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令雪笑着伸手卷了卷自己的发丝,道:“我这般文才斐然,自然想与他人一较高下。较着较着便有人嫌我没有功名,我当然也要争个高下。况且当官还有俸禄,从九星塔出来后我可没有大少爷养。”
金廉被他说得也笑了几声,脸色陡然而变:“你昨晚又是怎么回事?”
柳令雪挠了挠脸颊,答道:“我也没想到少主会出现啊,郝承宣虽信任我却也并未对我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少主一出现我当然就知道要帮谁了,只是我这兵部侍郎的官也不想丢啊……还好谢雪忏来了,我可有个借口啦。”
金廉便笑,柳令雪眼见街上还无时晏的消息,脸上渐有愁色:“我只是同那个小哥开个玩笑啊,少主不会真拿我怎么样的吧?”
金廉心道恐怕那人与他们在时晏心中地位已然不同,只是这话他也不会对柳令雪说。金廉思绪忽动,又看了一眼屋内的玄冰果,忽而明悟:“哎呀,你不用等了,少爷肯定不会回来了!”
柳令雪噔地站起:“我,他,我在这等他他还不回来?”柳令雪做了个苦脸,“时风如!不就是当初没站在你这边吗,至于吗?”
金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别把自己想太重要了。贺公子性命垂危,本就应该急急寻医,可是他心愿未了少爷才留他在天都。他们此行正是为了替贺公子了却心愿,之后定然不必再折回一趟。少爷想必此时已经出发去赤月山庄了。”
金廉惯了替时晏善后,此时很快便明白关窍,只是他瞧了瞧这进宅子,还有这屋内的九星塔秘药,心中又无奈。
柳令雪自然也瞧见了屋中给贺凝闻准备的天材地宝,谄笑道:“好廉贞,左右你也用不上,不如留给我?”
金廉看向他:“你怎么又用得上了?”
柳令雪眨眨眼:“我可以拿去巴结官员啊,还有老皇帝,他怕死得很,我若是献上这天材地宝,给他延年益寿了,他肯定也得给我个宰相坐坐吧。”
金廉无可奈何摇摇头,不理他往外走去,柳令雪张了张嘴,喊道:“廉贞,廉贞!你同不同意啊?我若是做了宰相,那可是大利一件。”
金廉却忽地吹了一声口哨,柳令雪乍听到这声口哨便觉大事不好,眼中一阵无聊闪过,等他走出门,檀归栖已到。
好了,本来金廉他就打不过,再加上一个檀归栖,更是别想了。
檀归栖见到他也是震惊:“文曲?”
柳令雪笑道:“小贪狼,好久不见啊,听说你现在叫檀归栖,很不错的名字嘛。”说着便将手搭在檀归栖的肩上,被檀归栖一手打下。
柳令雪脸上讷讷,道:“你怎么也这么不给面子?”
檀归栖却只左右扫了扫,未见时晏与贺凝闻,便问金廉:“少爷呢?”
金廉道:“带贺公子治病去了,小檀,整理一下,我们走了。”
檀归栖自然听他的,进屋去整理东西了。柳令雪倒是叹了口气,道:“你们要走了啊,此去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了。”
金廉倒是笑:“你错了,你现在在朝廷当官,我们想找你容易得很。等着小五来找你麻烦吧。”
舞溪见最讨厌朝廷人士,若是教她知道文曲入朝做官定会大闹一番!
三人皆知她性格如何,柳令雪顿时垮了脸色。檀归栖手脚麻利,很快便将行李收拾整齐,与金廉一道出了门。
雨后天色渐明,合适出行。
第31章
正如金廉所想,时晏此时正驾马出了天都正要为贺凝闻求医。
不过金廉也有判断失误的地方,比如时晏的目的并非赤月山庄,又比如时晏的马车被人拦了下来。
车厢之中贺凝闻毫无动静,时晏心中焦急,显在面色便是不愉。
商宿横刀拦在马前,瞧见时晏却是脸色着急:“你找到柴公了吗?”
时晏脸色一郁:“她死了。”
商宿瞬间神情狰狞,目光扫在他周围:“那个贺凝闻呢?我就知道是他杀了柴公对不对?”
“够了!”时晏冷声道,“胡搅蛮缠没有任何帮助,你想知道那我便说。”
商宿心中颤颤,竭力安静下来,心中却突然升起不详。
时晏盯着商宿一字一句道:“她被段涵烁派去的人杀了。”
段涵烁是谁?
商宿忽而脑子一空,又有万千记忆如潮水涌入,他想起来了,三皇子,这是当朝三皇子的名讳,他知道,他为何知道,他受此人命令杀死过一个女人。
时晏还在继续:“明面上是坠楼而亡,再多的我不知道了。”
结茝既不愿他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时晏也不会大肆宣扬,说完这一切他便要驾马再去。
商宿浑身颤抖起来,他的身躯和记忆都几近破碎,他明白了,他喃喃:“他是坠楼的,她是中毒的……”他的话实在太小声,饶是时晏耳力过人也须凝神细听才能知道他说了什么。或许商宿根本也不是说给旁人听的,他的眼睛从方才便失了神采,不知所处地四处张望,他低语几声后又猛地大喊出声:“是我杀了她!”
商宿的身子开始发冷,脸色也变得煞白,心跳也不知停了几拍,尖叫之后不管不顾猛地飞走。
时晏皱了皱眉,却无暇多想,转而试探了一下贺凝闻的状况,只见马车内的贺凝闻紧蹙着眉,显然昏迷之中也受疼痛所扰,当即又扬开鞭子驱马而去。
……
贺凝闻无住前行,只漫无目的地在这条路上麻木行着。他的身上不再痛苦,伤疤消失,一身轻快,一切都如不曾存在过。
贺凝闻此人面容清秀,眼里有光,嘴角天生上翘,常笑。
这世间有一种人处世为人滴水不漏,洞悉人心又善解人意,与他相伴便如沐春风,教看到他的人都易升出好感,贺凝闻就属于这种人。
可此时贺凝闻并未笑着,他只麻木走着,忘记了笑,也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要这样走着,这条路要去到那儿,又要走多久,他都一概不知,只是知晓他该走着。
路途忽尽,前方只剩一个巨大黑洞,贺凝闻往下望去,只剩一片黑暗。四野无声,贺凝闻环顾四周,再瞧不见其余,仿佛这无尽黑底便是他最终归宿。
是了,他的仇已报了,此身不愧于天地。贺凝闻俯下身去,竟在深不见底的洞窟里瞧见了一个自己。
贺凝闻不经升起了一丝遗憾,他瞧不清自己究竟在黑暗之底做些什么,是已被无尽黑暗包裹,是极力挣扎着,还是蛊惑着他也坠入黑暗?
忽然有一阵笑声将贺凝闻沉沉的思绪带动。
“我救了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死。”
不错,他答应过时晏还要活着,好好活下去。贺凝闻长舒一口气,压抑住坠落的欲望站起身,再也没有多看那黑暗一眼转身往来路而去。
虽然他曾迷茫过前路,也郁郁于无法改变的往事,但他也已经见过世事喧哗,他未对这个世间有所期待,却也并未失望。
……
时晏将马车交予马行之人后背上了昏迷的贺凝闻。
马行负责人帮了一把,道:“公子哥这是怎么了?”
时晏笑道:“我需带他去求医。”
马行负责人生活在这附近自然也听闻了绝谷神医之名,传闻此人医术超绝,然而因为独居山谷之中性情古怪,若要他救人必然还得杀一个人以作奉还,而且这杀什么人还是由这位神医指定。
杀人不算得什么,但若是哪个不顺,这神医让你将自个儿的亲娘老子杀了该怎么办?
因此江湖上往往不称他作神医,反倒叫他妖医。
奈何此人数十年医术精湛,什么千奇百怪的毒、濒死无息的病都能叫他治好了来,便是恶名如此也抵不过江湖人活下去的欲望。
但也因为他生活在这千嶂悬壁的绝谷之中,除了一条小径外再无通路,寻常人要想入这绝谷,必须先经历他布下的阵法,而后又得闯过毒物之阵,最后才能侥幸问得这位神医的心情如何,又是否愿意医人,又该杀何许人来为自己续命。
马行负责人虽非江湖中人却也知晓绝谷神医不是好相与之人,当即哀道:“公子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些时日有不少像你这样想去求一个活路的,且不说连绝谷入口都没找到,更有许多人根本就没走出来!”
时晏当然也知道这神医威名赫赫,但他一笑:“多谢劝告,但我这朋友的伤非他不可。”说罢看了眼崎岖山路,不再与马行负责人多说,背着贺凝闻一步步往山内走去。
马行之人见劝他不住只好叹了口气,架着马往城镇中去,心中默默祈祷这人能求得神医相助吧。
时晏无心他人,背着贺凝闻一步步走入白雾之中,在心中回忆起奇门遁甲,他忍不住道:“你可是又欠我一条命了,也不知你得替我死几次才够奉还?好在我这人运气向来不错,没得像你,次次死劫。”
然而背上的人却是毫无反应,时晏也不甚在意,轻笑一声往谷内走去:“怎么次次都叫我遇到了呢?”背了一会儿贺凝闻又无力有些许滑动,时晏又再将他往上提了提,“诶你说,我说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债?”时晏说着侧目,却只瞧见近在咫尺的贺凝闻沉眠模样,眉头仍是紧蹙。
时晏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回了头往前走,上次也是这般,一副将死的模样。不过好在这次他又用了不少天材地宝给贺凝闻吊着命,才让贺凝闻从昏迷之中仍能清醒一丝,手刃仇敌后让他跋涉山水来到这绝谷之中。
时晏忍不住笑:“这可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但好在,这回他没再听见旁边人痛吟之声。
和元十九年的时晏告别了金廉等人,让他们自个儿去过这来到俗世的第一个春节。路经赤月山庄,时晏才又见了祁昭,祁昭近来无事,便说与他一道去到时家玩乐。
后来又是几日,他们到了越陵。
“这雪下得好突然。”祁昭内力不如时晏,但此时撑了伞与他一道走在路上也算赏景。
时晏瞧了片刻,忽而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身旁祁昭自然也对这味道很是敏感,二人拔腿而去,来到了一处府邸。
府中横尸遍野,惨不忍睹,祁昭向来与人为善,见此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心生怒意:“这,这是什么人干的?”
时晏亦不知越陵之中有如此血案发生,当即与祁昭分头探查。
墙边门边皆是残忍死尸,有黑衣蒙面者,有锦衣寻常人,最后时晏寻到了院中,血液四溅,连树上白梅都被染上血色。他心中悲怆不已,风雪之中却有一朵梅花吹落,时晏步行至中,瞧见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这人生得好看,此时闭着眼便如沉沉睡去一般安详,时晏蹲了下去,祁昭也四周探查一遍来到他的身边。
时晏伸手拂去他面上的一瓣梅花,却感觉到了手下的温度,忽而笑出了声。
“这满地惨象你还高兴得起来?”祁昭诧异道。
“他还活着,这不值得高兴吗?”
时晏深深望着这张脸,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
往昔不必多回想,时晏又一步跨出,瞧见了隐在山水间的小屋,正莳弄药草的人也抬起了头,乍然怒道:“怎么又是你?怎么又是他?”
……
“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想要我死?”
桌上有两个茶杯,荆芥却只给自己倒了茶。
时晏答非所问:“你这杀一人救一人的规矩早该改了。”
“不错…因我而死的人想我死,因我而活的人也想我死。江湖人口口声声义气,他们视我为豺狼虎豹。”荆芥并不在意自己声名狼藉,想他的死的人是江湖人,想要他救命的亦是江湖人。
“…又求你若渴。”
荆芥话锋一转:“不过时风如,若是让人知道你有两次,我亲许的救人无需偿命的机会,天下想杀你的人恐怕比我的多。”
时晏轻笑:“你当明白我最讨厌那个将我名列天下第一剑的胆小鬼,你竟也从外面学来这没意思的爱好。”
“哼,我只是问问你,你将这活死人肉白骨的大好机会一再拱手让给个陌路人究竟为何?”荆芥饮完茶水,便将茶杯直接叩在桌上,时晏暗叹他这果然吃穿住行花得不是自己的钱便不在意。
“……”时晏拿起茶杯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也没那么不熟。”
“只是熟络?”荆芥盯着他。
“难不成是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吗?”时晏摇了摇头。
荆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他得赔给你两辈子了。”
“说的什么话啊……”时晏笑间暗自叹了口气。
房门忽然打了开,二人望去贺凝闻已经转醒。
第32章
这回清醒确与之前强行逼迫自己不同,贺凝闻虽知晓自己身体尚未痊愈,细查之下经脉却已全然康复,剩下的不过是些小伤。
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让他不由想到了曾经在贺府死战之后再度从赤月山庄醒来的场面,而后他便听见了门外的谈话声。
荆芥瞧了他一眼,道:“能走了,那你们俩可以滚了。”
时晏叹了口气,道:“这都多少日了还在生气?”说罢却是起身走往贺凝闻了,他问,“可有不适?”
贺凝闻忍不住笑了:“无妨,我此时感觉很轻快。”他走到荆芥身前,拱手道:“多谢救命之恩。”
细看之下,荆芥面容年轻,不过十六七的容貌,身上穿着随意的叶色短袍。左右无人,使得贺凝闻不得不相信这便是传闻中那位绝谷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