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芥哼了一声,撑着脸道:“我救了你两次,本来该叫你为我杀两个人。不过你谢时风如去吧,我是与他有约定,并非是真心想救你。”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这个字很衬时晏,贺凝闻不禁而笑而望向时晏,时晏也在打量他的身体状况,最后确认他无碍才与贺凝闻相望而展颜。
荆芥无趣地伸手向时晏弹了一个气团,确认打到了时晏身上吸引了二人注意才道:“你们要谈天说地可以出去谈,别在这儿碍着我的眼。”
贺凝闻本要应道,时晏却忽而伸手拉过贺凝闻坐下,边道:“不要在意,他许久未见生人了,根本学不会讲话。”
荆芥顿时恼羞成怒,一拍石桌,道:“时风如!”
时晏也不急于一时,给二人倒了茶,荆芥便把茶杯放到壶嘴之下等着时晏给他倒,时晏无可奈何了,倒了又道:“在外面这样可要被人笑。”
荆芥只自顾自饮了茶水,哼唧道:“我又不出谷。”
时晏这才转头对贺凝闻道:“他甚少外出,因而言行举止无状,但并非恶意。”
他这说的是好话,荆芥听得出来,虽很受用,脸上也笑,嘴上却道:“时风如,你这样说是没用的,我只跟你约定过两次,是不可能再给你一次机会的。”
时晏却笑对贺凝闻道:“听见了吗,你要好好保重。”
贺凝闻一怔,郑重点了点头:“定不叫你再费心。”
荆芥放下茶杯盯着他们你来我往,眼珠一转又一转,笑道:“你们俩关系很好噢。”这话惹得时晏骤然移开了目光,贺凝闻却是道:“时兄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中,免我囿于一意孤行。”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忆起那场风雪中的交会,彼时的时晏也是独身一人带着他入了绝谷,以约定换取荆芥救治。
这一桩一件时晏从未对他提及,如若自己没如此上次一般昏迷至无意识,是否这一次的搭救也会被时晏轻轻遮掩。
贺凝闻想起自己自以为是的初遇、警惕、提防,又气恼又好笑。
如此恩重,时晏从未向他讨要过什么,他曾经对时晏此人的坦荡诧异不已,却原来一切只是他的多思,只是不知时晏究竟对这样的他抱有怎么样的心情呢?
罢了,罢了,无论时晏如何,他总是甘愿。
时晏听言脸上确是挂着小小的笑容,只是不甚明显,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甚习惯地拿过茶杯,含糊道:“我救你并非为求报答。”说罢将茶饮下,只是贺凝闻如何看都觉着他这行为有些欲盖弥彰,心中忽而升出一个念头,时晏怕不是在害羞?
这个念头打得贺凝闻猝不及防,却使贺凝闻直直盯着时晏为求验证。只是很快贺凝闻又反应过来,忙道:“我知道你施恩不图报,更是珍视……荆前辈呢?”
贺凝闻猛地发现桌边荆芥已经消失不见。
“我在这。”隔着几丈远的一棵树上,荆芥正百无聊赖地双腿勾在树上倒挂,只是他以真元护体,头发、衣物并不下垂。说罢这一句他又忽地消失,坐回了石桌边。
他这移形换影叫贺凝闻不由一惊,如此功力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荆芥摆弄着茶杯,无所谓道:“我又不是人,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时晏默默扶额,贺凝闻一时咂嘴竟不知该如何解读荆芥这句话,反倒是荆芥反手将自己的手化作藤蔓模样一瞬,解释道:“懂了吗?”
贺凝闻虽也见过奇谈怪志,却也都当做话本噱头,不曾想自己还能真正得见如此奇异之事。他讶然一瞬后,长舒一口气,道:“承蒙前辈信任,晚辈定会守口如瓶。”
荆芥双手一拍笑道:“那我看人的水平还不错嘛。”
……
林悦自昏迷之中转醒,此次苏醒身中沉郁之感却是消退大半。
头顶之上是陌生而精致的幔帘,林悦撑起自己,床边伺候的小厮当即分出一个向外跑去,另一人扶着他坐好,喜道:“你终于醒了!”
不多时外面叫声一动,熟悉的人影冲入屋内紧紧抱住了林悦,口中呼唤:“林悦!”
林悦伸手拍了拍月安曼的脊背,安抚道:“我醒了,笙笙你可还好?”
月安曼听到他声音便很快松开了手,坐在床边指着随她入屋的天人青年:“我很好,小凝闻让我带着你来找他的好朋友,就是这位祁昭公子。他安排了不少大夫给你。”
祁昭宽和而笑:“在下祁昭,见过前辈。前辈气色已佳,再需几日便可全然祛毒。”
林悦亦叹:“多谢祁小公子,凝闻能有你这样的好友是他的幸事。”只是他心中又挂记闻耀一事,便对祁昭言说,“我既转醒便不叨扰公子了。”
祁昭一惊:“前辈你的毒还没好彻……”
林悦却道:“门中事急,由不得我再耽搁了。若公子劳心,且为老夫备下解毒之药吧。”
迎上日光,他那一双青瞳便如莹莹玉石,教人无法抗拒。
月安曼拦道:“林悦,我很担心你的伤势,你不能去。你要做什么事,我去。”林悦与她鹣鲽情深,相识于微末之时,又扶持走过风雨,此时定然也不会与她来回推让,只是叹了口气:“你要万事小心。”
月安曼点点头,转头去与祁昭商量事项。
祁昭虽有忧心也不好阻碍,只得吩咐下人为月安曼准备好行囊,心中灵光一闪,正想给贺凝闻去信提醒,提笔又迟疑:
时晏将贺凝闻带哪儿去了?
……
贺凝闻此时也在想,时晏又去哪儿了?
时晏以他伤重未愈为由,强行让贺凝闻留在绝谷之中,荆芥不介意贺凝闻也不好推辞,只是第二天起时晏却又出了谷。
贺凝闻正与荆芥一道莳弄药草,荆芥无聊也会给他讲讲自己,顺道传授一些医术。
——没想到荆芥是真的精通医术。
“我虽叫荆芥,但我的本体并非荆芥草。”荆芥说着要贺凝闻去辨认他药田中的草药,见了荆芥草便说及自身,“就好比你们遇到的辛夷,她的本体也非辛夷花。反正这世间除了我和她再无妖怪了,名字嘛便随意取取了。只是我确实与荆芥草有些渊源,彼时化形又被一位老医者捡到,我没有名字,他才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贺凝闻跟着他学了几手,此时辨认起来还算利落,荆芥见状挠了挠下巴,又道:“不过呢,我的本体可不是治病救人的良药,也当然做不出用本体救人的蠢笨行径。”他说着笑了笑,凑近贺凝闻,笑着悄声道,“我的本体是剧毒之物,所以你们江湖人中的那些毒啊蛊啊,对我来说不过是补药。我从前便是以毒攻毒救下了不少人,后来才自学了医书。”
荆芥虽为精怪,人生却也只有这寥寥数语,贺凝闻不由问道:“前辈既有非凡之能,为何困于这山谷之中?”
荆芥横眉瞪他:“行天下路是你们人族的想法,于我却不是这样,我本体乃天地植株,自然愿意呆在一个舒适的地方终老。”他说着停了停,转了转眼珠,“况且你们人族的事情无非是打打杀杀,你死我活,无趣得很。”
他这话说得坦然,贺凝闻心中顿觉豁然开朗,遍历天下乃是因为春花秋月无可尽,人生却转瞬即逝,因而才更要好好把握眼前。
荆芥非人,却无需管顾人的行为,只在天地间寻一安处。
说来无趣,可是他却乐在其间,这人世间莫非有何种生活是必须的么?自然没有,但行己事,无论他人。
贺凝闻直起身,对荆芥一躬身:“聆前辈教诲,多谢。”
荆芥挑了挑眉,忽而笑了说:“你还挺有意思的,我也给你一个以后治病不用杀人的机会吧。”而后他双手动了动,一束绿华自他掌心窜入贺凝闻身中,又消失不见,贺凝闻只觉霎时间心旷神怡。
只是贺凝闻回过神来亦笑:“这虽说多谢前辈好意,却还是希望伤病远之。”
荆芥顿时哼了一声,贺凝闻赶忙补道:“若是前辈不弃,闲暇时光我也会与时晏前来找前辈叙旧的。”他说罢脸色一僵,沉默片刻又问:“前辈可知,时晏去了哪儿?”
荆芥哦了一声,释道:“我让他去给我找了些有关奇门遁甲的书,条件是你可以继续留在谷里修养。”
这绝谷的阵法也是荆芥亲自布置,他对人族的生活虽不感兴趣,却对人类的很多书籍有兴趣。贺凝闻在这短短几日之间也见过荆芥自己搭的书屋,内里精致不已,更是被荆芥施加超然之术,寻常人不能触及。
贺凝闻却又心中一动,不自觉道:“我无需他为我做这么多……”
荆芥自然耳力非凡,虽不懂人族感情却道:“时风如并无不愿,他所做他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吗?他做,自然是因为他愿意做。”
“哪怕得不偿失也是他心甘情愿。”
第33章
九星塔中机关纵横,以寻常五行八卦为基,天宫各处却又各有玄妙,九宫排列玄妙异常,便是宗门中人也无法熟知。甚至唯有踏入其中才能发觉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时晏出发前仍与金廉交换了信息,如今第六宫武曲舞溪见仍在塔中,若是寻得舞溪见时晏便能一路通顺,虽是定了计划但时晏此时也仍不敢掉以轻心。
看这花纹,恐怕他是到了巨门宫,巨门乃是老宗主的得力助手。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时晏连忙躲闪,这个脚步声恐是巨门亲临,若非必要时晏绝不想与他们会面,一番打斗免不了还得诸多口舌费力,他不在塔内的时日还不知他们想了多少计策对付自己。
“谁?”粗重的男声响起,时晏屏息静气,随时准备遁身。
“是我。”另一个缓慢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时晏与巨门冒出了一样的疑惑:“禄存?你有什么事么?”
清减的男子道:“你最近还在找宗主吗?”
巨门哼了一声:“当然啊,廉贞、贪狼被他带着出去闯江湖了不是吗?谁想整天待在塔里待命,反倒是那些无能的能随便出去?”
禄存笑了笑,问:“你不想杀他了么?”
巨门沉默了一下,不知思考了什么,唉了一声:“武曲、老宗主都打不过那小子,我还怎么杀他啊?而且杀了他岂不是还得再重新找个少主,再从小养大,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这话实在好笑,禄存忍着笑意点点头,又问:“你可以学文曲偷跑出去啊。”
“你,你怎么知道了?”巨门大骇,禄存只道:“放心,我并未说于他人。”
巨门一笑:“老禄存我真的没看错你。”
禄存道:“你也不必巡视了,外人无能者闯不过塔阵,闯阵者又岂是寻常人能敌?”他说得好似有道理,巨门乐得躲懒,耸了耸肩又道:“那我们去喝一杯?”
禄存直笑:“老禄存又怎能喝得过你,你且去寻左辅右弼吧,她们俩也无聊得紧。”
巨门应了这个好主意脚步渐远了,空旷的室内安静下来,禄存没有动静,看了这一成不变的花纹一眼,道:“你都听到了?”
时晏无异他发现自己,禄存内功深厚又洞悉世事,早年便是九星塔中最深不可测的那个。
“嗯。”时晏旋身出现,禄存身着青灰色的袍子,发全束起却有洒脱之象,他拱手道:“宗主。”
时晏摆了摆手,并不在意这个虚名,道:“你为何要让我听这些呢?”
禄存微微躬身道:“巨门虽性耿直却并无冲撞之意。”
时晏明悟禄存这是担心巨门、破军、左辅、右弼四人曾听令老宗主与他作对,恐会被时晏记恨,时晏笑了笑:“你这是已经担心我掌权九星塔之后的事了?”
禄存同样回之一笑:“宗主卓尔不群、超世绝伦、圭璋特达、人中龙凤,定有一番作为。”
时晏强忍着不适未有打断禄存的话,他扯了扯嘴角:“行啦行啦,我本也不欲与他们起冲突。”
“是了。”禄存心知时晏脾性,“若非如此宗主也不必躲躲藏藏。不知宗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可有老禄存效力之处?”
时晏正色道:“我来取剑。”
禄存回忆起彼时老宗主索西笃与时晏那殊死一战,招招杀机,步步死局,可时晏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逆转了一个棋子的命运。
他本可以一剑刺死索西笃,索西笃却以圣令为由暂时按下了时晏的身份,时晏丢下他的剑带走了听从他的廉贞、贪狼和武曲,只留下一句他会找到圣令的便消失在这个地方。
禄存与他并行前往武曲所在,边问:“您找到圣令了?”
时晏抿了抿嘴:“快了。”可他的神色不算愉快,禄存亦不多过问。这世间几多人追逐圣令以及它所带来的金银珠宝、功名利禄,可对九星塔的人而言那却不是什么好物什,而禄存也算了解时晏,时晏更不会是一个随波逐流之人。禄存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回想起那柄剑,想起时晏挥舞的瞬间,由衷叹了一句:“那是很好的一剑。”
时晏对自己的佩剑似乎也很满足,道:“嗯,我就是来带走它的。”
禄存停了脚步,拱手道:“属下为它制了一副剑鞘,望宗主笑纳。”
时晏同样停下,他沉吟片刻,道:“刃需缚轭,风如省得。”说罢对着禄存一回礼,他幼年于九星塔修习武艺之时也不忘功课,彼时便是由禄存教导他。
禄存长舒一口气:“少主早慧,禄存并没有看错你。”
时晏也笑,往日风霜皆泯于谈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