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条斜影在悄无声息的靠近,他们在寻找这个孤勇的大祁战将,那剑上抹了毒,他连中多刀,必然在日出之前死于剧毒,但花钱买他命的人要的是他的人头,所以他们一边寻找一边也在等。
轻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犹如魑魅魍魉般阴魂不散,林间草木良多,利于躲藏,可对于杀手而言也是一样,裴熠并不知道哪里会躲着伺机而动的杀手正嗷嗷待哺的要取他性命。
不断外涌的血和麻木的伤口让他的意识越来越轻。
毒药正在透过伤口侵蚀他的每一寸血肉,若不拼死反击,待时间一长仍躲不过。他握紧了朔风刀,决定殊死一搏。
裴熠抽刀而起,闻势而来的杀手一拥而上,刹那间身后天光乍起,黑暗在顷刻间被火把点亮。
裴熠顺势向右侧翻滚,漫天的火矢朝他适才的位置齐发,杀手拔剑击挡,不等追上,便被一刀划过大腿,当即倒在地上,被火矢扎满胸口,成了火人。
不断射击的火矢将这片林子照的犹如白日,裴熠尚未看清来人是敌是友便感觉身侧一阵寒风侵袭。紧接着他被人用力的拉上马,一股熟悉的气味撞进他的鼻腔,他被血浸染的后背贴上一片柔软的胸口。
等他回首看清裹着他策马狂奔的人,才松开防备,几不可查的病容上溢出一点笑意,“是你啊。”
裴熠身躯健硕,霍闲从后面抱着他犹如抱着巨物,他摸到裴熠双手粘腻的血,紧锁眉头不敢有一刻怠慢。
他们与火光背道而驰,身后亮起漫天的华彩,刀剑声如震鼓喧天,马蹄踏在冰冷的雪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血印。
马越跑越快,裴熠的意识越来越轻,雪慢慢小了,林间也逐渐开阔,几声野兽的吠叫从山顶深处传来,几缕昏残的灯火影影绰绰。
纪礼在驿馆前来回踱步,他背后的汗已经渗透了里衣。
司漠被他来回走动转的晕头转向,忍不住出声制止:“你能不能歇会儿?”
“歇会儿,表哥生死未卜,怎么歇?”纪礼焦急的望着柳州的方向,“我早说要一起去,你们拦我做什么。”
司漠看着纪礼急的满头大汗,想说侯爷让看住纪礼果然是明智之举。他正要开口,就听见外头传来马蹄声。
纪礼和司漠推门而出,片刻后霍闲策马赶到。
进了驿馆借着微弱的火光,霍闲才看清裴熠早已经面色惨白,唇瓣发紫,只是强大的意识还清醒着。
裴熠伤口处撕裂般的灼烧一直蔓延到全身,冷汗从额上不断地渗出,他呼吸微促,只有纳入鼻间的药香尚还有感。
离驿馆还有一段距离霍闲便喊道:“司漠,叫大夫。”
这声大夫让驿馆内的人都连夜惊醒,司漠扔了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到隔壁叫了声“秋白”便揪着人往这边来。
秋白闻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屋内见着了裴熠,他翻开衣袍查看裴熠身上的几处伤口,面色一沉,急声道:“伤侯爷的剑上啐了毒。”
霍闲大半衣袍还沾着裴熠的血,他看见裴熠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周边晕染着一圈黑色的血已经凝了,便问秋白:“需要什么?”
秋白探了脉,“待我用银针逼出毒素,侯爷性命尚且无碍。”
秋白将一干人赶出房内,便开始施针。
“性命尚且无碍是什么意思.....他......”纪礼在慌乱中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候在门口了。
“是啊......他什么意思?”司漠指着门,有些错愕的问道。
霍闲猛地转身,被纪礼拉住:“你干什么?”
他紧锁眉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木门,说:“换件衣裳。”
他胸口染着大片的血,看上去是有些骇人,纪礼松了手放他回屋。
*
阿京将药盒紧紧捏在手里,提心吊胆的垂首。
“给我。”霍闲死气沉沉的脸上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阿京不敢抬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忤逆霍闲,他摇头道:“秋大夫说定安侯性命无碍了,这是你的药,不给。”
“如今你要做我的主了?”霍闲说:“我若执意不用,它也毫无价值。”
第55章 舍生(二)
冬月的雪连绵不断,两州交界之地不断有灾民冻死的事情传到谒都,这一日户部又呈了折子,户部主事费冕将柳州的灾情所用的一应开支呈奏,他在曹旌手下办事,上头又有定安侯压着,他不敢不勤勉,一连熬了好几个夜,才将这份折子上的内容核实上奏。
暖殿里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心里很是忐忑,不时的用余光瞥向右侧,他没料到会碰上李璟。
“好个韩显,贪财贪到了灾民身上。”天熙帝看了李璟的折子,怒气不止,他一动气,便忍不住重咳了两声。
下头两人听了天熙帝的咳声,齐齐跪下道:“皇上,保重龙体。”
李忠义上了热茶给天熙帝润桑,天熙帝抬手叫他们起来回话。
吏部尚书李璟是圣德年间的吏部侍郎,早些年在提拔官员和任用上举贤任能,后来因为疏忽,遭受过一些官员的非议,但天熙帝念他为朝廷殚精竭虑半生,加之娄廷玉无意尚书之位,便一直留用。
在担心之余李璟仍面不改色的应道:“韩显任免地方官乃吏部之责,臣愿领其责。”
李璟的两鬓已经斑白,他沧桑的面上仍旧有一股不可忽视的风骨。
这风骨落在天熙帝眼里,成了天熙帝坚固的依靠。
李璟是寒门出生,先帝尚在世之时他便已是吏部侍郎,新帝登基,吏部尚书因病告老还乡,天熙帝才将这吏部尚书一职交与他,同时也将娄廷玉提到他原先吏部侍郎的位置,可这些年比起尚书,娄廷玉这个吏部侍郎要威风的多。娄廷玉任职户部的时候,太后还在垂帘听政,彼时天熙帝还刚满外傅之年。
天熙帝喝完茶,面上稍稍缓和了一些,看向费冕。
“费卿对此事有何看法?你亲历柳州赈灾一事,当对此有所了解。”天熙帝忽然把话递给费冕。这本不关他的事,可皇上问话,他不能不答,可怎么答成了难题。
韩显是娄廷玉提拔的,可娄廷玉明面上是皇上升的吏部侍郎,实则不然,况且眼前还站着吏部尚书,这话怎么也轮不到他来说,说了便是逾越,出了这扇殿门,李璟会如何想,可要是不说便是违抗君命。
费冕顶着两个黑眼圈,蹙眉深陷,片刻后,他才上前磕头,说:“一应赈灾事宜皆由曹大人亲办,臣虽然帮衬统计和支调却谨记曹大人和定安侯吩咐,并未和韩大人有过交涉,因此臣不敢妄下定论,但据臣对往年柳州的税收的判断,确实不至于此,韩大人任职柳州确是吏部之责,可断然不是李大人一人说了算的,既如此,臣以为也不应由李大人一人承担。”
李璟未料到他年纪轻轻说话办事竟如此圆滑,不由得侧眸多看了他一眼,费冕恭恭敬敬的颔首微笑。
天熙帝沉默片刻,说:“费卿说的也不无道理,此事待定安侯回京再议。”
费冕心中松了口气,天熙帝对他的这份奏折大加赞赏,除此之外,他还按曹旌教他的,将灾后的各项事宜也一并加在奏议之中,曹旌深谙国库并不多富庶,便想了很多法子,在不亏损国库的基础上替灾民解决了许多善后事宜。
出了殿,费冕摘下了长翅帽,抬手擦拭额上的虚汗,颔首说:“李大人。”
原户部尚书蔡闫革了职后,户部主事也便一同革职,他是原先就同曹旌一起共事的巡官,无论是辈分年龄还是官职大小,他都是后辈。
李璟虽是正三品吏部尚书,却从不拿官职欺压后辈,他出生书香门第,年轻时好学,对胸中藏墨的文臣很是敬佩。此前他不知户部有这般能干实事的人,方才在殿内听他奏议便可知若非亲历,这其中许多事情靠书上看,朝堂学,是办不来的。
李璟在墨香里泡大的,人看着也格外温良儒雅,他也微微颔首道:“费大人见解独到,我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费冕不知这位大人是否如其他人一样只是心口不一的恭维,当下也不敢揣摩,只能恭恭敬敬的说:“都是定安侯与曹大人商议的,只是借了下官的口呈表皇上。”
李璟不说话,露出浅淡的笑意,两人出了宫各自回府。
*
一连几日的风雪终于停了,大雪将那夜官道上的厮杀一层层覆盖,融进了泥渣里,驿馆的这队人马已经再次驻扎了五日,每一日清晨都能见着纪礼慌慌张张的要闯裴熠的屋,每次都被司漠赶了出来。
白天人多,总不见霍闲的身影,暮色一沉,他便要去询问秋白裴熠这一天的情况,秋白这次出来带的药不多,裴熠所用的药,量很大,几日便不够了,他打发了司漠和纪礼去找一家药铺买药。
裴熠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不时低烧发寒,秋白说这是驱毒后的症状,正是转愈的迹象,这一日暖阳罕见的透出了云层,可霍闲回来的时候已经只有残留的余晖了,他听见屋内的动静,没多想便推门而入。
驿馆的程设极其简朴,除了床榻只有一张靠着床榻边的桌子,他大抵是想喝水,却不慎将杯子打落了一只,他弯腰去捡,霍闲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可是在他听到推门声抬头的瞬间,恍惚中脑袋一空,下一秒他便不由自主的扶住来人。
裴熠神色不佳,病容溢出满面,他没照镜子,还以为自己是所向披靡的飞星将军,当下便收回手。
霍闲心下一动,替他捡起地上的杯子,重新给倒了杯温茶,说:“你还真是福大命大,这才几日就能自给自足了。”
裴熠微蹙着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垂眼一扫,看向霍闲,笑的很不真切,说:“不跑了?”
霍闲微微挑眉,他知道裴熠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却装不知道,捉住裴熠的手,将茶递到他手里笑说:“侯爷要什么吩咐就是,哪还用的着自己动手。”
裴熠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梭巡,他抓着霍闲的手顺势一用力,人就这么被他搂进怀里,“吩咐就成?”裴熠问:“人也一样?”
霍闲任由他搂着,掌心开始潮热,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他夺过裴熠掌心的茶杯,送到他唇边,说:“是呢。”
他的眉眼中始终都有笑意,像是无意的,带着几分诱惑,又像是发自内心的欢欣。
他忽远忽近,恰到好处的撩拨着裴熠的每一根神经,然后又在某一时刻悄悄地避开,他的侵略是一场迂回战,裴熠是悍将,素来都是速战速决,可在与霍闲的迂回之中裴熠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陷了进去。
他凑近饮了茶,下唇碰到霍闲的手指,对方微微的手蜷了一下,裴熠便抿唇让开,他昏睡了多日,在混乱的梦中似乎瞥见一张熟悉的脸,那脸他很熟悉,他以为这就只是梦,一场充满杂念的梦,然而醒来不过片刻他便见着了梦里的人,他想或许不全然是梦。
霍闲就像是夜里的皎月,白的无暇,却内有乾坤,他与谒都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同,他似乎很坦然,坦然的在自己面前暴露明明可以隐藏的一切,可他同时又让人看不透,他蓄意靠近无有所求,却会疯狂的豁出命。
起初裴熠将他这种玩命的靠近当做是一种拉拢,然而当他看见虎骨印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这种明白在后来在推敲,反而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他就像是自己求而不得的一个梦。这种感觉让裴熠无端的生出一种焦灼。
他凭着那一点清醒最大范围的去招架霍闲的挑衅。可霍闲却似全然不觉,他说“是呢”的时候带着一种极大的诱惑,那温顺的语气与他自如的举止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偶尔轻佻,对裴熠的靠近却之不恭。
裴熠觉得自己才像是任他来去的玩物,可霍闲的每一次靠近,都让他将理智抛诸脑后,他深情又薄情,跟裴熠四目相对着。
“你这样看着。”裴熠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说“说的倒像是真的。”
“自然是。”霍闲肤色霜白,很快便起了红印,他的神情落在裴熠的目光里莫名让人看的灼热。
裴熠仔细的打量着,他自己病容还未退却,唇上依旧泛着苍白,却看出霍闲轻佻的姿容下藏着更深多日未眠的倦意。
“你不信?”霍闲忽然靠近,喷薄的呼吸陡然洒在面颊沿着裴熠的唇传到他的脖颈侧面,近在咫尺的人便吻了上去。
裴熠紧绷的防线只在一瞬间便断掉了,久违熟悉的味道缠绕在他周身,带着汹涌复杂的情感,在霍闲煽动的眼神里他情不自禁地反客为主。
湿濡的吻愈发暧昧,欲望像一把添了油的柴火水越多越旺盛,死里逃生让他们都在庆幸,这既是裴熠的重生,亦是霍闲的重生,如果说那一次让他们生了情,那这一次便是爱,在几欲从鬼门关踏了一脚之后便滋生出对尘世的眷恋,还有他们自己都还未探查清楚的爱意。
裴熠揉着他白皙的脖子,喘出的气息愈发的滚烫,霍闲仰起头,缠绵的气息在他们唇间来往,昏沉之间裴熠想起自己还是个病人,他那发烫的手掌忽然松开。
红色的血潮漫上霍闲的面颊,沿着脖颈一直没入胸口的衣领里,他吻了霍闲的唇瓣,说:“侯爷今儿大病初愈,且放你一次。”
霍闲望着他。
“雁南,越州。”裴熠说:“你真是为此而来的么?”
“自然不止。”霍闲说:“再风流也有情,我念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