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皇帝已经垂垂老矣,他身着黄袍,体格虽然还算强健,头上却已是苍苍白发,配上皱纹满布的面容,乍一看,也不过就是个衣着华丽的老头儿罢了。可这老人眼中却透着不容任何人置疑的威严目光,仅仅与那目光相交片刻,使者心中的一切惊愕与质疑,便被强行打消了。他知道,仅凭自己,是绝不可能在此人面前占到任何一丝好处的,更不要想违逆他的意思。
但死亡的恐惧仍然促使使者在那绝对的威严压迫下出声求饶。
“圣上,小人所言非虚啊圣上!求圣上明查!”
使者的叫喊声隔着几重宫室都能听到,但他唯一换来的,只是抓着他的卫兵更加不耐烦的拖拽和敲打了。
使者无论如何都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国之君,竟会对臣子谋反的密报无动于衷!
杖八十,几乎意味着死刑。即便不死,也没人能完完整整的挺过八十杖。
使者在痛苦哀嚎声中结束了他的长安之行,至于他的尸身又被送回平洲,摆到肃王面前时,便又是后话了。
诚然,皇帝的铁腕仍牢牢控制着长安城内的人言走向,那就像是一个无形的屏障,将长安城与整个帝国之间割裂开来,而皇帝本人,正是那道屏障的缔造者无疑。
自那之后,满朝文武再没有一人敢在皇帝面前言及安禄山谋反一事,直到安史大军范阳起兵,一路攻到了洛阳。皇帝这才调兵阻击,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而再往后,就是高仙芝败走洛阳,退守潼关。唐军后又经历了阵前斩将,哥舒翰被迫出关迎战等等。
整个帝国连同着它所承载的一切统统被汹汹袭来的动乱拖入深渊,何时能够重见天日,便不是当世人所能知的了。
天宝十五年,元月一日,辽东。
李琮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新一年的日出,这天清早,他在看守的监视下,踏出了房门,在清雪堆簇的小院里,看到了天宝十五年的第一个日出。
圆日冉冉升起,正如此前的每一日,他不禁感叹,倘若大唐的盛世,也能如这圆日一般,康泰安然,那该有多好。只是在这世上,能够与日月争辉的事物,大多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正如被囚困在辽东城中的他本人,亦如大唐已然残破的山河。
安禄山军攻陷洛阳的消息,是李琮昨日刚刚听来的。自打他被强行送至辽东,已经过了几月光阴。安禄山居然以他这个大唐亲王为筹码,换得了东北一带的高句丽遗民的支持。
如今,辽东城的实际控制权已经尽数落到了当地高句丽权贵手中,李琮已然成了人质。而至于他那个投靠了安禄山的儿子……
李兆朔此时,人也在辽东。不过他的境遇,便有些难以言喻了。
当初随着李兆朔回平洲的参将董俊生,在辽东充当起了安禄山的眼线。而这个董俊生,可是个会物尽其用的好手,他将李二公子收入自己麾下,作鹰犬之用。至于李二公子愿不愿意,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115章 暗流
又一年深秋时节,胡九彰坐在马车上默默无声的进了辽东城。这是他第一次到达帝国的东北边境。
关于辽东,胡九彰知道的不多。他依稀记得多年前,自己还跟在父亲身后满街跑的时候,有一伙打东边来的商人,到他老家的客栈歇脚,偶然与村里的老人谈起多年前发生在帝国东北角的战争。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以李世勣为将,远征高句丽。次年,太宗亲征,世勣将军率军进攻辽东城,太宗率精兵与其汇合,大胜。唐军杀敌一万多人,最终攻克辽东,定其名为辽州。
这就是胡九彰对辽东的全部了解,而相比起许多与他同龄的西北兵来说,这样的了解已经算得上博学。所以初到之时,他并没觉得东北的边境与西北有何不同,不过是外族的习俗有所区别罢了,但进了辽东城,他才意识到,这里与北疆实在截然不同。
这其中最大的区别便在唐军对城镇的掌控力度上。打从进城到一行人安置妥当,胡九彰便没见着几个身着唐军衣冠的士兵,他本以为安东都护府会与北庭一样,都是由唐军的军屯来撑起边地城镇的,但显然并不是。辽东城内的唐兵数量极少,就算有,也都是吊儿郎当,不当事的。反倒是街上偶尔见到的外族兵,一个个器宇轩昂,好像走在自家地盘上似的。
这种事在北疆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军堡被占,又或者是唐军主动放弃了军屯和土堡,否则如何能让作外族装扮的兵走在大唐的疆域上?但这里的情况却与北疆截然相反,路上往来行人既有唐人,也有外民,但都相安无事,兵也是一样,互相间显然早已习惯了对方。
“难不成……辽东城如今已经被外族占了?”
胡九彰实在疑惑,刚进城时还问过燕昭中。
燕昭中倒是见怪不怪,大手一挥,随口道,“辽东一直都这样。早些年薛仁贵将军在时,唐人还算占些分量,后来东北驻军缩回了幽州,辽东也就完全归那些臣服于大唐的高句丽遗民来管了,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且我们这儿不单有高句丽遗民,还有契丹人,女真人,新罗人,百济人,突厥人,南来北往的什么人都有,也算是热闹。”
听他这话,胡九彰除了感慨上几句,也再说不出什么了。
他倒不在意这辽东城究竟是谁主事,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给李慕云治病,便一切都好。
送了李慕云到燕府安顿下来,胡九彰才算是心绪稍定。只是一路上旅途劳顿,李慕云的状态一直不大好。胡九彰也不敢离开,始终守在李慕云身边直到当天傍晚,燕昭中带着个背着药箱的白胡子老者回来,那老者把手往李慕云腕上一搭,诊了不过半刻,便皱着眉头抬起手,面色几度凝重,惹得胡九彰出了一头的虚汗,差点没把心脏给从胸膛里跳出来。
“大夫,怎么样?”
“怎么拖到这时候才治?”
那老人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原正音叫胡九彰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他本想解释,但仔细想过,才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从去年才与李慕云相识,期间也见他病过几次,但那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受寒,李慕云自己未说要治,他这个皮糙肉厚的,自然也没想过要寻医去治。
“诶,姜伯伯,现在您就别追究这些了,有什么法子,您倒是快说啊。”
胡九彰一时未答话,燕昭中在一旁帮着他开解。他说的是东北一带的方言官话,字句间还掺杂着当地土语,与那老人家你一眼我一语的,胡九彰听得云里雾里,直忍不住挠头。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见燕昭中与那老人终于言罢,才开口询问。
“燕大哥,李公子的病,大夫说要如何治了吗?”
“诶,你别急,姜伯伯定是有办法治的,只不过现在你家公子身子太弱,需要些时日慢慢调理。”
“那……倘若调理了,日后可能大好?”
“这个……”
燕昭中朝着那老人看了一眼,又操着一嘴方言开口询问。
“九彰,要说大好,姜伯伯也不敢保证,不过你放心,总不会叫你家世子爷丢了性命。姜伯伯说了,李公子这是久积之症,下猛药吊命,反而更要伤及元气,如今只能用药性温和的草药慢慢调理,大好不敢奢求,但只要能熬过这一年,日后再靠饮食配合日常的作息调理,总还能将陈毒除祛八九分的。”
“如此……”
胡九彰轻叹一声,眉头又止不住皱到一处。
“……可他是王府的世子啊,怎么会中毒?”
胡九彰小声嘀咕着,他这话是用自己老家的土语说的,在场几人只道他是在叹气,倒未有坐在屋内茶桌旁的胡彦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人能解答胡九彰的困惑,他也不可能直接去问李慕云。
姜姓的老伯走后,燕昭中便要去自家药铺里取药,胡九彰虽然腿脚不便,但仍撑着拐杖跟燕昭中一同出门,他倒不为别的,只想出去多转转,好打听那个人的下落。
肃王。
李慕云不常提起父亲,但胡九彰知道,他之所以要来辽东,很大可能就是为了肃王。
辽东城并不大,在薄暮笼罩的夜色下,胡九彰跟着燕昭中去了药铺。燕家的药铺位于城南的一处陋巷中,门面极不起眼,但进到内部,胡九彰才发现别有洞天。
外面看来,燕家的小铺只是个十几平米的破木房,进到内部,也仍是寻常无奇的药铺,与长安城那些大店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然而进了屋内,却还不是药铺的内部,燕昭中又领着他打开了铺子角落里的一道地下暗门,下到了地下,胡九彰止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对眼前体量巨大的地下仓库直是瞠目。
“燕大哥,这些都是你家的?”
胡九彰指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药柜,和长达百米的药柜间往来忙碌的伙计帮工,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身旁衣着简朴的高大男人。
燕昭中反而撇了撇嘴,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这间仓库是归我大伯管的,专用来给北边供货。”
“这间给北边?那就是说你们家还有其他这样的仓库?”
“嗯,不过辽东城的仓库,属这间最大。这里药材种类还全些,便不怕配不齐世子爷的药了。”
燕昭中说着冲胡九彰笑了一下,是在安抚他了。而胡九彰生咽了口吐沫,已然语塞。
燕昭中倒未在意他的反应,唤来伙计按着药方上的药名给李慕云抓药。仓库里的伙计手脚麻利,不过一会儿便将各色药物打包装好,送到了燕昭中手里。到了这时胡九彰才将将缓过神儿来,再度开口。
“燕大哥,你家境如此殷实,为何还要到北庭去参军?”
“嗐,小时候爱玩呗。”燕昭中随口说着,眉心却是紧锁的,“你没问陈番?要论家境,我跟他可比不了。你别看这阵仗大,但实际上,商人行商,处处都要受制于官府,看着好像很风光,其实也不过是官府的走狗而已。”
燕昭中故意压低了声音,只是胡九彰面上困惑神情反而更重了。
他当然知道商人地位低下,只不过低下之人却坐拥如此财富。倘若要选,到底是到北疆受苦,还是留在自家的安乐窝里逍遥一生,怕是许多人都会选择后者吧……
“陈大哥……我没问过。不过他既是世家出身,定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屁!”
燕昭中极为不屑的应了声,毫不在意身旁胡九彰惊讶的表情。
“就算他原先有什么理由,现在也没有了。不过兄弟还是兄弟就是了……”燕昭中轻叹了声,朝胡九彰摆摆手,“走吧,九彰,别叫世子爷等久了。”
“好。”
胡九彰连忙跟上他步伐,二人一同回到地上,离开小铺时,天已经黑透,城中影影绰绰闪着灯火,燕昭中也唤来药铺的伙计,为二人掌灯。
胡九彰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好像看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
“燕大哥,你先带着药回去吧,我到附近转转。路我都记着,等会儿就回去了。”
“啊?”燕昭中虽然困惑,但还是点头答应,“你可早点回来,家里可不止世子爷一个在等你呢!”
他随口说着,便带着掌灯的伙计扬长而去,胡九彰微微一愣,想起对自己态度冷漠的胡彦,心中倒有些酸涩了。
胡九彰这时离开,倒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是因为他远远的瞄到了辽东县衙门的灯笼。他想着肃王即是安东都护府的大官,那到当地衙门打听消息,总不会找错。只不过这次他长了教训,可不会真跑到衙门里问东问西,而是寻到了府衙对街的茶水铺。
刚刚入夜,茶铺的老板正忙着关张,胡九彰拄着双拐颤颤巍巍的走过去,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拐杖触地的声音,远远看过去,就见着个衣冠朴素的年轻人拄着拐,腰间还配着一柄军制短刀,倒真真是副落魄老兵的模样。再加上胡九彰面相生得周正,虽然这身行头有些落魄了,但眉宇间仍透着股英气,叫人好不怜惜。那茶铺老板自然也看得到,没等胡九彰走到他跟前,老板便叹着气先行开口。
“小哥,俺家铺子关张了,你要想吃啥,明儿辰时一刻来,吃喝管够。”
这店家说的是一口胶辽方言,与此前见到了姜医师口音又有不同,胡九彰听得云里雾里,费了老大劲也只猜出个大概来。
“呃……店家,我原本是长安肃王府上的幕臣,在军中效力多年。你也知……如今中原动乱,我受伤后在军中也留不下了,便随着商队流落至此,想寻个安身的去处。我看店家你这儿来往的人多,便想过来问问,不知有没有我干得了的活儿。”
“这……”
那店家愣了半天,该是没听懂胡九彰的话,一副揣摩的模样,手指在下颚胡须上来回摩挲。
“店家,我是说……”
胡九彰说的是中原正音,他当然知道店家很可能听不懂,但这里紧邻着县衙,再加上茶铺附近,行人本就多,就算这店家听不懂,也总有能听懂的人。他这次就是要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主动找上来与他搭话。只要是能听懂正音的,那必然与官府有所关联。
胡九彰站在茶铺前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没过多久,果然有个路过的汉子操着口音浓重的的官话上前攀谈。
“嗐,你个土包子,人家说的是洛阳正音,你哪能听得懂!”那汉子一把拉过胡九彰胳膊,差点把他手里拐杖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