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墨看了眼陆迟,恰巧陆迟也瞥了眼过来,正巧看见站在赫连墨身后的虞岚。
这两人一对视,陆迟便率先开口道:“去哪里都行,门外我看有个躺椅,倒是适合我得很。”
闻言,赫连墨眉间一挑道:“那我与虞岚就去另外间屋子吧。”
林宿诧异道:“你们两都不与江眠同住吗?那他一个盲人谁照顾?”
竹屋中一片寂静。
“林宿,你小子——”陆迟咬牙切齿道,“你不照顾吗?”
“我自然要照顾我师傅。”林宿理所当然道。
听到林宿这般说,陆迟不禁想到了不久前闯入屋内看到的羞耻画面,再联想到林宿口中的“照顾”,他面上泛红起来,人也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来话。
江眠眼上覆着白巾,飘带从发后落下来,随着微风微微荡着。
此刻他嘴角噙着笑意,轻咳一声说道:“不如就劳烦楼主再照顾在下几日吧,一路上承蒙楼主庇护,骤然换他人我也不习惯。”
赫连墨听到这样的要求,有些吃惊,抬头凝视着江眠,沉默半晌,简短地道:“也好。”
这时,林宿双手交叉环保在胸前,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这两人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剩下两人慵懒说道:“那你们就屈就睡另外那屋吧。”
虞岚挑起眉,眼神似乎是要把陆迟上上下下打量干净,极具侵略性,他走到陆迟身边侧过身子贴到眼前这陆家小公子的耳朵边上低声说:“随、时、恭、候。”
陆迟咬牙,又想起先前与这人同行时那一路上这人的无赖行径,连带着看虞岚的眼神都带了些逃避,终于说道:“我看我还是适合门外那个躺椅,舒服。”
“好了,随便你们怎样安排。”林宿直起身子,声音低低地,“别在这边影响江眠休息了,都出去吧。”
随后又看向赫连墨道:“那桌上的两碗药别忘了让江眠服下,晾到现在,温度应是正好了。”
话毕,他一人便率先出了门。
陆迟连忙跟上去,如同躲避瘟神一般。虞岚看着他慌忙逃窜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也跟了出去。
出了门外,虞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回头将江眠与赫连墨的这屋子门给好好关上。
屋子里霎时只剩下这两人,十分安静。
赫连墨看着在桌上的那两碗汤药,走过去端起来,又走到江眠身边将其中一碗拿在手上。旋即他伸出一只手抵在江眠的脊背上,另一只手扶着碗,动作还算轻柔,将药喂了进去。
两碗药灌下去,赫连墨自顾自地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眯着眼看了江眠半晌。
只听江眠带着笑意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赫连墨略有些诧异,嘴上仍然慢条斯理说道:“若不是你眼睛上覆着那层白巾,我此刻只怕真以为你已经好了。”
“的确好了许多。”江眠抿着嘴,后又迟疑片刻问道,“赫连墨,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骤然一股杀气涌出,赫连墨道:“我自然是要夺回明月楼。”随即又瞟了坐在床边的江眠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与江奕之间是必然要分出个胜负的,他既有吞下明月楼的心,就看看他有没有这个命吧。”
江眠没言语,微红的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线。
看着这样的江眠,赫连墨只当江眠已经做出了抉择,心中更冷了半分,声音也微带愠怒道:“你好好休养吧,我们之间的事等出了药谷便当两不相欠,你去助你的好哥哥去。”
江眠这才反应过来赫连墨又误会了什么,连忙道:“不是,我是担心你!”
赫连墨心中如一道滚雷落下,整个人僵了须臾,张张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喃喃重复道:“担心……我?”
这时候,门又被啪地一声打开,林宿脸上带着怒气,后头陆迟小心翼翼地跟着。
赫连墨微微撇过了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来人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的赫连墨心跳如鼓点一般。
“我都听陆迟说了,没想到二十年前的真相竟是如此。”林宿那一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惫懒一扫而空,如今声音竟然还带着些歉疚的颤抖。
江眠与林宿虽多年不见,到底是少年挚友,有些话林宿虽未直说,他心中都是知晓的。如今只怕陆迟与林宿二人皆因为突然得知自己家人的作壁上观,从而将那丝愧疚都纳于自己心里,连带着这股歉意以至于对江眠的态度都有所不同起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江湖里世代相交的四大家,原本也是再深刻不过的至交之情,却随着时间的流逝风雨飘摇,而素昧平生的两人在不期而遇后也可以肝胆相照。
江眠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我们之间的交情也有些年头了,是从小打到大的。哪怕你到了药谷,对我与陆迟也是能救则救。我都数不清欠了你多少,这般过命的深厚情谊,实在无须再多说什么。”
“林宿,你与陆迟竟还没想明白么?”
闻言,林宿一怔。站在他身后的陆迟沉默片刻,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朗声说道:“不错,是我们两糊涂了。”
说完便揪着林宿的衣角将人拖了出去。
赫连墨没忘记刚才江眠讲过的话,他那心跳是被江眠后来说的那番话定下来的。
只听赫连墨说道:“你倒是坦荡。”
江眠只当赫连墨是在夸自己,面上神情也是轻轻松松的样子:“那是。”
“可是我已经在那陆家家主面前夸下海口说要灭了他陆家,你这样要我如何?”赫连墨歪歪斜斜地靠在竹椅背上,斜睨着江眠,颇有股邪气,在他身上倒是少见的很。
江眠看不见,自然没察觉到赫连墨神态的异常,只道:“自然是烦请楼主高抬贵手啦!”
“凭什么?”赫连墨懒洋洋道。
江眠思索片刻,他小半张脸藏匿在乌黑的发下,加上脸上蒙着的白巾,整个人比起之前瘦弱了不少,犹豫了半晌答道:“江湖安定还没几年,此时若真要打便会掀起血雨腥风,你执掌明月楼多年一直没动过四大家的主意,想必也是与我……”
话还没有说完,赫连墨便打断了江眠的言语。他从竹椅上站起来,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显得十分倨傲。仿佛只是一刹那,他又回到了那个陌生而又高高在上的位子。
赫连墨走到江眠的身旁,抬起手挑起江眠的一束黑发在手中把玩着,轻笑了一声道:“江眠,我以为你经历了这么一遭,好歹能成熟些。谁知你还是这般天真,与我初见你时并无二样。”
“我是没想动四大家的主意,可是你看现在,谁都在动我的主意。”
“这个江湖没有你想的那般清明,不是你愿意太平盛世便能歌舞升平的。”赫连墨凑近,“你懂了吗?”
“你若真担心我,与我说这些是最无用的。”赫连墨松开手中那绺江眠的黑发,冷声道,“不如你真真切切地保护到我,那才是担心我。”
江眠也收了笑,此刻仿佛才真正认真起来,他道:“我定然会护你。”
第31章
赫连墨不曾想过会听到江眠这般语气说的“护你”,愣了愣,随后嗤笑一声说道:“江公子看看自己的模样,想想自己的功夫,也不知你担不担得起护我?”
应是被赫连墨好言好语好声好气说话待习惯了,江眠第一次知道身边这人还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那一瞬间江眠才明白或许这才是赫连墨最真实的样子——那个自小就时常一身斑驳血迹的男孩长大后该有的样子。
赫连墨主动地将先前宽和厚待的假模样撕了下来,这样的情景下,江眠忽然发现自己这阵子一直以来都隐隐发觉违和的点消失了。
那个小时候如此防备生人甚至眼神中蕴藏着无限冷冽杀意的男孩,长大后怎么会是自己最初在明月楼里遇见的那样呢? 原来在江眠的心中,赫连墨的模样从来就应该是如今这样子的,现在再来看看,竟觉得……反而更加亲切起来。
江眠不自觉地喉头滚动了一下,说道:“我自认模样不丑,功夫虽算不上上乘,之后用功应该还有上升空间,不如楼主凑合一下,多一个护着你的人也不亏对吧?”
闻言,赫连墨是真真的纳闷了。
从很早之前那条小巷中江眠笑嘻嘻地递给自己糯米糕时到长大后的种种,这人说话之间总是带着点笑意,似乎是最真诚的样子。
可也就是这个样子,赫连墨着实摸不透江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真心,这世上竟也有对他赫连墨真心的人?若是假意……赫连墨却又愿意江眠一直维持着这份假意,他似乎有些留恋这种感觉了。 赫连墨应是平时足不出户的缘故,肤色雪白的很,白的都有些吓人,脸上唯一色彩浓重的就是那两片淡红色薄唇,一眼看去总觉得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此时他微微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开来,倒是可爱许多。
等到赫连墨反应过来自己在笑的时候,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口的衣饰,眼神有些飘忽。
像是想要打断此刻莫名的氛围,赫连墨简短地道:“先休息吧。”
见赫连墨不想多言,江眠也不强求,他作势躺倒在床上,这床看着普普通通,睡上去才知道格外柔软舒适,江眠忍不住轻叹一声。
赫连墨刚想出门,便听见江眠轻声道:“一起睡么?”
听到这样的建议,赫连墨低下头似乎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下,然后说道:“不。”
“那晚上呢?”
赫连墨拧起眉毛,扫了躺在床上的江眠一眼,顿了顿有些无语道:“你是小孩子吗,睡觉还要人陪?”
江眠什么话也没回,只是笑眯眯地,若是赫连墨在床前怕是又要被这样的江眠给气到些许,随后江眠轻轻地甚至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说道:“只是想到上次在客栈与楼主共度良宵,如今想来,甚是怀念。”
赫连墨的神色少有的一阵红一阵白,仔细想来他近来的情绪越发控制不好了,自己似乎什么模样都被这江眠见到过,因此他也没忍耐,扯出一个冷笑:“那你慢慢怀念,我就不奉陪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江眠笑开了的声音悠悠说道:“——是逗你玩的。”
赫连墨皮笑肉不笑道:“那可真好玩。”
两人就这样插科打诨了一阵儿,直到江眠的声音越发小下去,最后嘟嘟囔囔几句便罢的时候,赫连墨失笑地看着陷入熟睡的江眠,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到江眠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不过他如今还未恢复好视觉,因而也并不知道时辰,只是隐隐有些饿意。
刚醒,他身上那股麻木的感觉渐渐散开、褪去,江眠慢吞吞地坐起来,一时之间有点茫然。
这时,坐在一旁小坐休憩的赫连墨也被声响给弄醒了。
似乎是算准了似的,杨折显与林宿两人推开外头的门进来,杨折显面色比起先前红润了不少,而林宿则乖顺地守在他的背后。赫连墨凝神仔细看着那二人片刻,只觉这两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说不出的亲昵与默契。
杨折显进了门瞧也没瞧赫连墨,神色看上去虽然是和颜悦色的,倒又给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他走近江眠,一只手抬起江眠的胳膊,另一只手的手指搭上了江眠的脉门,把了半晌,才道:“恢复的不错。”
江眠此刻却十分恭敬的样子,说道:“多谢前辈。”
那杨折显听见,微微颔首回道:“不必。”说完便不再继续看江眠,转头瞥了眼一直跟着的林宿说道,“你去外头把药膳端来,让他们二人用了膳歇了吧。”
明明是很普通,甚至是带着命令的话语,林宿倒像是得了什么恩典,脸上神情好看不少,连眼神都多了些温暖。
杨折显又回过头来看着江眠,问道:“你自己感觉怎样,可好了些?”
江眠点点头。
这时,赫连墨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这两人身边来,还未开口,杨折显便抬头扫了赫连墨一眼,说道:“你有何事?”
杨折显的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语调也不紧不慢,可就是这样从容淡定的声音却带着不容抗拒和防备疏离,而且只针对他赫连墨。
赫连墨也不是随意让人摆脸色的人,他是从小与杀人为生、后来自己拼出一条血路的,江湖里谁见了他不恭敬地称他一声“楼主”?就是没见过的,也不敢肆意妄为,用这样的口吻同他说话。
两人之间一个对视,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这样的氛围在林宿推门而入时骤然消失,最先收起那股子冷意的是杨折显,林宿一进来,杨折显便刻意地笑起来,将那审视的目光收起,又说道:“怎么不说话了?”
赫连墨头一回发觉原来这武林之中人人尊敬、崇拜着的药师竟然还会变脸,不禁气笑了,但他嘴上仍十分有礼地回道:“没什么事,只是问问江眠受损的经脉还能恢复如初么?”
闻言,杨折显挑了挑眉,颇带着些玩味地回道:“恢复如初又如何?不能恢复又如何?”
赫连墨神色一凝,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着这位药师谷至尊不悦,以至于杨折显对他说话如此不留余地。
进来的林宿似乎也察觉出了一些不对,但他没插话,只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屋子里头霎时安静下来,似乎什么动静都被放慢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