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见他们要躲,挥退手下将山谷出口围住点燃炸药。
时晏与贺凝闻长吸一口气跃下湖泊,轰隆巨响接连响起,霎时间地动山摇,呼啸如雷,仿佛要拆裂天地。纵是二人躲入湖中也觉水波摇动,难以控制身形,更遑论地面上的山石花草。
是时水中并不通气,但这一震气波无形而激荡,仍要让二人耳鼓作痛,再说湖上巨石倾塌,烟气弥漫,如地龙翻身作乱一般,二人在水中等了许久才待余波散去,这才游向湖面。
然而那黑衣女子准备的炸药着实是多,竟炸了不少山石下来,倾覆湖泊之上此时再不见月光,如同一个地下洞窟一般。
贺凝闻喘着气,四处望着,却因密不见光而无措,时晏听他气息不稳,摸索着在水中向贺凝闻靠近,问:“你怎么了?”
贺凝闻早因旧伤而痛,此时冷水又浸伤口几时,寒意入体,他只得全盘托出:“旧伤复发了。”
时晏正欲动作,贺凝闻忽而拉住了他的手。
“时晏,那时男扮女装为何不同我提前商量一声?”
“你会缩骨功吗?”时晏仿佛笑了一声,夸张道,“此乃我独门绝技怎可轻易外传?”
“我不会。”贺凝闻坦然应了,时晏便更松快,然而贺凝闻却又突然补了一句,“你是不想我疼。”
甚至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如此笃定。
时晏顿时哑然,此间一片漆黑,贺凝闻再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如此静默让贺凝闻知悉他必定是被自己道破心思不好意思。
思及如此,贺凝闻软了神色,道:“我都知道。”
此时时晏才低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又安静了一会儿,时晏似是抛却了这段对话,他摸索着随身的小囊,从中竟取出了一颗指盖大小的夜明珠,登时莹莹绿光照亮二人。
夜明珠是个稀奇物什,贺凝闻也只在典籍之中读过相关记载,虽只有如此小小一颗,也不是时家能有的。贺凝闻心中一震,时晏向来对他不曾遮掩,诸多疑点让他不得不思考时晏到底身份几许,可时晏既然如此行径,却也定然是想好了后果。
贺凝闻颤了颤,按下此事,二人分头仔细打量起如今环境。他试着抬头推了推顶上巨石,却是纹丝不动。贺凝闻再运劲仍是无果,身后箭伤及从前被百余人重创的心脉之伤再度作痛,竟叫贺凝闻眼前一黑,背部的伤口似乎仍在流血,又似乎止住了。
贺凝闻无暇自顾,沾了水的衣裳此刻愈发冷了,早先吸入的迷烟竟在此时起了作用,贺凝闻顿觉眼前景象斑驳了不少,他张了张嘴:“时晏……”
莫非他要死在这儿吗?一阵寒意窜入贺凝闻四肢百骸,教他忍不住颤了颤手。
原只能算作喃喃的声音在此时却清晰,时晏游回他身边扶住了贺凝闻不稳的身形,却也摸到了渗血的伤口,他二话不说拉起贺凝闻往一石块边游去。
“我……”呛了口水,贺凝闻的声音更小了些。时晏将他抱上石块,才应声:“你的伤不能再沾水了,留些气力,别说话。”说罢又想下到潭底,贺凝闻连忙立马揪住了他的衣袖,强撑着开口:“等等,是你留些气力……我,家中有……”
时晏贯是个脾气好的,但这也得在性命无忧的时候,见贺凝闻不听劝,便取了腰间玉塞到他衣领内,边催内力至贺凝闻体内,冷声道:“是暖玉,你护好自己,要说什么且待来日。”
贺凝闻原要将玉拿出,听他说完不知如何便泄了气,躺在石上应了声嗯。
他自觉伤重又有寒气入体,身心俱疲,贺凝闻望着打量四周的时晏,忽而想起了夜深时做的梦,想到一年前那个夜里,万物喑哑,他也以为自己要死去,静静等待终途。
他其实并不怕死,生死有命,天行有常,万物之数本就冥冥。他并非会追名逐利之人,也从来不解为何武林众人为小小圣令趋之若鹜,他不明白师母月安曼为何会流落中原,不明白父亲当年为何送自己习武。
回望往昔,他似乎总在不明白。
可不明白便不明白罢,他的人生只如江海小舟,随流而去,生死随意了。
恍惚间贺凝闻又想到了家中的欢声笑语,好暖……暖,对了——
胸口暖意如启梦石让他分清现实梦境,贺凝闻长舒一口气,多赖时晏所传的真气又缓过神来,闭了闭眼下了石头去到时晏身边:“此间一直有瀑布湖泊却不满溢,我想定是下有出口。”他停了停,道,“只是如何出路无人知晓,恐是死路。”
时晏见他不再念死,微笑道:“不如一赌。”二人相视一眼,一同屏气入水,借着夜明珠的光亮往湖底而去,急速到了水底果然水势变化,水声轰轰,地下潜流。
时晏唯恐贺凝闻再无力主动牵住贺凝闻往水流去向一步步前行,如此又行了半柱香时分,贺凝闻几近已觉是自掘死路,口中亦被呛了些水,水面上才有了光亮,二人一惊急急往水面游去。
终在精疲力尽沉尸水底之前游到地面,贺凝闻不住咳嗽,腿还留在河中却已躺在地上不住喘息。时晏虽比他好些,遭此折腾也是狼狈不已,站起身又将贺凝闻往岸上拉了些,教他不再留在水中。
贺凝闻只随他动作,口中笑道:“我是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啦。”
时晏亦笑,经此一遭也不余多少力气,瘫坐在贺凝闻身侧,应道:“总是天无绝人之路。”
贺凝闻欲应答又是先咳嗽了几声,二人此时皆是浑身湿漉漉的,时晏备觉不适将手上沾水的手套摘下。贺凝闻侧躺着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的双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晶莹如玉,左手手掌心接腕处却有块殷红如血的印记,如云状。
原是这样……
时晏见他盯着自己的胎记,沉默了一会儿:“很怪异吧。”
贺凝闻禁不住伸手拉住时晏的手,便牵在那红云之上:“不,它很好看……红云塞路东风紧,吹破芙蓉碧玉冠。”这话倒让时晏一笑仍由他牵着自个儿的手了。
时晏忽而道:“你不是问我夜前去见了什么人吗?”
贺凝闻的双目瞧着红云,却也将时晏字句听了进去:“嗯,你现在怎么愿意说了。”
“那你听是不听?”时晏佯怒手中一动似要抽回去,贺凝闻急急拉住,哄道:“你说。”
时晏这才又道:“我去见金廉了,有事需向他打听。”正此时时晏脸色一变,耳听脚步声往这边而来。
“下一回去哪儿呢,同主人商量一下吧……啊,你们是谁?”
贺凝闻撑起自己,瞧见一个比他们还紧张的紫衣女子正捧着水壶,他想起身却忽觉脑中一阵晕厥再也支撑不住倒了过去。
“小怀负!”
……
“留月姐姐,你又捡了人回来啊。”
贺凝闻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正是这一句,他缓缓睁眼,发觉自己似乎是躺在帐篷之中,耳畔女声靠得极近:“就你嘴碎,你不也是我捡回来的?”名为留月的女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药碗,低头一看便与贺凝闻对上了双眼,惊喜道,“你醒了呀。”
贺凝闻认出这正是他昏迷前见到的那位紫衣女子,她约莫十七八岁,梳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容貌秀丽,一双眼睛透着灵气转了几转,招呼另一位小姑娘扶起贺凝闻,嘴中还边道:“你可算醒了,你伤得可真重。”
另一位小姑娘看着便年纪更轻了,至多不过十五六,穿着青衫梳双髻,也道:“是啦是啦,要不是留月姐姐将你们捡回来,恐怕小命不保了。”
留月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小小年纪学了两句就说什么小命不保。”小姑娘只笑嘻嘻。
贺凝闻道了声多谢,接过她手中药碗,将饮之时又问:“同我一道的那位公子呢?”
留月道:“他的情况比你好太多啦,还是他背着你一道跟我回来的。他能动了就去外面走走换口气啊。”
听她说时晏情况不错贺凝闻当即松了一口气,将药一饮而尽,同时运起真气游走经脉之中。就喝药的功夫,帐帘外又攒动几个人影,就连留月也发现了,站起身过去将帘子掀开露出几个穿着相似衣物的女孩子们,嘁嘁喳喳地说着话。
“诶他醒了没?”“你别挤我。”“唉怎么不说话了?”
——“留月姐姐!”
留月叉着腰道:“你们的舞都练完了么?”
小姑娘们齐声道:“是!”
留月一时无语凝噎,哼道:“那也别全都挤这儿来啊,没自己的事干了吗?”
贺凝闻瞧了一会儿被她们纯真无邪所染也不自觉笑了起来,身侧的绿衫小姑娘看了不觉脸红了一瞬,胆大地问:“诶你叫什么啊?”
贺凝闻回神,答:“小生姓贺,上凝下闻。请教姑娘名讳。”
他说得文绉绉,小姑娘却是反应了一会儿,留月不止何时走了回来,道:“她叫江梦,我叫留月。”
贺凝闻将碗放在一边,拱手道:“多谢留月姑娘搭救。”
留月笑道:“碰巧啦,我也没出什么力啊,背是那个公子背的,药钱也不是我出的,大夫也是主人找的。”她一一说来,明明是救人一命却如此洒脱不放心上。贺凝闻顿觉她性情超然,笑道:“若非碰见留月姑娘,恐怕也无后续了。”
这倒是没得反驳,留月呲牙笑了笑没再否认。停了一下她突然又问:“诶你们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贺凝闻见她眼中真挚,犹豫了一下隐瞒些许细节将夜店有人奇袭后又被逼至山谷间不得已遁入水中逃亡一事说来,一路如此复盘才叫惊险,两位姑娘听得也不由心紧了一把。
“那群黑衣人忒过分了!江湖人真是过得惊心动魄。”留月面露险色,心有余悸地说道。
贺凝闻心中亦是感叹,面上却是问:“对了,未曾问过姑娘作何营生,贸然救了我等恐遭不测。”那黑衣女子既早有预谋,若是发现他们二人未死恐会报复。
留月听他问到这里面露骄傲之色:“你不用怕,我家主人厉害得很。”说到最后她一转话锋,“你们若是加入我们也不用怕啦。”
贺凝闻哑然,不想江梦也是如此,笑嘻嘻地给留月捧场道:“就是,留月姐姐救助过很多像你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有主人在都不用怕。”
贺凝闻心想自己还没到穷途末路,再说就算是自己无所依归时晏却不是如此,尴尬地转了话题:“我见此处皆是姑娘,我恐不好留下。”
留月又笑:“你怎么跟她们想的一样啊?”
江梦解释道:“我们白羽也有男的啊,尹大哥就是。当初留月姐姐同我一道将尹大哥救回来的,不过当时舞团里还没有收留男子的先例,我们都怕主人生气不敢上报呢。还是晚行姐姐胆子大,问了主人。主人当时的表情太好笑啦,她很奇怪地反问晚行姐姐‘我是什么被男人情伤过后不能再见男人的人吗?’,晚行姐姐只好说我们都是舞团,从前从未有过男子。主人又说‘是舞团是因为留月第一个来,她喜欢跳舞,问她去罢’,然后尹大哥就留下来啦,我们舞团就有乐师啦!你歇息的便是尹大哥的帐篷啊。”
第18章
她这么一通解释倒让贺凝闻了解了不少信息。
白羽舞团他也曾经耳闻过,就是这几年兴起的一个到处走南闯北的舞团,成员大多为女子。虽然也有人图谋不轨仗势欺人,但其主确实是个不可欺之人,武功亦是叵测。
传闻这个舞团是以舞团的名义行不轨之事,亦有人打这群姑娘的主意,更甚者传闻白羽舞团不过是个淫窟,里面的小娘子皆是狐狸精化身而成,诸多风言风语不尽数。
世人常道行得正坐得端,贺凝闻如今一见只觉果然三人成虎,讹传不可尽信。
他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又对留月、江梦一拜:“多谢搭救之恩,来日小生定当结草衔环相报。”他这话便是婉拒留下之意了,留月面露憾色,却也没有多说,带着贺凝闻一同往外去,嘴里嘟喃:“那就得花钱雇几个护卫了吧。”
说着便走出了帐篷,外面一派热闹场景,多个大小不一的帐篷如结营扎寨,许多姑娘来来往往。
贺凝闻心下失笑,道:“留月姑娘的主人既超群绝伦,从前亦护得你们一方安定,寻常护卫在她眼里恐怕也不够看。”
留月张了张嘴,讶然道:“你与主人说的差不多啊,她还说是我多想了。”留月却又踟躇道,“但如今舞团人越来越多了,若真遇到了什么事,主人血肉之躯也会□□乏力啊。”
贺凝闻想了想,又道:“既然主人家武艺高强,你们何不若同她学武以防身呢?求人不如求己,若是买些护卫也要担心是否内外勾搭,不若靠自己?”
留月还未说话,江梦噔地跳起,抓着贺凝闻的衣袖喊道:“好啊好啊,我也要学,我也要学!”
留月拉过江梦,学着先前贺凝闻的动作抱拳道:“多谢贺公子,我会和主人提提的。”
贺凝闻亦回礼:“我也要向主人家道谢后辞行了。”
留月拍了拍江梦,放她走了,然后又带着贺凝闻往最中的帐篷走去:“你跟我来。”
正有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掀开帘幔走出,见着留月便面露笑颜,打招呼道:“留月。”留月面色微红亦回应:“尹大哥。”说罢为二人引见,道:“贺公子,这是我团的琴师,尹萧璧。这位贺公子正要找主人辞行。”
二人相□□头示意,尹萧璧道:“主人正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