发,他只好放下木盒,从陈番面前退开。
燕昭中就坐在陈番身旁,陈番现在看起来稳如泰山,可他却看模样却越来越急躁了。
“老陈,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该不会……真的要学王校尉那样?”
燕昭中眉头皱得死紧,他看着陈番,就像正看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怪物,眼底带着一丝畏惧,但更多的是不解。
“学王校尉怎么了?”陈番声音冷淡,“他做的不对吗?”
“不是……可你之前不是说,撤退才能有活路吗?”
燕昭中声音压得很低,他生怕自己这话被堡上其他人听到。
“是啊……”
陈番声音中带着叹息。
“但我……”
“怎么?”
燕昭中凝目直盯着陈番,月光在墙垛后照射,陈番的连被埋在墙垛下的阴影中,即便离的很近,燕昭中仍看不清陈番眼中的神情。他只听到一丝细不可闻的吸气声。
“呃……我这辈子没受过别人这么大的好处。”
他低声说着,好像是哭了。
“啊?”
燕昭中越听越迷茫。
“诶……”
只听陈番一声叹息,便一手拍上燕昭中肩头。燕昭中能感到那只强有力的大手在自己肩膀按压的沉重触感,却又觉得这其中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我欠北庭军一条命。”陈番说着,收回手,捶了捶自己胸口。
“但……”
燕昭中眉心紧锁。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老陈,咱们是撤是守?”
“啧……你小子,怎么就知道问这个?”
陈番突然啧了一声,脸上表情不乏嘲讽。
“我不想死。”
燕昭中声音坚定,却也阴沉着。
“等着。”陈番淡淡道,“等着,你就知道了……”
戍堡上的寒夜,无人真正入眠,即便他们都靠坐在墙角,缩成一团,闭着眼。
在戍堡两端的烽火台上,旗手抱着将倒未倒的旗杆,嘴里不知嚼着什么,偶尔睁开眼,透过身边围墙上的小孔,偶尔扫一眼荒原上火光片片的回鹘军营。
暂时安全。
旗手闭上眼,正准备休息片刻,忽然听到城头上传来阵阵响动。
旗手骤然睁开眼,伏低了身子几步跳下烽火台。
“谁?”
“什么?怎么了?”
距离他最近的几人接连睁开眼。
“这什么味儿?喂!快醒醒!”
“啊……怎么这么重的烟味?”
很快,戍堡上但凡还活着的,都慌忙直起身子。
烟雾从戍堡地下的小室里飘出,几个人压低了身子慌忙跑过去,那是他们储存粮草的地方。
“起火了!储藏室起火了!”
“喂!你小点声!这附近肯定有回鹘的斥候——”
一人捂住另一人的嘴,但恐惧与愤怒同时在众人间迅速传开了。
“快下去看看啊,谁快点去!”
几个人匆忙打开储藏室顶的木门,迎面喷来的只是越来越浓重的烟雾。
“完了……我们的粮草,全没了……”
最先看到储藏室内部模样的兵颓然跪倒在地,任由烟雾从石堡内喷出。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人恐惧,有些人惋惜,但更多的人,面上只剩愤怒。
“这他么谁干的!老子宰了他!”
“该不会是回鹘人放火吧?”
“你他么傻了?回鹘人要是能到这儿放火,你我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儿吗?”
“但咱们中怎么会有人放火!”
那声音中都带上了哭腔。诚然,在被重兵包围的当下,再加上断粮,士兵们原本就已经绷到了极致的心弦,实在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