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波涛滚滚的无垠之境,胡九彰接连深吸,他俯身扶住李慕云背部,在背后抱着他接连吻了几下。
“你的病能好……”
胡九彰低着头在李慕云耳边轻轻说着。而李慕云这时的回应,也少有的铿锵。
“嗯,都能好。”
李慕云瞧着那漫漫无边的海面好似入了神。他定定说着,神色不像是在看海,反而更像是正看着什么人,看着正在发生的某件事。可就算他心中有思绪万千,在这片浩瀚蓝海面前,也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在海港换船时,陈番最后与一行人告别。到了这里,他也要回去与家人团聚了。
自打洛阳失陷后,陈家一路辗转到了江都避难,这个早在魏晋时便显赫一时的门阀贵族,如今尚留有余力让族中之人在乱世中幸存。但眼前的陈番身上,也早寻不见那种门阀世家弟子的傲然风貌了,他反而更像是街边路过的武夫,一瞬就能融到寻常百姓行走的街道上。
临走前,陈番出钱给李慕云买了足够用上一个月的药,也算是对李慕云关照至极了。虽然燕昭中仍在一旁笑他这是攀附皇室宗亲,给自己留后路呢,但胡九彰还是一连给陈番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感谢,只道倘若有缘再见,必定倾力回报。
“诶——你也别说回报的事,”陈番揽着胡九彰肩膀笑说着,“便说一句,你后不后悔吧?”
“后悔?”胡九彰微微一愣。
“此去辽东,可就不比在江南水路间航行了,就此离开,再想与中原联系,便没那么容易了,你后不后悔?”
陈番问罢,胡九彰不由眉心微捻,他思索片刻,目光在陆地与海洋之间扫过,眉心的皱褶反而渐渐平复了。
“不后悔。我还会回来的。”
他沉声说着,目光随之投向海的一边,面上忽而显出些许笑意来。
“再说时至今日再说后悔,也已经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码出这章文字的时间是七月十一日,到这里已经是存稿的最后一章了(ㄒoㄒ)七月份的工作远比想象中忙,需要经常出差加班,本来以为进入七月能保持每周三更,但没想到写出这章就花掉了将近一周的时间。从这章之后不会断更,但因为没有存稿,可能会变成每周一更或者每周两更,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伙伴/(ㄒoㄒ)/~~我会努力在九月前把这篇文写完的
第111章 肃王的忠心
天宝十四年十月,深秋,红枫似火,却总好似带着点滴萧瑟意味般,笼罩在一片火红枫树中的平洲大都督府人烟冷清,已然不见往日辉煌。
随着安东都护府大都督的权力被皇帝一步步移交到安禄山手中,肃王在北方的日子,也愈发不好过了。
肃王李琮,唐明皇李隆基的第四子,在他的诸多兄弟中,他本是处境较优的一位。李琮的生母华妃在后宫之中分位不低,而他本人更是幸运的抓住了每一个能在父亲面前展露身手的机会,以至于唐明皇在自己众多的子嗣中,对他这个儿子的印象,一直都还算不错。
开元十三年,李琮受封肃王,领雍州牧,从此在地方任上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他封王那日另还有六个兄弟与他一同受封,本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然而这一个“王”字,为他开启的仕途之路,却并不好走。
开元二十五年,三王谋反的惊天大案仿佛一声惊雷,将李琮从开元盛世的美梦中震醒。
当时的李琮只知道,二哥与两个弟弟绝不可能对父皇生有二心,更何况是谋反!当时的二哥李瑛本已是太子,又何苦要勾结兄弟入宫行反贼之事呢?这本就是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事,可事情就是这么突然的发生了!在李琮看来,这显然荒谬到了极致。可一夜之间,太子李瑛被废,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在同日被废为庶人。
惶恐之中,年轻的李琮连夜入宫去见生母华妃,想弄清这事实真相,怎知母亲只说了一句,“你看这事后,何人受益便好”,李琮便瞬间心惊胆寒。
太子地位看似稳固,可他却并非宠妃所生。开元二十五年,那时父皇宠爱的妃子,是武惠妃,而太子之位一空,那么显然,最有可能因此受益的,便只能是惠妃自己的儿子。惠妃会对太子出手,这动机显然也已经足够。
可更叫李琮感到心寒的事,却是这三王被废之后。
他本以为这三人被废为庶人,已经是最终的责罚,即便是想要摧毁一个皇子,那么这样的责罚也已经做到了极致。可怎知,三兄弟被废之后,居然又接连被害,他们或是被无端罪名刺死,或是死于非命,总归这三人,居然没有一个安然活过当月的!
李琮本已肝胆俱裂,可当他在朝会上听父皇谈起此事时,父亲漠然的神情,才真真好似一柄利剑,直刺入他心口。
什么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到头来都抵不过两个字,权力。
李琮本也是个有心气儿的皇子,可自从太子李瑛被废后,他的心气儿也散了,只在自己府中规规矩矩的过日子,竟然也顺利升迁,做了镇守一方的安东大都护。
可到任安东的肃王已然与过去不同,打那之后,他心头便好似时刻悬着柄利剑,执剑者便是他的父皇。而他只能匍匐在皇权之剑的利锋下,谋反那两个字,他这辈子都绝不敢牵扯。
肃王正是这么一个人。
对内,很少有人能走进他的心,而对外嘛,若想要挑出他的过错,那也是万万不可。
自打前太子李瑛被废后,肃王李琮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了。从那之后他心里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父皇。哪怕是闭上眼,他都能看到明皇赐死太子后的冷漠眼光。而对那冷漠之人的恐惧与敬慕,又直接把他从里到外死死控制着。
在安东大都护的任上,肃王并未作出什么特别的成就,且就连会为人诟病的过错,他都从未犯过。与其说他是安东大都护,不如说他就是个花哨的摆设,他好像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偶尔施展手段,做些事出来,可真要到了关键时刻,他又会不自觉的缩回头去,把大权拱手让给下面那些外臣。说到底,虽然他人在安东,可那一片心,还留在长安的皇城中。
他始终认为,揣摩出皇帝的心意,才是自己这个亲王最应该做的事。
所以对于安禄山,肃王的态度一直很明确。
安禄山受宠,他便对安禄山热情,且不单是安禄山一人,就连安氏麾下诸将,肃王也从没亏待过。
大抵便是因为如此,安禄山始终觉得,肃王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天宝十四年十月,就在安禄山起兵反叛的前一个月,自幽州而来的使者带着珍宝礼物和一封亲笔信,赶到了肃王位于平洲的官邸。只是安禄山的使者是打死也没想到,这位一向对安禄山顺从的软骨头亲王,这一次居然有了骨气!且还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耍威风的那种骨气,而是直截了当,斩钉截铁的。
安东大都督府的正殿大堂内,使者将信件双手呈到了李琮面前。已至中年的李琮面上带笑,伸手将那信件接过。但随着纸张舒展,那信中字句在他眼底一一掠过,李琮先是感到后脊一凉,但紧接着他的血液就跟着好似被点燃了一般,在体内暗自奔涌沸腾起来了。
他先是不动声色的将那信件一下下折回了原样,眉头紧锁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正是要将那信件原样交还给呈信之人,可就在那信纸与使者的指尖相碰触的一瞬,李琮忽然震声开腔,把他面前那使者吓得脸都青了。
“来人!!给我把这厮捆了!”
他到底是皇子,纵然没有建功立业,可他心底始终藏着一团火。
“……等等,殿下!”
那使者是直等到门外的侍卫冲进来,这才反应过来局势,可他仍然不相信眼前之人敢如此对待自己。
“殿下!我家大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您要为自己想想啊!”
他倒也是个身体灵活的文官,一见那带刀的侍卫往自己这边冲来,便欲朝一侧躲闪,还不忘劝谏。但玩笔的到底还是比不过玩刀的,肃王手下的侍卫三下五除二便将他反手扣住,末了还不忘狠踢一脚他膝盖弯儿,让他扑通一下跪将下来,直伏在李琮面前。
“肃王殿下,您有话好好说啊!殿下!兹事体大,还望您能够从长计议!”
这使者也是常在李琮面前走动的,是安禄山安插在平洲的心腹之一。肃王的情况他心里有数,且安禄山的实力,他心里更有数。
肃王虽然是王,但如今与两个儿子孤身远驻,手底下一个堪用的兵也没有,平日不过是靠自家豢养的护卫守着。说白了,他如今不过是被安禄山困在笼中的金丝雀罢了,左右翻不过天去。只是他本以为肃王李琮是个识时务的人,怎知这一向都脑袋灵光的雀儿,如今竟犯起了横!
“殿下!安大人此番出兵只为肃清圣上身边奸佞,若您能与安大人一同出这个头,安大人定然不会忘记您今日的帮扶!”
“帮扶?他还要我帮扶?”
李琮却是给气笑了,他堂堂亲王多年来一直屈居于安禄山之下,已是莫大的忍让。如今安禄山要带重兵进京,信中意图虽全指在杨国忠身上,可李琮怎能不明白安禄山此举的意图。
他是想谋反——
此人暗藏祸心,几年前李琮便秘密向皇帝上书过,怎知他一纸奏折费劲千心终于递到了皇帝面前,反而被他那年迈老父三言两语便给打发回来了,末了还不忘敲打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对功臣胡乱猜忌,差点没治他的罪呢!
从此李琮便再为向朝廷上书过安禄山的不是,但如今要他倒向安禄山一边,却也绝不可能。
忤逆安禄山的后果,李琮清楚。
这使者一旦回到范阳,他李琮便再难从平洲活着回京了。可他宁愿死在平洲,也不愿重蹈当年三王的覆辙。
李琮猛一下闭上眼,再睁眼时,右手已经握到了腰间剑柄上。
这使者无论活着回去还是死着回去,对他李琮来说都已经无甚分别了。既要尽孝尽忠,便做到底吧……
他想着,随即大喝一声,手中长剑已然出鞘,直指向跪伏在地上的使者——
而正当李琮剑尖下落的一瞬,大堂外竟传来呼号声。
“且慢!”
李琮闻声愣住,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时冲出来阻止自己的,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父王!”
“父王且慢!”
只见李兆邠、李兆朔两兄弟,一前一后往大堂上跑来,还没到跟前便跪伏到了李琮脚下,连头都没有抬。
“父王!父王三思啊!”
李琮这时是真的愣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有一天会为一个外臣求情,且这事还是关系到谋反的大罪!
“三思?你们知道自己这是在为什么人求情吗?”
李琮狠声说着,眼中已然显出凶光。一时间他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求情这件事本身更令他愤怒,还是这两个儿子的脸更让他觉得愤怒。
“父王,何大人是安大人的使者,您此前不是也时常嘱咐儿臣,要对安大人恭敬吗?此番一旦斩杀使臣,事情没几日便会传到安大人的耳朵里。可您现在还身在平洲,就算不为别的,您也要为您的安危找想啊,父王!”
说这话的事大儿子李兆邠,他跪伏在地上额头磕在地上不敢抬起半分。而李琮站在他面前,看在跪在脚下的儿子,神情反而愈发狰狞。
这一刻他好似体会到了当年父皇的心情。
作为父亲,最痛心也最愤怒的莫过于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忤逆。
这天底下谁都可以背叛自己,可唯独这两个精心培养起来的亲生儿子——不行!
李琮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这把剑了,可这一刻,灌注到他掌心的力量,却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充足。
“难道你就以为,如今放这厮回去,安禄山就能对我们有好脸色看了?”
“殿下!殿下英明神武,安大人一向对殿下亲近,只要殿下答应大人所求之事,又怎会对殿下不利!”
这姓何的使臣也是机灵,这时又匆忙开口。
肃王的反应的确把他吓了一跳,可这两位公子的反应,却是在他预料之中的。
如今大唐在东北的权力都掌握在安禄山手里,肃王之所以还能安安稳稳的住在这大都督府里,也全仗安大人照顾,否则肃王别说想留在这儿,安禄山就是在明皇面前随便一句话,都能叫他人头落地!
“对啊!何大人说得有理,父王还请三思啊!”
又是李兆邠这个长子在李琮面前恳求道。
李琮眼光在自己的大儿子身上转了一转,他眼中目光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冷峻。
“你这话便是说,叫我跟着安禄山带兵回京,去斩杨国忠吗?”
“父王,我们身在平洲,难道不是一向都听从安大人安排的吗?”
李兆邠说到这儿,这才抬起头来从低处眼巴巴望着他那位挺身直立的父亲。
他声音已经发颤,但却又全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反而是想用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说辞,劝父亲回心转意。
至此,李琮的眼里就连那一抹冷峻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晦暗,但那黑眸子里却又好似深不见底。
权力,到头来还是权力!
李琮是着实后悔将这两个儿子带来安东了。
“你既能说出这等话,便休怪我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