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皇室血脉本该就是你的责任,禹儿,刘氏无后,难道你当真要立宗室为储吗,可底下刘姓的可用之才还剩多少,你心里能不比哀家清楚?”
见刘昭禹不应,太后眉头蹙得更紧:“莫不是你把主意打到别个亲王的子嗣身上了,旁人一口一个靖平王卫旭王地叫着,你不会就真的以为皇室能承认他们两家了吧,你别忘了,袁牧城和吕羡风是凭着父辈与先帝的交情才能享受到大黎的恩惠,他们同皇室血脉没有一点关系,有资格坐这个皇位吗!”
刘昭禹阖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后才忍着怒声,低喊道:“母后,您别再逼朕了!”
“哀家说的不对吗,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给谁看?哀家由你任性了六年,可此次不同于往常,宋府千金在你寝殿里侍奉了一夜是多少人看在眼里的事实,今日这纳妃的旨意若是不下,哀家也就不走了,你要硬气,便把哀家的嘴也一道封上好了。”
太后的话声在耳边久久不散,刘昭禹单肘抵靠桌面,扶额长叹,胸口处猛烈的心跳却愈渐安稳下来。
——
如今姜瑜挪了府邸,荟梅院便也空置,只有易沁尘和林颂时不时会回来照看些许。
夏日未褪,满树的绿叶相挤,其中藏着些扰耳的蝉鸣,往空院中塞满了闹意,这日易沁尘独独穿梭在荟梅院的鸣声中,光是打水到门边就走了两个来回。
钟鼎山走前特意嘱托他要护养好荟梅院外的樱花树,易沁尘一得空闲便会来此照看,如今他那双眼已能睹物,只是还会犯些模糊的毛病,但也还算恢复得快,见到这树长势喜人,一想顾南行回来后说不定能等到花开,他瞧着也宽心不少。
“要我帮忙吗?”林颂办完事后正巧回身寻他,远远便瞧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立在阴影处,还没走近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易沁尘回头冲他一笑:“往将军和江副庄主那处递送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
林颂瞧着心头有事,应话后只捡起水瓢,提着还剩了半桶的水便往里走了,可方才进门,那目光便被石桌上摆着的两坛酒引去了注意。
“今日我有空闲,碰两杯吗?”易沁尘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你这双眼睛才能视物,还不算恢复完全,就不要饮酒了。”
林颂正要继续往里走去,却听易沁尘又说:“暗卫当要随叫随到,来去无影,如今你入了暗卫,莫说大醉一场,有时小酌都需谨慎,今日我允你喝得痛快,但宿醉过后就不可再贪杯了。”
前几日絮果的消息传来时,林颂曾独自躲在院中喝了一坛酒,被易沁尘寻到时还狼狈地哭嚎着呕了一地,待到次日记起时,他耳根都红得滴血。
许是又觉出些羞耻,林颂忍不住清了清嗓:“抱歉,那日我……那是我第一次碰酒,吐了你一身。”
“闹了笑话也好,能让人长记性的往往都是教训。”易沁尘走到桌前,正要开坛,却被人轻轻攥住了手腕。
“多谢你的心意,不过这酒不用开了。”
“不喝吗?”易沁尘问。
“不喝了,”林颂说,“他是我兄弟,难过也是我该承受的,所以发泄一次已经足够了,其余的让我自己消解吧,借酒消愁逃避不了任何事,而且我也不想忘了他。”
少年的身躯应是又高壮了不少,也快要与易沁尘齐高了。
又想着他这些日子里在暗卫队伍中勤学苦练的模样,易沁尘恍然间觉得面前这少年成熟了不少,心想若是他的阿妹还在,应当该有这么大了。
“林颂,”易沁尘浅笑,“你长大了。”
“我十七了。”林颂看着他。
“十七也还小……”易沁尘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头,目光渐渐挪至桌面的酒坛上。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沁尘。”林颂低声呢喃,眼中渐渐生出柔意,更多的却是遗憾和落寞。
易沁尘并没有察觉到,只自语着:“不过这酒没人喝也可惜,存着等南行回来再开也好……你方才是在说话吗?”
“没有。”林颂挪开眼,搭在那人腕上的手也退缩回来。
易沁尘也没再问,抱起酒坛便往房中走,还未行至一半,两个酒坛却被林颂接了去。
“多谢。”易沁尘冲人道了句谢,却不见那少年脸上的苦笑又多了几分。
——
自小镇离开后,袁牧城和江时卿一路西行,今日止步停歇时恰留在一片林间,待到二十余人支起火堆休整之时,北境和阇城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来的。
一方是袁皓勋和袁牧捷前后配合,在巴狼部突袭战中告捷,陆天睿也将抵达御州营,同时新一批的军粮近日便会通过水路运达,另一方是谒门庄递到易沁尘那处的消息,称刘昭烨自乌森部南下,现正赶往西境。
袁牧城就是在这时才开始默不作声,待用完饭后,他独自把赖昌叫到了一旁。
“上回你说,先前有人寻你问过昙凝血的事?”
“主子好记性。”
袁牧城头也没转,只问:“什么时候,谁问的?”
“谒门庄吧,就他们寻我谈条件帮你那会儿,不过也是奇怪,那拨人和大主子不是同一头的吗,怎么大主子瞧着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着,赖昌那眼神就往江时卿那处飘忽,可再转头时,袁牧城已不在原处,他也便甩了甩手,没什么所谓地走了。
夜间林中幽深,袁牧城没走太远,寻了处僻静之地便独坐在地。靴底拨着碎叶,碾出声响,他抬头仰望,隔着森密枝条捕捉到点点碎星,一双眼便凝在那处,将神思尽数忘却。
可暖风一袭,安稳下来的心思开始跳脱,什么情绪都海涌而上,胸口一时便堵了大半。
自袁牧晴出事后,他便将这些情绪全数压在心底,直至江时卿坠河后也不敢爆发,他要让自己成为他人的依赖,所以半点差错都不容许再犯,这些日子所积累的担忧混杂着难以排遣的悲怆,正在一点点压垮他的防线。
而今日西北两境传来的消息,就是触断他心防的最后一丝重量。
他被拉回到要正视袁牧晴死亡的事实中来,这种迟来的痛感他并不陌生,就像当年他迟钝地接受温豫的死亡一样,可如今他不敢软弱,只能在崩溃之前想尽全力躲藏起来。
几声碎叶踩响自身后传来,袁牧城猝然回神,闪烁地往后看了几眼,像被触发了戒备的野兽,可那眼神一沾往靠近的身影,便同嵌进软棉中,倏然柔了不少。
江时卿不知何时寻到了他,只在他身后隔了几步的地方坐了下来。
“累了就靠着我吧。”江时卿说。
袁牧城向他挪近,就这么枕着他的腿躺着,稍稍再往他腹部贴去,便能清晰地感知到随着呼吸而动的阵阵起伏。
他在这种抚慰中寻求安定,说道:“一静下来,就总能想到很多事。我以为只要不去提这些事,一切就都会慢慢过去,可是等到故人的消息传到耳边,好像什么都在提醒我去回忆,即使不会常常感到撕心裂肺,但那些人的影子无处不在,只要偶然间寻到些蛛丝马迹,我就能意识到,他们不会回来了,可这些感伤不会变得麻木,它们会一直存在。”
江时卿静静听着,只用手指轻抚他的脸颊。
可那只手是凉的,甚至称得上冷。本该温热的血好似凝在里面,只叫人觉得害怕,袁牧城转头往他腹部贴近,那呼吸却又明晰,他在这种不敢确定的生机中游离着,怕得心头发颤。
他也曾在这种不确定中指望过,盼着大姐再来寻他,盼着江时卿安然无恙地离开阇城,可一切看似给了他希望,却又偏生变数,要他措手不及。
“那就让这些感受一直存在,就好像他们也一直存在着。”江时卿轻声说着。
“骁安,记得我给你的感受,记得了,我也就一直存在着。”
袁牧城心起一阵惊悸,弹坐起身,紧锁他的眼眸问着:“你要去哪儿?”
被那人的骇然惊了神,江时卿怔然片刻,才轻笑着应道:“哪儿都不去,和你同生共死。”
言罢,江时卿又从身后提来坛酒在他眼前晃了晃。
袁牧城松懈不少,问道:“哪儿摸来的?”
江时卿说:“从先生那儿讨来的。”
袁牧城伸手摩挲着那酒坛,静了半晌。
“淮川,其实我不……”
“不爱喝酒。”江时卿应着,“我知道。”
他伸指叩了叩坛身:“但我觉得你应当是想喝的。”
“是很想。”袁牧城说。
可他不敢。
江时卿似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只稍稍朝他挪了些许,便抬指替他揭了盖。
“有我在,你可以喝。”
第116章 醉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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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太久没有这么连着几口就把酒坛喝到见底,待那空坛脱手后在地面圜转几圈,袁牧城瞧着那晃悠的坛身,双眼也跟着迷离起来。
江时卿没想到,袁牧城真能喝醉了。
也不知他到底醉了几分,江时卿正欲试探时,那酒坛却被袁牧城抬靴一踹,囫囵沿着小坡往下滚去。见状,江时卿心道不妙,就知袁牧城又该撒酒疯了。
果然,未待他收回叹声,耳侧一阵凉风扫过,再回神时,袁牧城已追着那空坛跑去。
那人一胡闹起来就不见停,江时卿好不容易凭着夜间那点微弱的光才把人寻到,架着那灼热身躯往回走时,怀中揣着的银镯险些被汗闷湿。
“这是什么?”袁牧城用掌心覆在他胸口上,粗鲁地摸了一通,“是不是我的东西?”
“是,”江时卿失笑,“你的东西。”
袁牧城顿时起了劲,就把双腿一扣,也不肯再走,只冲人摊掌勾了勾手。
江时卿说:“回去就给。”
“不行,”袁牧城收臂将人勾回,强硬道,“没那么多商量的余地,就现在。”
江时卿本想待他清醒时再送出银镯,可眼下怎么也拗不过他,便只好顺着他的意,将东西扣到了他腕上。
这银镯也是钟鼎山打的,但比起他送给顾南行的那只瞧着要细许多,至少不会让人联想到“粗犷”二字。
袁牧城省去了与人博弈的功夫,只专注着打量手上的银镯,这才一路乖顺地随着江时卿回到了众人身侧。
所幸袁牧城醉了也好哄,只要江时卿多陪会儿,他那双眼便沉得发重,只在将睡不睡时迷迷糊糊地喊着热。
那人烘热的身子在这夜间显得比白日的阳光还烫人,江时卿只消伸指往他颈间一抹,就蹭了半手的热汗,便捡了水囊和帕子,想再从河边盛些凉水回来。
可他才离开不久,袁牧城就同失了皮毛的野兽,在一阵惊疑中突然有了痛意,就本能般地循着他的气息找去。
江时卿是他的皮毛,被剥夺了他就一刻也活不下去。
袁牧城不声不响地钻往林间,心已空得厉害,他惶然地拨着灌木寻人,好像陷入了一个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淮川,淮川!”袁牧城越喊越惊慌,都不知自己走了多远。
“江淮川!”
他高声喊着,在踉跄着撞向身侧树干的那瞬间,失焦的双眼却恰好聚在某处,被碰碎的心一时都忘了跳动。
江时卿就站立在那处远望他,一切声响在那个身影周侧好似均数都寂静了下来,如同触不到他一般。
“骁……”江时卿刚想喊出口,话声却被袁牧城的怀抱瞬时扑散。
那人诚惶诚恐地把他搂在怀中,双臂越箍越紧。
“你又不要我了是不是,为什么要让我找不到你?”
“我只是……”江时卿正想抬起手中的水囊,却被他猛地往地面摁去,双手也被攥得死紧。
“江淮川,你这么一声不响就走了,还要不要管我的死活!你拎坛酒来把我灌醉,就是为了逃跑是吗?!”
袁牧城在心慌中失了智,焦躁已盘踞上大脑,将他震得癫狂。可身下的那双眼里分明是有情的,再往其中深探时,叫嚣的失控便被劝服了不少。
“江淮川,你说没说过不会再骗我,这镯子算什么,那些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又算什么,我那么当真,还以为你不会再骗我了。”那阵怒吼收敛之后,袁牧城俯下身去贴他的额头,竟也安定了不少。
江时卿仰头与他贴得更近,轻声道:“我没骗你。”
袁牧城心头微颤,将戒备卸了大半,只挨着江时卿的身躯,一点一点把脸埋往他的肩头。
“我知道,当上这狗屁将军也没能保下大姐是我废物,我来晚了,没能救下絮果是我混蛋,你可以瞧不起我,可以骂我打我咬我踹我……你有百种千种法子能泄愤,但你为什么要和她们一样丢下我?大姐本还应许了会来看我们的,可她不会再来了,你怎么还舍得丢下我,你怎么……”
袁牧城的哽咽声还在继续,他未解的心结是推迟到这时候才爆发的。
江时卿抚着他的背,就像袁牧城之前对他的那样。
轻柔又温情。
“骁安,”江时卿低声唤着,“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一语入耳,袁牧城扶着他的下颌倏然吻了过去,那舌尖勾得肆意又激烈,像在讨取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可得到了却又害怕失去,那爱恋便在口齿中被搅动得更加热烈。
江时卿被吻得发软,覆在他后背的十指不自觉地收拢起来。被撩起的热意夹在两人相贴的躯体中,却又延展向后背,将他们裹入这场慰藉中,越沉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