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了片刻,又听杨折显低低沉沉的声音传来:“要少放盐,不然会头疼的。”
那声音仿佛是在人耳边说的,赫连墨第一反应便是转身找人,却发现杨折显已然消失在了刚才的那片地里,不知去往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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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谷里头只有一处可以做菜的地方,便是在三间竹屋的外头——偏西南方向的一隅。平日里只有林宿在那处做做药膳,从未有人正儿八经地在那做过饭菜。
此刻,江眠身着一袭白衣,整个人没了气质,埋在油烟里头。
他刚将林宿从外头买来的鸡炖上,配上了些山药和蘑菇,鲜味儿从罐子里散发出来,惹得陆迟一个劲地往汤罐那边凑。
江眠又切了些南瓜藤,随后倒入锅中,掀起阵阵烟火气,他随手翻炒了下,出锅时还翠绿翠绿地冒着油光。
最后,他将朝林宿要来的虾清洗了下,用刀划了下虾背,将那虾线抽出来后,又把早就剁好的蒜泥填进去些,摆好后蒸了起来。
两处鲜味儿交融,连不怎么在意吃食的赫连墨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林宿也犹如看见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般,不敢相信这是江眠做出来的,在原地立了半晌。
陆迟第一个出声,他指着江眠质问道:“江眠!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怎么我和你玩了十几年都未曾见你做过饭菜!”
江眠看了眼赫连墨,轻声道:“许久之前便学了。”随后又开玩笑地看向陆迟道,“你当人人都能吃得到我做的饭菜么?若不是前辈开口,你们还得往后稍稍。”
“往后?那你倒是说说,若不是前辈,我们何时才能尝到你的手艺?”陆迟不依不饶问道。
江眠故作思考,道:“成亲的时候吧。”
“那…确实很遥远。”陆迟笑眯眯道。
江眠闻言被陆迟这副天不怕地不怕就要堵别人的话的模样逗笑了,佯装生气道:“你住口!”
一直在一旁听着他们嘻笑打闹的赫连墨脑海中仍然是江眠说的“成亲”二字,他从听见那两字之时便觉得有些刺耳。想到江眠有可能成亲的画面,赫连墨不自觉地对那两个字更加排斥起来。
就在这时,杨折显从远处晃晃悠悠走近,嗅了一口道:“味道不错。”
林宿看见杨折显,面色一变,赶紧凑近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杨折显自顾自地在一旁的长桌边坐了下来,理也没理林宿,仿佛是没看见这人一般。
杨折显一来,几个小辈都蓦地乖顺起来,没了之前的闹腾劲,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
与此同时,杨折显与林宿坐在一边,杨折显正端着个碗玩的不亦乐乎。
他时而将那碗侧放着想看碗稳住不动,时而又用根筷子挑起来碗边转着,一时之间,从他那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江眠见状,盛了碗热腾腾的米饭端了过去,陆迟和虞岚二人将刚炒好的南瓜藤和蒜泥蒸虾也端着跟上。
杨折显却好似毫无兴趣,仍然在摆弄着他的玩物——手中的碗筷,十足地全神贯注。
林宿终于先开了口,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地柔和道:“师傅,别玩了,这是江眠亲手做的,你尝尝。”
杨折显应了一声,没说话,目光稍稍扫了林宿一眼,林宿便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端起碗筷,一口一口地喂给杨折显吃。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坐下来静静地吃了起来。
喂着喂着,林宿问道:“你盯着这副碗筷看出什么来了?”
杨折显露出一个笑,说道:“你怎么认准这碗筷是一副呢?”
林宿哑然。
“一副碗筷,是我们给它们定下来的。它们自己未必想成为一对,你说呢?”
林宿没说话,默不作声地看杨折显继续玩弄着,喂他的手也一直没停。
忽的,林宿神色一冷,将碗筷重重放下,说道:“你什么意思?”
杨折显道:“我要喝汤。”
闻言,江眠急忙去盛碗汤来,端给杨折显。
只见杨折显端起那碗汤,低头小口嘬了一口,笑道:“你手艺真好。”
众人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将那碗汤喝完,又看他惋惜状道:“今日饮食太油腻,只怕要胖。”
“你们什么时候走?”杨折显食指指腹揉了揉脸侧。
赫连墨率先说道:“即刻便走,不叨扰了。”
“那好,林宿,送客吧。”杨折显的目光蓦地凌厉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林宿半晌。
林宿头一回没有回杨折显的话,站起身来便要走。
“你若想跟着他们一同走,我不拦你。”杨折显悠悠道。
林宿没回应,只是默默地朝外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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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人跟着林宿的脚步走着,倏地感觉到一阵冷风灌进来。
“从这里出去就是外头了,师傅说的话你们都听过,想来之后再见不易,珍重。”林宿转过身来,看着这几人道。
陆迟摸了摸鼻子说道:“阿宿,既然你师傅说了可以让你出来,不如你…”
话还没说完,林宿便打断道:“不了,我不能留他一人。之后若遇到难事,可以在万川的城南酒楼留信,我出门采买看见了,定会替你们想办法。”
江眠倒看的开,他微微仰头说道:“那就此别过了,你也珍重。”
话毕,林宿转头离去,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剩下的人从林宿指的地方转身,再抬头已然到了他们原先进来的那里——万川的一处林子。
这时一道惊雷劈下,原来此时此刻的外头已经到了初春,正是雷雨时节。
冰凉的雨水骤然落下,将四人都洗了一遍。
而那头,林宿回了后,看见杨折显还坐在原处,甚至动也没动。
他走上前去便一把将人抱起,杨折显本在发呆,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林宿回来了,他瞪大了双眸,似乎是意料之外。
“你竟没离开?”杨折显声音略微有些颤抖问道。
林宿挑眉说道:“你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可是那晚你明明说——”杨折显想起前几日的晚上,两人云雨过后,林宿提出了想要同江眠一同出药谷的想法。
本来做爱后的身子热得很,在那刻他却觉得遍体生寒。
林宿抱着杨折显,没腾出手开门,便一脚踹开。
“我只是想看你留不留我。”林宿低头便吻上去,堵住了杨折显后面的话。
纵然生气,林宿依然尽力温柔,他将杨折显放到床上,道:“那副碗筷是否为一副,这由我而定。你我是否为一对,我由你。”
杨折显看着林宿的双眸,他知道林宿想要什么答案,无非是爱或不爱,可他确实说不出来,张口几次都觉得话在喉咙边,又哑然无言。
林宿见状,也不逼他,只静静地同杨折显一齐躺下,相拥着,只在此刻。
*
被突如其来的雨水冲刷了一遍的四人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处客栈。
四人各自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行头,休憩一夜后,翌日便又出发了。
比起先前要照顾看不见的江眠,回去后脚程快了许多,不出两日,几人都到了南封——明月楼所在之地。
只是如今的南封比起从前大有不同,家家户户门庭紧闭,不知在害怕着些什么。
忽然之间,在街巷深处不起眼之处冲出来几人,带着兜帽,身着一身漆黑的衣服,扑上来便是取人性命的招数。
江眠神色一凛,拔剑便打,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剑光闪过之处,来袭击之人就直挺挺倒下一个。
从前的江眠动手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狠戾,其他人甚至不需要出手。
只见江眠一剑划开冲上来一人的颈子,好大一个口子,血咕嘟咕嘟地涌出来,那人一声不吭便直接死了。
几乎只一刹那,那些黑衣人都成了尸体。
赫连墨看着浴血的江眠,心绪复杂。
江眠走到那些死人堆里,一个个掀开兜帽面罩,在掀开第四个人的面罩之后,他顿了顿。
陆迟急忙前去看看是谁,竟是个熟人——江奕的贴身属下,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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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路上江眠难得沉默,陆迟虽有一肚子话想问想说,但看了看江眠的神色终是没能问出口。
赫连墨第一个开了口,不过却不是问江眠那死了的桑榆的事情,而是奇道:“怎的南封如今连个开着门的客栈都找不到了?”
他此言一出,几人愣了下才又晃过神来。自从他们进了南封城,便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琢磨,又来了一堆杀手。
这时他们纷纷皱起了眉。
赫连墨瞄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江眠一眼,回过头来走近一家门庭紧闭的客栈前,伸出手缓缓地推开了门。
一股子潮湿霉气儿扑鼻而来,整个客栈里头昏暗一片。
纵然是青天白日,里面却没一点阳光的痕迹,灰尘铺满了前厅。
赫连墨轻声道:“有人吗?”
这里似乎十分安静空寂,甚至能听到微弱的回音。
“嘎吱——”二楼传来响动。
赫连墨一行人走了上去,看到一扇门稍稍露了条缝。
带着些许警惕,赫连墨打开了门四处望了望——只见一位瘦骨嶙峋的女子蜷缩在木门边上的一个小角落,听到开门声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这女子微微抬了抬头,看见活人神色再也难掩激动,一时之间咳嗽起来。
几人等着女子的情绪平静下来,江眠看了女子半晌,倏地凑近些许,问道:“你…你是林家的幺女?”
闻言,女子下意识地将头埋在臂膀间,一滴泪顺着她的面庞落了下来,随即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地掉下来。
又过了须臾,女子终于冷静下来。她伸手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抹干净,咬咬嘴唇轻声道:“这位公子…竟认得我…我…正是林家的幺女林亭。”
众人皆是十分诧异,林家的幺女向来是被捧在手心,众星捧月一般的千金之躯,怎么也无法同现在面前这位女子联系在一起。
江眠眉头紧锁,在一边温声说道:“这阵子……发生什么了?”
林亭像是回忆起了些什么,簌簌发抖道:“呜…林家没了!”说完又哇地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声音颤抖着说道:“前阵子…江奕用我哥哥作为威胁,让我们前往明月楼…父亲来了南封后发觉不对劲,便同梅家的家主想着回头…谁知江奕带着一堆人要我父亲的命……!”说到这里,林亭眼中通红,满脸的怨恨与怒气。
“那梅家的最是擅长易容…大难当头哪里还管得了我们家…梅家的人逃了一部分,而林家却只能拼死一搏……”林亭抽抽噎噎地说道,“爹派了最信任的师兄弟们护我离去,但……”
林亭停了下来,微微垂下双眼道:“后来我们慌不择路,一边逃一边又怕追杀的人追了上来……最后陪着我的师兄身受重伤,让我快躲起来…”
赫连墨心道:只怕也凶多吉少。
江眠听了后,伸出手拍了拍林亭的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我好怕……”林亭声音陡然升高叫道,“你们看到我师兄了吗?他还活着吗?”
赫连墨嗤笑道:“这么多天了,若他真活着…这种问题,你也问的出来。”
听到这话,林亭更是伤心难以自抑,无声地又哭起来。
江眠有些无奈地瞥了眼赫连墨,摇摇头。
“你…你们是谁?”林亭这才想起来问来人的身份,瘦弱的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是江眠,这位是赫连墨——”话还没说完,林亭掐着瘦的不行的双手按在江眠的脖子上,不过多日饮食虚亏,她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她似乎尤为后悔刚才说的那些,眼中愤恨悔意相互交织,恶狠狠道:“你……是江家的人!你居然是江家的人!!”
江眠叹了口气,将林亭掐他的手一握,便带了下来,他说道:“我姓江不错,但我与江奕并无关联,巧的是,他也一直想要我的命。”
像是江眠的眼神太过诚挚,又像是被江眠这样认真的语气说服,林亭放下了刚刚极其浓烈的敌意,只干干地看着江眠等人。
“这里的人呢?”赫连墨问道,“从前南封城可没有现在这般冷清。”
林亭恹恹地看了赫连墨一眼,道:“江奕将这里搅的天翻地覆,那些住在这的也不是傻的,能跑的早都跑了…”
赫连墨冷笑一声,喃喃道:“江奕…”
这时一直沉默的陆迟没忍住说道:“江奕做的这么狠绝,江湖中就没人反抗他么?”
“谁敢?梅家本就是四大家里最为弱小的,偏安一隅。我林家成了例子,被他几近灭门……别的家族自然要审时度势…若是江奕不找他们的麻烦,他们抱团在一块,也不会轻易动手。”林亭嘲道。
江湖里头从来没什么正邪之分,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从前江湖中勉强平衡,一来是势均力敌:四大家族同一个明月楼各自并未越线,强者有些觊觎,弱者又投鼠忌器;二来是顾虑颇多:即使四大家有强有弱到了如今,但一家吞另一家还需防着别人来吞了自己,从而小心谨慎,从不行差踏错。
而因为明月楼易主,一处不安则四处纷乱。
在明月楼楼主赫连墨不知踪迹的时候,江奕趁乱,又像是蓄谋已久地入住明月楼。他行事果决狠辣,想着吞噬小家族来充实自身的力量…如今看来,只怕江湖这片天就要彻底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