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袁牧城吹够了冷风重回榻上躺着时,江时卿还瞪着两只眼,没有一点困意。
袁牧城拎起江时卿的半个身子,又要他像方才那样半趴在自己身上,才肯试着酝酿睡意。
江时卿趴在他怀中突然问了句:“许弋煦是不是同你说过什么?”
袁牧城没答话,陷在沉默里半晌。
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许弋煦用来威胁他的筹码是江时卿,因为他既不想让江时卿觉得有负担,更希望这条软肋能由他自己亲自护着。
可就算他不说话,江时卿也好似听见了回答,什么都不再问了,只抬起脸亲了亲他的下颌,说道:“睡吧。”
说完,他松开手慢慢撑起了身子,袁牧城心觉一阵紧促,立即拉住他的手腕,带着阵压迫感问道:“哪儿去?”
江时卿对上他的眼神,语气平静:“将军喜欢被人压着睡?”
“喜欢。”袁牧城松了气,抬起两指点了点江时卿的眉心,把人重新按了下来。
江时卿也伸指点了点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袁牧城捉过他的手指,说:“幼时我做了噩梦,母亲便这么点我的眉心,说这儿有个印堂穴,如此按揉一会儿能散去梦魇,我见你成日拿着念珠,想是夜里睡不安稳,就替你求个安眠。”
江时卿不自主地搓了搓指头,还浸在暖意里头时,就听袁牧城说道:“但这下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江时卿问。
“哄你的意思。”前几日都没歇好,再加上喝了点酒,袁牧城眼下当真有些困了,声音都懒了不少。
江时卿听出他的乏困,伸出两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怎么?”袁牧城眯着眼睛问。
江时卿笑说:“哄哄你。”
袁牧城这才闭了眼。
“睡吧骁安。”
江时卿特意放低了声音,再顺着他的胸膛极轻地抚着,匀缓的呼吸声自耳边响起,江时卿听着安稳,也跟着慢慢入了眠。
——
夜都沉了,姜瑜才拎着一箩筐河边打来的鱼往一处山脚边的茅草屋走着,他推开栅栏到了院中,才松了绑在腰间的衣摆,放下两腿的裤管,到屋里倒了两杯水。
方想出门送水时,徐玢抬脚进了屋,姜瑜便直接把水递了过去,笑道:“伯瑾,你这远赴岙州寻我一趟,怎么净陪我做些荒唐事了。”
姜瑜一路行至岙州后发现有人跟着他,就没敢继续往双昙山走,可也不便再回阇城,就干脆向农户讨了处茅草屋停在岙州住下了,结果没过多久,徐玢便找上了门,一连两三日都陪他上山下水,砍柴打鱼,把年轻时想做却没能做的事都干了一遍。
两人傍晚时打着了鱼,就在外头生火烤了两条,吃了个饱后才从河边回来。
“图个久别重逢的畅快罢了,自我们各奔前程后,就再没如此过了,”徐玢喝了几口水,语气又沉郁起来,“我还以为就要遗憾终生了,这么多年都不敢到你那衣冠冢前看一眼。”
姜瑜说:“谈这个做甚。”
“不谈这个了,”徐玢指了指他今早带来的酒坛,说,“咱们喝酒如何?”
两人尝着酒水,在兴头上时便拍掌对诗,有时将那桌面拍得震响时,烛火也跟着晃荡。几番下来,两人手掌拍得通红,握着酒杯时还直发麻。
徐玢笑着饮一口酒,说:“与川,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喝得这般酣畅,是何时了吗?”
“好久以前了,记不起,”姜瑜叹笑一声,“记不起了。”
徐玢独自怅惘,望着墙面上映出的两个身影,说:“也是,转眼都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言辞激进,惹得先生发怒,遣我远赴西北思过,你前来送我,寒天冻地里咱们窝在那茅草屋中靠饮酒取暖,聊得畅快时直拍桌板,闹得邻里难眠,半夜还举着灯来叩门。”
姜瑜说:“那时年少轻狂,有大把豪情壮志可以挥霍,如今……罢了,罢了。”
徐玢忍不住去看他,眼里落了些隐隐晖光,就这么一时的冲动,他在想,大概他徐伯瑾还是贪图眼下这点欢愉的。
他对着姜瑜说道:“那时我若没走成,或许我们……”
“伯瑾。”
姜瑜打断了他的话,举杯与他对碰了一下,兀自仰头一口饮尽,才品着口中余味,说:“我们就谈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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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中姜瑜和徐玢的故事借鉴了宋代词人刘克庄的作品《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
第81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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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山路阴黑,仅一点明火随着车马颠簸,从姜瑜的住所一路向着客栈而去。徐玢坐在车内,衣衫上还浸着不少酒味,他借着火折子点起的光,细读今日才送到的信。
信是几日前许弋煦托人送的,上头记着的是黄册库炸毁一事,但说法却是彭延一意孤行,私自提前动用火药,想借炸毁黄册库的机会销毁证物,再嫁祸给袁牧城。
不知是酒水烧心还是火光晃眼,纸上的字随着心绪浮动起来,怎么瞧都看不顺眼,徐玢越往下看,愤意便越是控不住地沸。
他离阇前便嘱咐过许弋煦一回,烧毁籍册一事可以同彭延商量,但需待他回阇后再议,因为赋税徭役需要跟同籍册一起实行,籍册之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必然要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做到既能销毁证物,又能避免重录籍册。可如今出了变数,黄册库炸毁,若要重录籍册,一个不慎便会牵连出沙蛇,冯若平等人坐实叛国一罪也是迟早的事。
车轮撞向碎石,领着车身晃了一晃,徐玢双手一颤,纸张碰着火苗燃起。他望着渐渐蹿向指尖的火,一时恍惚,烫着后方才被灼出的痛意激得脑中一阵清醒,松开了手。
燃纸跌落,在焰火中逐渐蜷成一团焦黑,徐玢抬靴踩了上去,把脚下的东西碾成一堆灰烬,直到车停时才撤开了鞋底。
他掀帘露面,搭着驱车男子的肩头下了车。那男子名为张凌,二十出头的年纪,同陆修一样,都是被他养在许弋煦名下的死士。
张凌是徐玢亲自从西北带回的人,养在身侧少说也有近十年,平日里阴晴不定,认主但从不低头,凭借利落狠毒的手段最得徐玢的心,因此这次来岙州,他身侧也就只带了张凌一人。
“明日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好,办完事我们即刻就回阇城。”徐玢落地后同张凌说了一声。
“明白。”
张凌扯嘴笑了一下,随即跳回车上,抽起马鞭赶着车走了。
——
翌日,内阁齐聚迎晨殿内,六部中在场的只有刑部的卓为和户部的高荔。众文官中唯有袁牧城一个武官独立在侧,不苟言笑时便隐隐散着一身煞气,让人望而生畏。
未及多时,一小宦官进殿知会,众人声落,静谧中只剩玉旒随步相撞之声作响。刘昭禹脚踩赤舄登殿而入,众人退步让道,迎着他进殿上阶。
刘昭禹掀袍坐下,刻意看了眼袁牧城,便单刀直入道:“黄册库一事,刑部怎么说?”
刑部侍郎卓为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陛下,经查证,黄册库事出当日,一早有粮草队来人到户部通报粮草坠江一事,而后便有一人冒顶户部庾司副使,前往靖平王府传信告知此事,并声称彭延约见翾飞将军。翾飞将军应约到户部,得知彭延正于黄册库中清查籍册,随即前往寻人,此前黄册库守卫已被调遣到庾司协助核查粮草坠江一事,而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黄册库周遭火药便燃起,翾飞将军从黄册库里侧的暗道离开,幸免于难,事后刑部从黄册库废墟中寻到焦尸及尸块,经拼凑后共计为八具男尸,其中六具无法辨明身份,另两具分属黄册库大使和彭延。”
刘昭禹看着脸色不佳,伸手揉了揉胸口后,问:“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卓为接着说道:“六具男尸尚且身份不明,不过被调遣开的守卫均称是接了彭延的指令,微臣也到彭延府上搜查,寻见两处暗道,经比对,确认黄册库中的暗道为彭延所挖。此外,两日前何副将已把冒顶庾司副使那人移交到刑部,经审正司多番审问和取证,已确认火药失窃和冒顶庾司副使乃同一人所为,但犯人在审问途中已自尽,未能得知他是受何人指示,只是微臣还有疑问不解,还望陛下能允准翾飞将军当面解答。”
刘昭禹言简意赅道:“问。”
卓为微侧过身转向袁牧城,问:“经仵作验尸结果来看,黄册库中身份不明的六具尸体均于大火前毙命,不知翾飞将军是否与这几人见过面或交过手?”
袁牧城行至阶前对着刘昭禹行礼,而后坦然道:“黄册库外冒充守卫者共八人,两人脱逃,其余六人皆死于我手。”
卓为说:“将军可否告知详情?”
袁牧城颔首,说:“那日我被引至黄册库,见守卫有端倪便出言试探了几句,那几人沉不住气对我下了死手,出于自保,我也没有手下留情,后来他们协同将我锁在黄册库里,并借机点燃了火药。”
卓为又问:“火药燃起之后在场之人均被气浪击晕,将军又是如何及时醒来,并从彭延所挖的暗道离开的?”
袁牧城神色自若,镇定答道:“火药燃起前彭延便打开了暗道口试图逃离,我解决了身侧守卫后将彭延拖回,正巧在走下暗道后火药才炸起,我因此有幸躲过一劫,没有昏迷,身上也只有被碎屑划开的伤口。”
袁牧城逻辑自洽,如今的种种证据也都将罪名指向了彭延一人,卓为自当不再多问,便冲人点头致意,说:“多谢翾飞将军解答。”
说着,卓为转向刘昭禹,鞠身行礼道:“回陛下,微臣暂且可以断定黄册库一事乃彭延所为,只是动机尚未确认,还需进一步查明。”
“卓侍郎此番话语是否太过武断,”冯若平开口道,“冯某并非刻意针对,只是翾飞将军所言并无实证,如何让人信服?”
早料到冯若平不饶人,袁牧城头也不回,直问道:“益忠侯有何高见?”
冯若平笑了一声:“说高见倒是抬举了,只是老夫见过不少贼喊捉贼的戏码,又觉得将军心系粮草,冲动之下赶往户部也不是不可能,既然冒顶庾司副使那人已死,谁知他真正效忠的是不是彭延呢。”
卓为说:“翾飞将军到黄册库前,户部有多人证实将军神色平静,与往常无异,并非像是冲动上门。”
冯若平说:“就算如此,黄册库中仅翾飞将军一人幸存,当天在里面发生的事也无从考证,那此事说成请君入瓮也并非说不通。”
“请君入瓮又如何,”袁牧城转头看着他,不怯不惧,眼中含带的尽是些不友好的笑意,“守卫不是我换的,火药不是我放的,暗道也不是我挖的,彭延计划要置我于死地,却做不到万无一失,我寻见漏洞逃出生天,这罪名怎么反倒还要往我这个受害者身上扣了?恕在下愚钝,不知在益忠侯眼中,什么才是能讲通的道理?”
冯若平被噎得暂时搭不上话,却也不敢将不满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端着一身理直气壮的架子目视前方。
“好了,此事由刑部继续审理,尽早查出彭延动机,”刘昭禹握拳搁至嘴边,顿了顿,说,“接下来,高侍郎来说说籍册一事。”
高荔走出,道:“回陛下,籍册不仅记载人丁事产,更是赋税征收的依凭,微臣以为应当尽早重录籍册,以保国计民生之安定。”
“是当尽早,朕……”刘昭禹忽地止了声,垂首沉默了半天。
“陛下……”
意识到不对劲,常颐走近看了一眼,却见他面色苍白,冷汗直淌。也就这么走近多看了几眼,哪知刘昭禹当下便呕了上来,再站起时整个人瞧着都快脱力了。
“陛下!”常颐惊起了声。
底下大臣均变了脸色,袁牧城顾不上君臣之礼,直冲上阶。刘昭禹吐完脸色更加难堪,他扶着座椅软下了双膝,险些跪地时被袁牧城一把捞了起来,才慢慢坐在了地面。
服侍刘昭禹多年,常颐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忙催着人喊道:“快!快去太医院叫人啊!”
刘昭禹被送回了寝宫,御医进门后待了近一个时辰才出,袁牧城于寝宫外求见,最终却被一句“陛下龙体欠安,还需静养”给搪塞走了。
出宫后,袁牧城策马慢行,一路思虑甚重,他照常绕了远路,转道进入巷口,那旁街头的喧嚣才被院墙阻隔在外,身前便又多了个碍眼的人物。
“翾飞将军好命,身侧有贵人相助,才能大难不死。”许弋煦依旧挂着那副笑脸,和上回一样静立在路中央要拦他的去路。
袁牧城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利落地抖了缰绳。
马匹不停,扬蹄往前直冲,来势汹汹,许弋煦眉梢微动,竟迟疑了一刻。
仅这一刻,一只手臂圈过他的腰身带着他往旁闪避,马鬃几乎是擦着他的发丝而过。
“追上去。”许弋煦对着身后的陆修说道。
陆修二话不说,携着许弋煦翻上了停在巷口处的马匹,直追而上。
这路若是直通到底便是江宅后门,袁牧城自艾低估了许弋煦胡缠的毅力,又无意领人过去,满心不爽地扯紧缰绳停了马。
陆修随之停下,许弋煦笑道:“若不是那日我跟着从暗道里走出来瞧见了,还真是要信了将军方才在迎晨殿上说的鬼话。”
袁牧城脸上不见表情,语气一如神情般冷漠:“许司业一双耳朵也算没白长,消息倒是听得够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