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小哥,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你原是什么……长安肃王府的人,我没听错吧?”
(PS:唐代以洛阳读书音作为正音,为官者须会讲正音,也促使全国读书人学习官话传播正音。虽然这个比喻不太严谨吧,但大家可以简单理解为,正音的地位就相当于现在的普通话。胡九彰的正音最开始说的也不标准,他刚到长安时还因为口音被人笑话过。)
第116章 探听
那汉子身上满是牛羊的膻味,胡九彰扶稳手里的拐杖,借着巧劲儿一转腕,便从那人的拉扯中脱出身来。
“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诶……往事休得再提。”
胡九彰很是感慨的摇了摇头,眉头微微下搭着,脸上满是沧桑。
那汉子目光从胡九彰手里的拐杖望向他双腿,又从那双腿一路看到他脸上,眉头不由微皱,眼珠骨碌碌一转似思索状。
“我看阁下这样子……能到辽东来,也该是有贵人相助吧?”
“哪来的什么贵人,不过是靠朋友帮忙而已!”
胡九彰冲着那人连连摇手,说着便操起拐杖,转身要往回走。
“诶,时候也不早了,兄台,先行别过。”
“呃……你……”
汉子思索着还欲说什么,结果胡九彰转过身去便头也不回的走远了,那汉子盯着胡九彰背影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把他叫住。
胡九彰走后,那汉子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他原是辽东县衙门的小吏,祖上是前朝隋炀帝远征高句丽时遗在此地的隋军士兵。如今百年已逝,中原王朝如何更替,与他也不过是别处听来的谈资而已,他在意的,还是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比如几月前被一伙唐军官兵带到这里软禁的大老爷,还有从那时起就占了他们县衙营房的几十个幽州兵。
此时,县衙营房内,李兆朔坐在土炕上。他如今一身的布衣,显然是落魄了,也只剩下腰间那把价值不菲的长剑,还能看出他贵族公子的身份。
穿着破落了些,但他人倒不像是山穷水尽的模样。
这时李兆朔正拿着手里的一叠文书反复研究着,而那文书的背面隐隐约约还能透出些字:门下,天下之本……至德二年四月……王事西巡,修集兵马,遂使卿等……
以“门下”二字为首,这显然是一份诏令。官府中有皇帝诏令的抄文,实属寻常。但在如今这个时候,又是这种地方, 李兆朔手中会有至德皇帝的诏令,便是极不寻常了。
马嵬兵变后,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改年号至德,也便是颁布了这份诏令的至德皇帝。而李兆朔手中的这份抄本,显然是四月是颁布的,如今已是深秋九月。当年四月发布的诏令,过了整整五个月才流转到李兆朔的手里。显然,在这里想要得到外界的消息,是极难的。
李兆朔对手中的这份诏令珍视异常。这是他继安史起兵后拿到的最新一份写有朝廷动向的文书,这上面的每一个字句,都能够叫他心神涤荡。
对他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自打大哥被杀父亲被囚,乃至他父子二人被带到辽东,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原战局瞬息万变,而偏安一隅的辽东几乎变成了一座孤城。孤城之下,边境各族势力暗流涌动,而孤城之上,大唐余威所及之处,却已不复当年勇武。
忽然,木质房门发出咯吱声响,李兆朔连忙将手中文牒藏入袖中,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朝门边望去。
“没鬼用!有本事的谁会跑这破地方寻么营生!”
推门进来的是个留着一脸络腮胡的毛躁汉子,操着口北方口音,腰间还配着唐军军刀,显是当年跟董俊生一道入辽的幽州兵。
“你又听到什么了?”
李兆朔随口问着,眼光倒是一直盯在幽州兵身上,仍是十足警惕的。
“县衙老罗说他在茶摊遇着个跛子兵,那人说他是打长安来的,要到辽东找营生。我看他打听也没个鸟用!咱们这些人要不是因为你和你那亲爹老爷,也不至于被困在这破地方。”大胡子骂骂咧咧的进屋往李兆朔旁边的炕上一坐,眼神颇为不屑。
这些话李兆朔虽然听多了,但仍受不住他如此说辞。幽州兵话音未落,李公子脸色已然冷了。
“啧……你瞪我有什么用,老子就是因为你才被困在这儿的。不过你这个累赘货,老子也不能丢,到底是皇室血脉,一旦形势有变,卖给东北鞑子也能赚上一笔。”说到这儿,幽州兵抬手顺了顺自己下颚黑胡。
“跑你是别想跑了,不过如果你肯听话,至少在辽东城,我们董老大还是能保你些好处的。”
“好处?你们愿意放我出去了?”
听他这话,李兆朔神情一闪。
“出去你就别想了,更不要想探听你老子的去处。不想吃苦头就老实听话,在这里有吃有住,还不用你干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咱们换一换,你愿意?”
“啧啧,少来!”
幽州兵大手一挥,不再接茬。李兆朔也觉得没趣,转过身去顽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转暗,李兆朔便如往常一般与那大胡子兵挤在同一间屋里睡觉,本是极不习惯的,如今也习以为常,显是见不到一丝世家公子的娇贵气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李兆朔便悄然起身,轻手轻脚的奔着县衙吏胥的值班房去了。他要找的只有一个人——老罗。
刚到辽东时,李兆朔确实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以至于负责看守他父子二人的兵也懒得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特别是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时,那些兵吵着嚷着要回中原去,主事的董俊生狠罚了几个人,才将风波平息下来。但紧接着不过半月,原先跟着到辽东的兵就跑了几十人,而董俊生对安禄山显然也没有那么忠心,他在辽东结交权贵,反而与外族走得更近些。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便已然不是最初的情境。肃王父子更像是一对被待价而沽的货物,倘若安禄山胜了,他们作为旧唐皇族的血脉,转卖给某些别有用心的番族首领,也能换一笔资财。而倘若安禄山败了,这父子二人便是董俊生这一伙人的保命符,总归要带在身边带着,绝不能丢。
而李兆朔也清楚自己的价值。他之所以没有彻底放弃,就是因为他发现身边人正在逐渐改变态度。
事情最初发生在这一年的初春。某日,还留在安东的二十几个兵不知是因为什么事,忽然在夜里聚集到了一起。李兆朔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自打那夜之后,看守自己的幽州兵态度已然比之前好了许多。虽说还是幅处处透着鄙夷的模样,但至少不似最初那般颐指气使了。
渐渐的,李兆朔不但被允许出门到院中散步,到后来只要他不出县衙,这衙门里的屋舍廊院,便都可随意来去。
李兆朔因此有了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县衙里的吏胥、定期与各个府衙间来往的差役……李二公子原是不屑于与这些人接触的,但当他身边围绕的只有这些人时,也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只是李兆朔当时没想到,就是这样一群下人,只要运用得当,他们身上也蕴含着他想象不到的巨大能量。
卯时一刻,夜风阴凉,而县衙的值班房内仍闪着一抹烛光。李兆朔双手蜷缩在袖中,缩着身子小心渡到值班房的大门前,伸手轻敲了三下,就听到屋内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闷响。
“谁啊?大半夜的……”
李兆朔确认了那声音是自己熟识的,这才动作迅速的推开门,闪进小屋中。
“是我,老罗,我来问你点事。”
李兆朔的声音中显然没有一丝睡意,而屋内的汉子正蜷缩在值班房角落的小榻上,身上裹着个大被,睡眼朦胧。这人身材粗壮,一身的羊膻味,正是昨日下午与胡九彰在茶摊前说话的小吏。
“诶,老罗,你醒醒,我这是偷摸出来的,问你点事。”
李兆朔压低了声音,又走到那男人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谁……小李公子?”
老罗这才睁开眼睛,认出了眼前之人。他眼中闪过点点惊讶,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匆忙起身,露出一身吏胥的衣袍,显是对李兆朔仍带着几分尊敬的。
“怎么突然来我这儿了?您这是又想问什么?”
“老罗,我听说昨天下午你遇着个从长安来的跛子兵?”
“啊……是有这么回事。”老罗这是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哈气连天,反映了一阵儿才想起来李兆朔问的是什么。
“要说这事……李公子,那跛子兵还说他是打长安肃王府来的呢?这肃王府……我记得董大人之前提过,这是不是也跟您有点关系?”
李兆朔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了。只听到“肃王府”三个字时,他心脏都跟着跳漏了一拍,一时间他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仰起头连吸了几口气,才终于将脸上表情平复下来。
“肃王府……那我知道了,老罗。”
李兆朔压住内心奔涌的情绪,又伸手拍了拍面前汉子的肩膀。
“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忽而又想起什么,一脸严肃的朝老罗看去。
“老罗,肃王府这三个字,你可别在跟别人提了。这事也就一说一过,回头我要是发达了,少不了你的。”
李兆朔说罢,匆匆离开了值班房,只留下老罗一个人坐在榻上,愣愣反应了老半天。
夜色仍然深重,冷风阵阵戳着人的皮肉筋骨,但李兆朔脚底的步伐却愈发轻快,好像正带着风。
作者有话说:
拖了将近两个月才更出来,这章也是太一波三折了(;′д`)ゞ先是被公司送去全封闭培训了一个月,每天都要折磨到凌晨,培训出来之后又出差了半个月,到现在还在加班,每周能抽出两个小时码字就已经很难得。不知道这种状况还会持续多久,但会尽量找时间更新的,这本也快完结了,感谢到现在还一直追更的大家!非常感谢!
第117章 消息与玉带
李兆朔这一大早没忙别的,他往左看了看自己带在腰间的佩剑,往右看了看手中简饰带上的花型玉扣,左思右想,斟酌反复,终于还是将那条价值不菲的饰带打包装好,塞入衣襟之中。
这一早,他连饭也没吃多少,便急着往县衙的值班房跑,正赶上老罗站在值班房门口锁门。
李兆朔一把拉过老罗的胳膊,直把他往角落里拽。
“诶等等,李公子,你这是干嘛啊?”
“你跟我过来!”
李兆朔说着拿出衣襟中的布袋,在他眼前晃了晃。老罗目光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住,也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止不住咽了口吐沫。
李兆朔把那布袋往他手里一送。
“诶!李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啊,这……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至于!老罗,我跟你说正事!”
这二人一个往后躲,一个往前挪,二人身子之间隔着一尺来宽。老罗身子往后躲着,手却又握到了那布包上,是稳稳当当的握住了。
“诶!老罗,你就收着吧!”
李兆朔一看对方是把自己这布包攥住了,也不再与他虚委,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负手轻咳一声。
“老罗,我跟你说正事。”
“您说。”老罗朝李兆朔看了看,嘴角止不住微微上翘。
李兆朔的模样显然要比他严肃许多,他抬手示意对方朝自己这边凑近了,直到老罗弯着腰把耳朵递到了他嘴边,他才开口。
“老罗,你去帮我把昨日遇见的那个跛子兵找出来,越快越好。找到了之后,把我的名讳报给他,再看他是什么反应。”
李兆朔低声说着。
走出这一步,他也考虑了很久。老罗这人究竟信不信得过,他不敢说,且他口中那个跛子兵又是什么来头,他更不清楚。
但倘若叫他对这事不闻不问,他又做不出。
长安肃王府……这几个字,他将近两年未听人说起过。他也想过了,就算那跛子兵只是长安府上打杂的小厮,那也要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可信。至少从他身上还能挖到长安府上的消息。至于那人堪不堪用,便又是另一回事了。总归现在最需要的,是可用的消息,为了这个,他可是把从长安带出来的最后一条玉饰带给送人了,老罗那厮,倘若办不好这事,李兆朔真是连杀他的心都要有了。
回到自己屋中,李兆朔垂眸沉思,却不知为何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意味。忽然房门一响,不消说,定是那负责看守的幽州兵回来了,那莽汉来不来都无甚关系,李兆朔总归是无心应对他。
幽州兵随手搬了把椅子,在屋里炉火旁坐下,但这次李兆朔却忍不住那汉子身上打量,大抵是“做贼心虚”,心里如何都不安生。但他观察了半天,也未看出有什么不一样。李兆朔止不住在心底长须出一口气,便是无事了。
往后便是等着老罗来递消息的日子,李兆朔等得心慌,觉也睡不着。
次日正午,他借着去县衙厨房拿东西的空当儿,绕去衙门找老罗,怎知人家说老罗这日未排班,应该不会来。
李兆朔在衙门大院里绕了几个来回,心想老罗要是真找到了那跛子兵,定然会回来,倘若找不着……总归等他明日来值班时再问便好。
话说这么说,但李兆朔仍等得心焦。到了第三日,他又趁着夜色,跑去老罗的值班房找,怎知值班房里坐的却是另一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