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弋煦说:“那日我若早到一步,你以为自己还有命活着出来?”
“你若真有这个本事要宰我,随你的便,但既然没这个本事,”袁牧城转头对上他的双眼,目光凌厉,“就滚。”
官服似也拘不住袁牧城的一身凛冽,他就是于傲霜中嗜血的恶兽,龇牙宣示着自己的领地时,连眼神都在施威。
许弋煦看着起了些兴趣,漆黑双目里都是疯狂和执拗,兴许是胜负欲在作祟,他和袁牧城越是水火不容,他便越想把江时卿据为己有。
“宰不了你也无妨,就是碍了点事罢了。”许弋煦缓缓说道。
袁牧城冷冷一笑,眼里阴寒:“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没本事还上门狂吠的狗,虽然看着嚣张,但我没兴趣搭理。不过你若再跟一步,我保管你身后那兄弟也留不住你半条命。”
眼见袁牧城手握缰绳又要策马离去,许弋煦脸上笑意全无,喊了一声:“袁牧城!”
“他怎么样了?”许弋煦问。
袁牧城稍侧回首,冷声道:“我的人你也配问。”
第82章 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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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玢手持一包药粉点着桌面,静坐着沉思了半晌方才提着酒壶出了门,冲张凌唤了一声:“走吧。”
张凌听了声,自栏杆上跃下,抬指挑下绑在腰间的马鞭,便跟着走了。
草木绕舍,花散篦篱,三两炊烟中独有一间茅屋房门紧闭。
张凌嘴角衔着根茅草,双臂垂搭在膝头上蹲守在门边,时有飞鸟闹耳,他便随手捡起石块,好玩儿似的把鸟砸落,再又继续无趣地拨着嘴边的茅草。
徐玢是午后来的,进门时手里提了两小坛酒和一个酒壶。姜瑜没说什么,只是放了本还拿在手中的箩筐,便坐了下来。
酒坛空了,唯有酒壶还纹丝不动地搁在桌面,徐玢不说,但姜瑜知道,那是给他喝的东西。
眼下徐玢喝得有些醉了,将空坛提在手边,醺醺说道:“我远去西北时,瞧过荒漠雪原,吹过朔风飘雪,雄奇山脉连连,再往东行,又可见浩荡江水自云山倾出,滔滔南涌……”
他望着某处凝噎片刻,似乎见到那个身影泛舟水上,踱步桥间,可他行过大黎西北,挑灯夜游时心中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与川啊与川,我描摹山水与你看,寄情笔尖,挥墨纸上,可十一年前却于卞吾江上将画纸都挥洒尽了,你始终没能看过一眼。”
二百二十八张画纸,沉江而落。
那时他真的以为姜瑜不在了,悲恸竟翻覆了其他情感,惹得他一时难忍,对着江面失声痛哭。
可无论是他远在西北时对姜瑜的挂念,还是在卞吾江上泛舟时的痛楚,姜瑜始终都没能看过一眼。
徐玢搓了把脸,皱着眉头眨退了两眼的泪光,才说:“我在西北待了五年,无亲无友,日夜踽踽独行,你怎能连一纸信笺都不舍得写给我……”
信笺……
姜瑜眼眸微动,只见徐玢手中的酒坛磕到桌沿后脱了手,他随着滚落的坛身往地面看去,见到的却是一支留了墨痕的笔。
年轻时的姜瑜低身捡起墨笔,再抬眼时却见程源君立在门边,便慌忙地掩着桌面上的纸张。
“先生。”姜瑜故作镇定道。
“在写什么?”程源君走近后伸手把姜瑜遮掩起的纸张抽出,“伯瑾,见字如晤”几字赫然在目。
程源君将纸张缓缓折起,说道:“我让伯瑾到西北有何用意,你可明白?”
姜瑜说:“伯瑾在众人面前失言,先生让他远赴西北,是在教他何为战乱疾苦。”
“他敢在国子监众多监生面前扬言‘干戈可保国之安泰’,就该想到此番片面之词若是就这般传颂开,将会如何误人子弟,”程源君怒其不争,神情肃然,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乱世如何谈得了安身立命,干戈满目时民不聊生,又怎能讲国泰民安!他随口一句话,将边境将士苦苦守求的安宁踩得一文不值,他既然有心走上仕途,怎能不知‘兴亡皆是百姓苦’并非坐而论道。如今的大黎尚且不算盛世天下,可兴建高楼、筑修城池时,难道不是平民百姓在受徭役之苦?边境战火连天时,西北两境又有多少百姓能逃过流离失所、家毁人亡?”
姜瑜垂首听着教诲,又听程源君继续道:“虽说伯瑾家境殷实,但身为人臣就该放眼众生,固国之根本。边陲将士与百姓之苦,他若不知是何滋味,我便让他亲自去尝。将士戍边思乡情切,若是战事难停,纷乱不止,他们几年都不一定盼得见一封家书,所以你与他的来往信件也该都断了,我已打点过西北的几位旧识,他若是支撑不下去,自会有人慷慨解囊。”
姜瑜说:“先生虽是苦心引他思过,但伯瑾毕竟出生于阇城,心气高又未逢苦难,西北条件本就艰苦,若连一丝念想也不给他,如何让他支撑得过来……”
程源君打断道:“他这性子本需磨练,在阇城时他尚且有你在旁劝诫,可与川啊,你能时时刻刻不离他半步吗,往后你我若不在他身侧,谁还能保证他可以做到自省自悟。伯瑾往常便是太仰赖你了,如此下去,于你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可是先生……”
“没有可是,我意已决,他既尊称我一声‘先生’,我便容不得他因一时失言罔顾民生,你若还要执意传信于他,便闭门思过三月。”
话声才落,只见姜瑜掀袍决然跪地,没有一点犹豫。
程源君紧握衣袖,震然道:“你这是……”
“先生,与川本意难改,甘愿闭门思过。”
自此,程源君刻意不提此事,姜瑜再无从得知徐玢的下落,信纸写了一沓却终究不知该送往何方,见字如晤几字最终还是随着白纸沉了霜。
可这些事,姜瑜从未开口对徐玢说过。
“这些事,我从未开口对你说过。”徐玢说。
他蹲地捡起了空坛,起身时没站稳晃了一晃,姜瑜扶住了他。徐玢心中闪过一丝动容,竟不自主地反握住了姜瑜的手。
徐玢握着手中那点失而复得的暖意,恍惚了片刻,才记起自己原先要说的话。
“与川,那几年你让我苦等,这些年你又让我好找,究竟是何人何事让你对我避而不见?”
姜瑜眸中黯淡,直直望着徐玢,道:“当年我是如何幸存,先太子身在何处,我是否有心参政?你铺垫了这么多,最想问的无非就是这三句话。因为先太子和我,不论哪一个人留在世上,于你而言都是威胁,你担忧先太子贵为皇室,若有一日能够回到阇城,取代皇位也是理所应当,还忧我介入朝堂,再任文臣与你针锋相对。”
像是手间生了刺,徐玢指尖骤缩,渐渐松开了手指。
“与川……”他苦笑着,试探般唤了一声。
姜瑜却挪开了视线:“伯瑾,我太了解你了,我们之间很多话说不说出口其实都无所谓了。”
“我不问你为何来寻我、如何寻到我,所以那些话你也不必再问了,”姜瑜紧扣着手指,嘴唇翕动,半晌后才犹豫着将后半句话说出口,“我并非没有想过你和冯氏之间的关系,是我不愿认而已。如今我只能说,对大黎我问心无愧,你能吗?”
从见到徐玢的那一刻,姜瑜就猜到了今日的结果,只是他们之间留了太多遗憾,所以他假意天真,每日于山野河流间消遣时光,就是想借此补回些他们错失的欢愉。
徐玢强扯了个笑容,说:“与川,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情谊,原来所谓的水流花谢,都是真的。”
姜瑜说:“既然你也认‘往者不可谏’的道理,何必再执着于用过往来捆绑彼此呢,如今你不再是去西北前的徐伯瑾,我也不是坠江前的姜与川,我们各为其主,各行各途,早已无话可说了。”
五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自徐玢从西北返回阇城得知姜瑜成为太子太师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分道扬镳了。
“无话可说……”徐玢被这四个字刺伤了,他摇头自嘲,心中积的怨愤再沉不住,渐渐爆发了出来。
“你在一众文人间高谈阔论之时,我仰慕你,你在替我解围时,我感激你,我当你是兄长,亦认你做深交,前半生我徐伯瑾真心相待的唯你一人而已,可你把我当作什么?”眼中的微光再次泛起,徐玢撑着桌面,满脸通红。
姜瑜凝视着桌面上的酒壶默然不语,走到今日这步,他什么都不打算再说了。
徐玢看着姜瑜,却好似只能从他的沉默中听见失望两字。
他随即嗤笑道:“是,我自认年少时轻浮狂妄,不少给你寻衅惹事,可你若如此不愿接受我,何必不推不辞倾力相助,而后又在我独赴西北、穷途末路时连一丝念想都不愿施舍于我,你知道满怀的思量被一点点磨尽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回阇后得知你姜与川在我失意落魄时成了太子太师又是什么滋味吗?!”
姜瑜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却伸手探向桌面的酒壶,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正如当年跪在程源君面前那般毅然决然。
徐玢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僵立在了原地,如同十一年前,他眼睁睁看着倾注满眷念的画纸均数沉没入江水般无力。
“如此便算了结了吧,”姜瑜淡然道,“伯瑾,你独独恨我就好,别再把大黎百姓的性命当作玩笑了。”
“姜与川。”徐玢倏然一笑,渐渐扯开了嘴角,他撑着桌面失控地笑着,笑得双眼泛红,声音颤抖。
“姜与川啊……”徐玢哽咽地唤着。
他十指紧绷,埋头伏在桌面上恸哭道:“太迟了……”
山迢水远,他们见得太迟了。
——
离开时,徐玢望着姜瑜说道:“与川,今日一别,我们后会无期也再无来日了,你可愿再送我一程?”
姜瑜抬步跟在他身后,目送他往马车行去。
“走吧,要落雨了。”姜瑜说。
徐玢忽地止住了脚步,喉间一阵紧缩。
二十二年前的寒冬,姜瑜也在身后送过他一回。那时茫茫白雪铺满驿道,他望着渺茫的前路,转身时还能见得到归途。
“走吧,要落雨了,”姜瑜说,“前路难行,莫要忘了我。”
徐玢故作玩笑:“你是哪个啊,我凭什么要记得你?”
姜瑜欣然一笑,道:“姜与川,你徐伯瑾的知交。”
过往恍然若梦,徐玢抬起一步往前,那些涉水而行、举杯作乐的过往都已压覆在了那年的霜雪之下。
知交。
徐玢轻声念着,可如今他已断了归途,不敢回首,只知身后那人定然立在原处目送他,一如从前那般。
“走了。”徐玢背身说道。
“走吧。”姜瑜应道,“不用回头了。”
徐玢不再应答,快步登上车,闭眼直身坐着。双眼热得滚烫,他抬手直搓眉心,五指却始终颤抖不止,在面上抹开的都是泪迹。
马车于山路间驰过,张凌把玩着马鞭,悠然地叩了叩车厢,问:“还没等到毒发就这么走了,旁人若瞧见尸身指定会闹出动静,真不用我回身处理干净吗?”
“不用。”
徐玢喃喃自语道:“谁都别再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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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亡皆是百姓苦”改自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83章 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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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马身被映得光亮,热意随着清亮日光聚在衣衫上,闷出了些难散的愤懑。忆着方才从袁牧城那儿找来的不爽快,许弋煦脸色阴沉,鬓角偶然多了几点晶莹汗珠,他也懒得抬手去抹。
抵达许弋煦的住所门前,陆修勒了马,先一步于马背上跃下,后退着给许弋煦留了空。
可仅是在许弋煦下马的那一瞬,一点银光闪现,直逼他的后脑,陆修本能般拔刀击挡,日色投至于刀身晃出一道强光,针尖刺穿耀芒与刀面相撞,往别处落去。
许弋煦顺着身后望去,只见江时卿只身立在不远处,于日下独显霜姿。他示意陆修原地不动,自己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哥哥也不念旧情,怎的一出手就要我的命呢?”
随着一步步挪近的距离,许弋煦心潮浮动,愈发掩不住笑意,待行至江时卿面前,他抬手径直伸了过去,说:“伤可好些了?”
可偏偏就在指尖要触到的那一刻,江时卿侧身避开,让他扑了个空。
“你我之间那点浅薄的交情一碰就散,”江时卿抬眼浅笑道,“许司业这般假热佯亲,多没意思啊。”
许弋煦不甘地抓了把空气,收手背到身后,说:“看来哥哥今日是为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才寻过来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眼中笑意不退,直勾勾地盯着江时卿的双眼,又露出一派天真模样。
“也都怪我,要知你这般不惜命,就该早些拦着不让你进去才是,让你受疼了。不过,那日冲进火场的人分明不止袁牧城一个,哥哥偏心啊,怎么不问问我的安危呢?”
江时卿一语不发,回望着他的眼神亦是耐人寻味,许弋煦头一遭觉得被那人看得这么痛快,愉悦感几乎要把大脑里的冷静冲散了。
他靠近一步,问:“怎的不说话,生气了?只要哥哥能高兴,你想讨什么好处,我都给你。”
江时卿轻启唇齿,说了两字:“是么?”
许弋煦望着他的嘴唇,飘然地回忆起九年前那些被他翻烂的过往,那时他挨在江时卿身侧,借着火光瞧见那唇瓣时起了冲动,忍不住上手偷摸了两把。指尖才在唇上滑过,他便觉得那触感异常柔软,尝起来定然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