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看见热气蒸腾的水和搭在屏风上的外袍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冷着脸冲丫鬟说了句请,然后便不由分说的将人带了出去。
待修竹吩咐了下人再度返回驿馆的时候,裴熠已经换了干净的衣物坐在桌前铺开纸墨了。
“侯爷。”得了裴熠的允许修竹才推门:“曹大人已经到了,侯爷今晚是否还要见他?”
裴熠说:“明早再让他来。”
他听说了,曹旌一路吃了不少苦,到了柳州还发起了热,此刻恐怕已经没有精力再谈公事了。
“怎么了?”裴熠落笔半晌未听动静,他便抬眸询问:“还有事?”
修竹喉间滑动,看着裴熠毫不知情的表情,他犹豫道:“是纪公子.....”
“纪礼?”裴熠搁下笔,让修竹坐下说。
“谒都来信,让曹大人将柳州事物办妥后立即前往越州,太后懿旨,视察不能厚此薄彼,说是好让新晋的武状元也锻炼锻炼,故此赵彻已经启程先行一步去越州了,纪公子也跟着去了。”
裴熠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纪礼从小就和赵彻那帮人一起长大,赵彻得了殊荣定然会好好保护纪礼以此来显示自己的能力,这事并不值得多想。
“去便去了,许是舅舅同意的,待我这里事情一了,再去越州带他回去便是。”裴熠不在意的说:“太后锻炼赵彻,这不奇怪。”
“可是......”修竹为难的说:“信中还说,同行的还有世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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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倒戈(三)
裴熠心中一凛,想起当日霍闲不辞而别,心中有些不快,但在下属面前仍面不改色,将信叠好,睫羽龛动,说:“越州往年与雁南确有商贾往来,他来自有他来的理由,不必管他。”
霍闲回世子府那日,因为府中一个下人犯错,裴熠罕见的摔了一副碗筷,虽然事出有因,但修竹却总觉得此事并不足以让裴熠动这么大的怒,因此在听到霍闲也在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提醒了裴熠一句。
好在裴熠听了并无异样,他这才放心,又将话题重新拉回去。
“你能查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裴熠说:“如今柳州的情况如此严重,他在席上不动声色的便能包揽禹州军一年的军,。只怕我十年俸禄也抵不上他一年所得。”
“十年俸禄......”修竹瞪大眼,不可思议的说:“这个韩显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堆起这些金山银山?”
“十年算少了。”裴熠沉声说:“这还是除去他孝敬娄廷玉的,丰收年这些人贪一些,不伤及民生,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如今这样的天灾年他还不知收敛,皇上自然是要以儆效尤的。”
修竹点头,想想这一路所见,竟然不知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他应声道:“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裴熠看了他一眼,明白他心中所想,说:“韩显落马早晚的事,届时必然会牵连出更多的朝廷官员,皇上有意要借此次灾情一事,彻查贪官,待刑部介入之时,我再寻个由头将当年之事一并牵涉。”
修竹心跳的厉害,他说:“这样一来事情岂不是更复杂了?”
“复杂才好。”裴熠说:“皇上要拿六部之权,刑部管的是刑罚政令及审核,贪官污吏一摊子事都要经由刑部,若刑部与他门沆瀣一气,文武百官会如何?那皇上便是只能将人一并换了,可什么罪责能让刑部发生人员调动。”
“皇上怎么会......”
“皇上当然不同意,可要改变,就要有舍弃。”裴熠微微侧目,盯着摇曳的灯火说:“这事没这么简单,且看着吧。”
修竹颔首,拿了信出门之际又听见身后忽然响起裴熠的声音。
“对了。”裴熠犹豫几许,忽然说:“你挑两个功夫好的跟着纪礼,他初次离京,不知艰险。”
修竹皱了皱眉,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听不懂?”
纪礼外出自有裴国公府的人跟着,再加上有赵彻,裴熠此举完全多余,但在这一瞬间疑惑里修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见裴熠屏息蹙眉。
下一刻裴熠便听见门被关上,而后是隔着门传来的修竹的声音。
“明白了,明白了。”
*
翌日清晨,裴熠才出驿馆的门,就见曹旌带着两名办差之人行色匆匆的往裴熠方向来,他远远一顿,便看见曹旌面色不佳,大抵是奔波一路,休息不足,气血尚未恢复。
他时不时掩起袖子低声咳嗽,赶路时还在同那两人说话。
“侯爷。”
曹旌此次来巡查,圣旨写的清楚,户部协同定安侯,可即便只是协同,他也不敢怠慢,昨夜到了柳州之后连夜起草了一份章程,今早天没亮就起来了。
裴熠见他身旁那两人面带惧色,又见曹旌面色不佳,当下便说:“曹大人身体有恙,不急于这一时。”
曹旌只当他是客套,不敢真的休息,只说:“冬日严寒,百姓生计当先,下官不敢怠慢。”
他将那份备好的赈灾一应物品的清单交给裴熠,跟着他入了驿馆临时理出来的一间书房,屋内虽然还是冷,却要比院里要好得多。
想到一路而来,途中所见衣不蔽体的灾民,甚至还见过活活冻死的人,曹旌便没敢说话,他拢了拢领口,将账目一一说给裴熠听。又建议解决了眼前的困境之后,后续如何控制暴乱的流民问题。
曹旌早些年跟着母亲搬迁,曾在穷乡山野里住过,对于疾苦,他比裴熠体会的要更早,也是因此际会,科考之时在殿试上,他的策论脱颖而出,被天熙帝看中,可惜后来他没能一展雄才,如今意外的被委以重任,能想出这些和当时的经历不无关系。
“据户部往年税收表来看,柳州当不至于此。”曹旌佯装对于韩显贪污一事并不知晓,只是就事论事翻开账本,递给裴熠。
“曹大人这般走马上任当是无人能出其右,韩显没这个本事。”他一语双关,是赏识也是讽刺,揶揄的曹旌当下面红耳赤,他任户部尚书是捆了自己姑父得来的,这是在朝野上下都传开了,他是个读书人,裴熠这样说,他自然脸上挂不住。
见曹旌掩面又咳起来,裴熠笑了一下,暗暗的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你方才说的方法,可以一试,此事本侯自会禀报皇上,眼下先要解决温饱,粮银物资一到,立刻着人宣贴告示,若人手不足,你只管问韩显要。”
曹旌得了定安侯这话,便知道此事在柳州办起来要容易多了,接下来几日几乎是忙的不见人影,大多数事都亲力亲为,在赈灾一事上,不仅条条例例写的清楚,还出了不少主意补救民生复苏,减轻此次重灾后朝廷留在柳州百姓心中的印象,办的确是叫裴熠找不出差错来。
除此之外,每日夜里他还会着人将当天所耗粮银和当天发生要事一并着人一一上书呈给裴熠。
除了几个而已闹事的被关了起来,其余灾银和物资都进了灾民手里,曹旌又着人将受灾没地方住的流民聚在一起,让韩显拨了官府的差役帮忙盖了些临时住所。短短几日,无家可归的流民便有了栖身之所。
*
深夜肃静,晴了几日这天夜里又开始飘起了雪,修竹打马上前,“想不到曹大人有这等本身,让韩显也有哑巴吃黄连的时候。”
前天傍晚,韩显在自己府上设宴,宴请曹旌和裴熠二人,说是两位大人连日忙碌,为了柳州城的百姓,他这个地方官理当替百姓感沐他们解柳州之困,他言辞恳切,倒是把自己的姿态放的低,岂料曹旌仗着圣旨在手,非但没有在宴席上给韩显好脸色,还当着裴熠的面公然敲了韩显一千两白银用以赈灾。
“他是个聪明人。”踏云的铁蹄踩在薄雪上,留下一串月牙印,裴熠在风雪中打马前进:“韩显的金银山,他早摸得一清二楚,那点银子不过是冰山一角。”
“先生早先提醒,这趟巡察危机重重,他们这些人哪里是人,长了一身的心眼,侯爷悄无声息的选择这时候走,真是......”
明智两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一阵疾驰的策马声。
“小心。”裴熠一声疾喝,修竹应声伏在马背上。
沉默的夜里,十多个人陡然从四周一拥而上,裴熠勒住缰绳,回身拔出朔风刀挡住背后的突袭,来人身段轻盈,诡异的身法没在黑夜里,刀剑相击,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林间灌木不断地抽打,踏云一路狂奔,喘息之间踏云带着他进入更深的丛林,风雪不断,裴熠借着雪色将手里的缰绳猛一收紧,踏云朝丛木林疾驰,裴熠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将上方围困之人翻身踢开。
然而他一人脱困,更多杀手蜂拥而来,他翻身下马,一掌在马背上,踏云受惊疾驰而过,他落进林间枯草里。
漆黑的夜里,风雪簌簌而下,寒风裹挟着他的每一寸皮肉,即使万分小心,还是避不开,此次出门他没带一兵一卒,在柳州尚是众目睽睽,如今到了越州边境,此时下手最为妥当。
裴熠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才意识到庄策的提醒。
如今你领旨前往柳州,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回谒都,有些事情你办或不办都免不了要经历一场恶战,切记不要冲动行事。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那句办或不办都免不了一场恶战到底是何意。
太后如今已经绝了用他的念头,这一次再不是试探。
*
慈云宫彻夜掌着灯,宫墙高耸,将一切都隔绝在外,芝兰姑姑提着灯笼,垂首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几名宫人,四处张望。
芝兰姑姑不时低声提醒:“宫里人多路杂,别走岔了。”
静谧的宫城未有杂声,冷风呼啸而过,细碎的脚步声如同寒夜里赶路的幽灵,令人闻之后脊发凉。
四周的宫人表情麻木,提线木偶般的将年轻的男子夹在其中,他试图用微笑缓解心中的忐忑,却换来更加麻木对待。这是他第一次进宫,半个时辰前他见到了大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隔着褰帘他听见了太后那慈稳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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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舍生(一)
他在这诡异的静谧里感到一阵阵恐惧,经过过一座宫殿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小人能为太后尽心是福分,不敢求赏,这位姑姑劳烦指条明路,家中妻儿尚在等小人用饭。”
芝兰姑姑灭了灯笼里的光,回头温声说:“太后赏赐不接便是抗旨,你既费心来一趟宫里,太后他老人家有心,你的妻儿已经在等着了,领了赏便能见着。”
芝兰姑姑说的这样温柔,却令人惴惴不安。
他是吏部侍郎娄廷玉手下的一名掌固,此次能截获书信实属意外,娄廷玉因朝中不少人参本韩显一事忙的几日不见人,这封有关韩显的书信一直在他手里,眼见日复一日这封信如烫手的山芋,也是鬼迷心窍了妄想凭借此一封信笺升迁,一时糊涂才面呈了太后,此时他早已追悔莫急。
四周的宫人面无表情的伏身往前,他没有回头路,只能咬着牙向前,芝兰姑姑十四岁就进了宫,这宫里的每一处她闭着眼都记得请,半盏茶的功夫便将人带到了领赏的院里。
院里亮着灯却没有人,芝兰姑姑站在门口说:“我不便进去,就在此处等你领了赏出来带你去见妻儿。”
他犹豫着要不要推门,可身后的宫人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他鼓动的心跳快要溢出胸口,在一片注视下,推门而入。
芝兰姑姑眉眼一挑,示意宫人跟进去,那木门“咯吱”一声关上,这静谧的夜晚,只有一声野猫凄厉的惨叫。
太后倚在榻上,那落款处空空如也的书信就在她手旁摊着,烛光明明灭灭,丫鬟进来添了香后又退了出去,片刻后传来芝兰姑姑的声音。
太后微阖的双眼缓缓睁开,她颔首说:“人送走了?”
芝兰姑姑身上还裹挟着外头的风霜,不敢走近,只是隔着帘子应道:“是,领了太后的赏,走的很是高兴。”
太后精致的护甲摸向那封信,在残灯中细细的看了一遍,良久才说:“年节一过,娄廷玉这吏部侍郎的位子怕是坐不住了。”
芝兰姑姑说:“太后英明,娄廷玉办差不利,皇上耳根子软,容不下他,是他咎由自取,太后肯替皇上分忧,也是皇上福气。”
太后搁下书信,说:“他翅膀硬了,哀家给的福气他是越来越不稀罕了。这信能传到哀家这里,皇上那里自然也有。柳州发生的事越州绝不能再步后尘。”
芝兰姑姑应声退出帐外。
*
裴熠在漫天的大雪里连斩三人,刀锋上啐着血,黑暗中肃杀过后的血腥味浓重,他已经在这昏天暗地里与这群人缠斗了半个多时辰,杀手刀刀致命,修竹在与人的交锋中已经不知去向,他一人面对着十几名高手早已身心俱疲。
阴鸷的黑云压得皎月无法喘息,树林间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设了伏兵,水路因灾塌陷,这是柳州往越州最近的一条道,这些人非打家劫舍的强盗土匪,是一早就埋伏在此处等他的杀手。
裴熠手臂和背上都被割伤,此刻他滚落在大雪覆盖的草堆里,凭着敏锐的耳力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这些一等一的江湖高手身轻如燕羽。裴熠屏息,朔风刀支撑着他大半身体,刀口上的血透过白皑皑的雪渗进泥泞里。鲜红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