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回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是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没心没肝的人!得不到解脱,也无法解脱,楼厌只好开始退让,虽然那退让也并不多:“陛下要纳妃也没事,她们进宫也无妨,反正微臣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微臣不在意……不在意……微臣只求陛下,只求陛下眼里有我,微臣只求陛下只能看见微臣一个人……陛下不喜欢微臣也没关系,微臣不求陛下欢喜……微臣只要……只要陛下人在我这里……就好了……”
楼厌嚣张至此惹人厌恶,却也卑微至此,叫人怜爱。疾风骤雨中,小陛下听清了楼厌的卑微祈求,他觉得可悲。自己和他有什么区别?其实,没有区别。
只不过楼厌比自己心狠,对自己和他人都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说楼厌卑鄙呢?趁虚而入的事情他只不过没做成而已,今天的场面,只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楼厌此刻的心情,小陛下感同身受,他和楼厌何其相似?
赵承钰又发烧了,他往日身体还不错,但是已经被楼厌折腾病两次了,这次虽然没有第一次严重,但还是不大不小发了一场热。
睁开眼看到了的第一个人是一直守在身边的楼厌,赵承钰即觉得无力,恍惚又有些释然。
仔细想想,楼厌除了不得自己欢心以外,其实全无缺点。他暴戾的独占,他极端的爱恋,还有他固执到极致眼里只有自己的样子,小陛下其实爱极了。但可惜,这个人不是顾长安。
他想,也没关系,不若就这么牵绊下去不死不休好了,长安城里没有顾长安本来就已经很无趣了,要是连楼厌也不在了,这人间得多无趣?
小陛下沙哑着嗓子开口:“楼长意。”
楼厌早发现他醒了在发呆,他出声叫自己了,楼厌便答应了一声,小陛下开了口,预想中还是一些喊打喊杀的话,楼厌做好了听小陛下又说些尖酸刻薄的话的准备,他平淡地应了赵承钰一声:“陛下。”
“朕若是不纳妃了,你能长长久久地陪我吗?”
楼厌疑心自己听错了,他半信半疑道:“陛下说什么?长长久久地……如何?”
“朕问你,可会长长久久地陪着我,无论朕是个多么恶毒、多么恶劣的人,你都不会和旁的人一样,轻而易举就丢下我?”
他们一样恶劣,一样卑鄙,一样可怜。可是只要小陛下肯看一看楼长意,即使在痛苦,楼长意也能在业火中获得片刻宁静。
楼厌修长的手伸进被子里,握住小陛下的手:“自然,陛下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陛下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微臣只要陛下,微臣永远不会离开陛下,也不会遗弃陛下,更不会允许陛下遗弃微臣,陛下这辈子都是微臣的!”
空虚的心忽然有了些东西填补,虽然不是他最想要的,但是聊胜于无。
赵承钰嘲讽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谁:“好,朕允了,你要记得你说的话,你若是敢骗我,我便将你碎尸万段拿去喂狗。”
赵承钰脸上挂着笑,说出来的话让人后背发凉,但楼厌并不觉得,相反,他觉得十分满足——他的小陛下终于愿意对他垂眸,悲悯于他了,即使不是因为喜欢。无所谓的,他们这样子的人,说什么喜不喜欢呢?拿到手里,吃到嘴里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
一夜之间,腥风血雨的后宫和前朝都风平浪静了。
差点就要化身暴君的赵承钰终于不那么暴躁了。
长安城终于又平静下来了。
虽然他们的陛下依旧缺乏耐心,但是好歹会耐着性子听取进谏了,而不是我行我素,凭着喜好拿国家大事当儿戏了。
在这样的转变面前,小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选秀的事情再次搁置这种事情也就成了不起眼的小事。
就在众人都以为小皇帝荒唐了半年,终于幡然醒悟了,都喜笑颜开感叹大梁国运昌盛的时候,碎叶城传来了捷报。
裴渊大败吐谷浑。
众人实在不懂,为什么赵承钰听到这封军报时,脸色那么难看。
难看到众人疑心是不是听错了军报,刚才信使报的是碎叶城失守了?
赵承钰沉默了很久,忽然咧开一个森然的笑:“好啊,裴渊退敌有功,赏。”语气怪异到让人觉得他说的不是犒赏三军,而是要赐裴渊一壶毒酒。
下了朝,楼厌照常留下来跟到了未央宫。
从听完军报,赵承钰就一直在笑,朝堂上是皮笑肉不笑,此刻则是怨毒的笑:“为什么他没死在战场上?不是说吐谷浑兵力充沛,十分凶险吗?他怎么能活下来?你说,难道上天也站在裴渊那边吗?”
楼厌没说话,赵承钰又继续说:“你听到了吗,裴渊用机关术退敌,边塞百姓说他神兵天降,机关术,呵!哈哈哈!顾长安将什么都教给了裴渊!他这次能虎口逃生,又是靠着顾长安教给他的本事!”
顾长安三个字从赵承钰嘴里提起,楼厌本能觉得不悦。但是这么一点小事他没有提出来,只是安静地听赵承钰发泄不满,赵承钰发疯一样想要看裴渊不如意:“楼厌,犒赏三军,你去碎叶吧,你去看看裴渊过的顺不顺心,他不是喜欢顾长安吗?你就去看看,没有顾长安裴渊过的是怎么样,要是他过的如意……他怎么能如意?要是他过得好你就告诉他,顾长安要死啦!哈哈哈哈哈!顾长安马上就要死了,你去帮我告诉他,御医说顾长安活不过三十岁了,顾长安现在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在那里的青山里长眠了!”
看到赵承钰这么疯狂楼厌觉得厌恶,他不是厌恶小陛下心性恶毒,神色可恶,他只是恨,小陛下这样的疯狂不是因为自己。
楼厌半蹲下来,单膝跪地,虔诚地仰望他的小陛下,他捉着小陛下的下巴,缓慢啃咬刚才为别人而愤恨的那张嘴。
习惯了彼此的亲密,赵承钰漫不经心地回应楼厌,他们呼吸交缠,互相索取,小陛下隔着衣服触碰他在楼厌胸口上烙下的那个疤,偏执道:“去吧,回来告诉我他有多疼,他痛苦了我才能安睡,他要是过得太好,怎么对得起顾长安因为他与我闹翻?朕只恨,只恨不能亲眼看到他悲痛欲绝,嚎啕大哭!”
楼厌已经升了礼部侍郎,然而赵承钰却孩子气地要抹裴渊的面子,刻意要他穿着九品的官服去行赏。
尽管幼稚,但楼厌纵容着他的幼稚,无有不从。
出发前一晚上,楼厌宿在了宫里狠狠预支了一番亲近。
晨起时,楼厌亲着困顿的赵承钰,要求道:“微臣不在的日子,陛下不许胡闹,要是被微臣知道了陛下趁着微臣不在靠近别的人……”他蹭了蹭赵承钰的额头,接下来的话没往下说,但是手掌威胁般在某处做了些不太妙的事情。
赵承钰陪着他胡闹了一晚上已经精疲力竭了,此刻一心想要补眠,只能求饶:“不!不成了!我不找别人,你快去快回,我在长安等你!”
楼厌又抱着赵承钰啃了几口才作罢:“微臣走了,微臣在外必定日日牵挂陛下,陛下也记得思念微臣。”
……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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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厌走后没几天,傅东夷回来了。
先前顾长安还没走的时候,赵承钰为了安顾长安的心,往西疆送了一大批赏赐,东西是裴渊的少时好友傅东夷送过去的。
然而傅东夷离开碎叶没多久,吐谷浑人便进攻边关,傅东夷人在半路不知道,赵承钰怕他得到消息回头去帮裴渊,就让人支开了傅东夷。傅东夷被派去剿匪剿了大半个月,因此,他仲春从长安出发,已经入夏了才回来。
赵承钰不知道,傅东夷在回程路上遇到了顾长安,顾长安听闻裴渊有难,立刻调转方向放弃南下,转头赶去西疆了。
而傅东夷,人已经到了陇右,才从已经辞官的顾长安口中得知,裴渊陷入险境,而长安那边居然在袖手旁观。
……
天气越来越热了,赵承钰懒得上朝听那一堆人嗡嗡嗡像苍蝇一样吵来吵去,也不耐烦在这样炎热的天气穿着厚重的朝服汗流浃背坐半天,因此这天,小陛下又旷朝了。
实在太无聊了,楼厌也不在。
“明明他待在长安城的时候也没多讨朕欢心,怎么他不在了,朕觉得连未央宫都冷冷清清的了?”
小林子打着扇子给自家陛下扇风,赵承钰手里捏着一串手串摆弄,捻了几下觉得没意思,哐当一下丢进了冰桶里,圆润的白玉手串掉进去,磕在化了一半的冰上面,瞬间裂开几道痕迹。
“啧,怎么世间好看的东西都这么不经磕碰?”
小林子还没说话,外面有人通传,说傅将军回朝复命来了。
小陛下懒懒抬眼:“傅东夷回来了?复命……复吧,倒教我听听,裴大将军在西疆是怎么受人爱戴的!”
傅东夷见到赵承钰的第一句不是回禀自己的差办的怎么样,而是质问天子为何对一封连一封的急报视而不见。
当日,君臣两人说了什么,除了他们本人和小林子以外无人知晓。
总之,傅东夷因为忤逆天子被下了大狱,说是择日问斩。
欺君的罪名可大可小,而傅家打从大梁开国就跟着赵家先祖,为赵家出生入死,为大梁洒尽鲜血。就算傅东夷犯了多大的错,只要不是谋逆,赵承钰都不应该什么缘由都没有,只一句‘忤逆君上’就要斩尽杀绝。
这天早朝,年迈的傅老将军拿着丹书铁卷一身布衣跪在了阶下。
老将军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陛下便可怜可怜微臣,微臣这些年带着傅家军来去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微臣家那个不孝子忤逆君上本该问罪,但是微臣实在是不忍看他伏诛,陛下就看在老臣这些年为大梁出生入死的份上,收回这丹书铁卷,饶老臣那个不孝子一命吧!”
傅家满门忠烈,帮傅老将军求情的人不少,赵承钰因为那些求情的折子已经掀了很多次桌子了。
傅东夷那天指着赵承钰的鼻子问他是不是非要看着外族入侵,边关百姓流离失所才开心。赵承钰本不打算跟他计较,偏偏不知道傅东夷有意还是无意,说了一句:“陛下这么荒唐,居然要眼睁睁看着大梁那么些士兵无端血洒边疆,陛下可知碎叶城一旦失守,先不说碎叶城如何,吐谷浑要拿临近两州便如同探囊取物!难怪顾相要辞官!”
傅东夷跟裴渊交好。赵承钰本来就不待见他,偏偏傅东夷还敢指着赵承钰说“怪不得顾相要辞官。”赵承钰便连顾念傅家功绩的心思也没有了。
但消了气,傅东夷说的那几句话比在楼厌拿来嘲讽他的那些话里简直不值一提。赵承钰被求情的人打扰到烦不胜烦,傅老将军已经请出来了丹书铁券,那还能怎么办?反正他要傅东夷的脑袋也没什么用。
……
下了朝
“楼厌走了多久了,这人说着在外会牵挂我,怎么走了这么久一点音讯都没有?”
小林子以外自家陛下对楼厌动了心思,刚想奉承着说几句楼厌的好话,但小陛下话锋一转,又说:“听说边关多风沙,野兽横行,你说他会不会给大风刮跑?或是被半路的狼群吃掉?”
“……陛下”
“啧……真没劲”
小林子苦哈哈笑着,赵承钰忽然觉得百无聊赖,主仆二人闲逛到湖边,小陛下忽然开口,不知道是在问谁:“你说这人活着是为什么呢?按他们说的,朕坐拥天下,万里山河,天下珍宝,人间美景都是朕的,可为何朕却觉得这么无趣呢?”
“或许等楼大人回来,陛下就不觉得闷了。”
“哼……他?”赵承钰嗤笑着“他在的时候我确实不闷,我们成日里打来打去怎么会闷?朕迟早会剁了他!”
赵承钰对着空气发了几句狠,然后又沉默了。
小林子也发现了,小陛下不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但他总是孤单一个人,他渴望有人全心全意捧着他,楼厌做到了全心全意捧着陛下,但……明明自家陛下有楼厌陪着,楼大人看起来也很珍视陛下,可是他的珍视有点异于常人……
总之,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自家陛下的缺口非但没被填补,裂隙还好似越来越大……越来越疯了。
小林子也只能看到表象,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更疯一些。反正在他眼里,他的主子只有自家陛下,自家陛下说日子过得乏味,小林子自然要想着给自己陛下解解闷。
“陛下觉得无聊,要不出宫去走走?”
“可是这长安也没劲得很,天下人都说长安好,我却觉得不过如此。”
小林子听着自家陛下这厌世的语气,更担心了,他斟酌着话语,小心翼翼道:“陛下坐拥天下,自然不觉得……”
赵承钰忽然失笑“坐拥天下?”
“你说天下是朕的,可是朕想要的东西,却没有一样在朕手里,朕这个皇帝啊……当的没劲极了。”
小林子说错了话才反应过来,他白着脸,惶恐又懊恼,好在赵承钰没跟他计较。
赵承钰盯着远处,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事情。湖面上,荷花圆鼓鼓的花苞挺着碧油油的杆子,颤巍巍立在水面,或许马上就要开了。
“楼厌快回来了吧?”小陛下又问了一遍。
也许陛下对楼大人也不是看上去那么不喜?小林子如是猜想着。“按脚程算,楼大人到西疆立刻折返的话……约莫再过十多日,楼大人就能到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