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律摩挲著椅垫,从来没觉得这麽窝囊过,没想到陈扬这麽好脾气的人,发作起来却是一点都不给人留机会。
陈扬完全不像他原来的那些情人,甚至他的朋友圈里都没有这样的。
那些人要麽张牙舞爪,不管走到哪里都挥上几爪子,尽力彰显自己的存在;要麽就一言不发,真酷也好,装酷也罢,总之时刻比流川枫那张脸还要臭屁几分。
陈扬不同,他既不外向也不内向,既不尖锐也不圆滑,他永远都是那麽中正平和,给人的感觉就像这张椅垫,平时不怎麽起眼,但没有了他,剩下的就是冰冷坚硬。
柔软,温暖,舒适──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感觉。
秦律难受极了,就像有些东西卡在喉管,吊在那里,不上不下,他第一次被人甩了,而且甩得干脆利落,连惯常的那些争吵、厮打都没有,直接一个纸条就打发了。
秦律来来回回地踱著,可焦躁的情绪丝毫不减,他受不了,不管是感情上还是自尊上,都是严重的打击。
已经快过年了,一个外地穷学生会去哪里?一定是回老家了,对,去找他问清楚!
一拿定这个念头,秦律马上收拾了几件衣服,火速冲到了长途汽车站。
临近年关,售票处的队伍很长,平时秦律最麻烦排队,只要前面超过三人,他一定放弃,可这次却耐心地一步步往前挪著,买票,检票,上车,对号入座,这一系列的动作跟12年前妈妈做的一样,目的地也是一样。
妈妈那时候又一次逼老头子离婚,现在看来那实在很愚蠢,不要说那边也有两个孩子,单说那女人娘家的背景了得,老头子怎麽可能为了一个情人得罪他们呢?
妈妈更加愚蠢地给那个女人打电话,要求谈判,结果来的却是老头子本人,要求妈妈带著自己离开。
上帝面前有一架天平,他总是把等重的男女放在两边。
父母的爱情──如果他们有爱情的话,是不等重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妈妈的青春貌美,比不上权势富贵的原配。
於是被放逐的是他们母子两人。
在陈扬家乡生活的那些年,妈妈整日以泪洗面,於是秦律的生活也暗无天日。练琴偷懒,母亲要哭,比赛输了,还是要哭,就算无缘无故,也时不时要哭,每次看到那些眼泪,都比鞭子落在身上还疼。
所以,秦律是讨厌那个城市的,下意识地想忘记关於那里的一切。可今天,他却踏上了回去的路,去寻找那个曾经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短暂却惊喜的重逢之後,又再次失去的人。
在他身上,有一种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他,能安抚自己总是在焦灼的灵魂。
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全程高速只需要四五个小时就到了,下了车,还是那个灰扑扑的车站。
屈指一算,离开这里已经有6年时间了,这个小城市的变化却并不大,骤然间从繁忙的都市来到这里,第一个感觉是:这里的速度好慢。
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全都不紧不慢的,上了辆出租车,师傅打开计价器,起步费便宜得让秦律有点不好意思。
“园丁小区。”秦律说,他知道陈扬住在那个小区,但并不知道具体地址。司机师傅听著交通广播,广播里都是些恭贺新春之类的节目。
在园丁小区下了车,小区前这条路叫做银杏路,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的,路两旁的道行树确实是银杏。
这一带是居民区,非常安静,最特别的是每条路都以树木冠名,比如银杏路,国槐路,白杨路等等,而且国槐路上种的就是国槐,白杨路上的确有白杨,倒是挺有趣的。
秦律站在小区门口回忆著,却犯了难,这一座座雷同的建筑,陈扬到底住在哪里呢?
没有办法,他只好站在小区门口,陈扬总要买东西吧?只要扼守住这里,总会截住他的。
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太阳很快往西斜了下去,冬天的太阳总是落得很快,秦律焦急起来,来回地在小区门口踱来踱去,引得一个提著一大捆葱的老太太警惕地看著他。
这也难怪,这里站著一个紧身皮衣膨胀发型的摇滚男青年,很容易会被当成小混混之类,报警都不稀奇。
第十五章 两份不同的寂寞
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太阳很快往西斜了下去,冬天的太阳总是落得很快,秦律焦急起来,来回地在小区门口踱来踱去,引得一个提著一大捆葱的老太太警惕地看著他。
这也难怪,这里站著一个紧身皮衣膨胀发型的摇滚男青年,很容易会被当成小混混之类,报警都不稀奇。
正没奈何间,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了过来,秦律迎了上去。
陈扬脸色苍白,右手正拿著一个棉签按住左手手腕,身上飘著酒精的味道,看见秦律,他惊讶地站住了。
“你是什麽意思?!”秦律一天来的情绪爆发了,“莫名其妙地留张字条跑个没影!”
陈扬怔了怔说:“我以为你不会介意的,对不起。”
“我不是想听什麽对不起的,跟我回去。”秦律说的理直气壮。
陈扬激烈地咳嗽起来,秦律赶紧拍他的背:“怎麽咳嗽这麽厉害?”
“好多天了,一直好不了,刚输液回来,还让医生骂了一顿,说再不治疗就要转成肺炎了。”
秦律这才想起来,陈扬果然是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
陈扬朝小区里走去,秦律跟在他身後,两个人没再说话。
进了房间,陈扬打开空调说:“因为一直没人住,所以也没开通暖气。”
“你爸爸呢?”秦律冲口而出。
陈扬楞了一会儿道:“对,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是肺癌。”
秦律突然觉得很羞愧,他们在一起住了将近一个月了,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问候陈扬的父亲,只知道一味发泄自己对老头子的怨恨。
为了掩饰尴尬,秦律在屋子里转著看,这是一套三居室,装修简单大方,其中一间卧室做了隔音处理,当作琴房,可能陈扬回来後做过大扫除,房间非常干净。
机壳已经有点发黄的老式空调噪音很大,嗡嗡地吹著暖风。陈扬打开了电视,里面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穿得花红柳绿,叽叽喳喳地又蹦又跳。
“又过年了。”陈扬坐在沙发上说。
“是啊。”秦律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冷清,对话无聊,下定了决心,秦律咬牙说道“陈扬,我,不该对你乱发火。”
“哦,对了,我去做饭,”陈扬忙不迭地站起来往厨房走去,“不过没想到你要来,准备的材料不怎麽丰富。”
秦律碰了一个软钉子,不再说话,也走到厨房给陈扬打下手。陈扬做了几个再家常不过的菜式,一个蒜苔肉丝,一个青椒木耳蛋,一个生炒鸡块,一个凉拌白菜丝,还煮了两盘速冻水饺。
几道菜摆在餐桌上,秦律马上忘记了不快,食指大动,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做菜真好吃!尤其是这个白菜丝,从来不知道白菜还能这麽好吃!”
“是吗?”陈扬笑著说,“我爸爸教我的,你走的那年他查出来肺癌,从那以後都是我做饭。”
秦律嘴里含著一大口菜,突然觉得心疼难过。
陈扬突然流下了眼泪,他赶紧擦掉说:“看我,大过年的说些什麽。”
“没关系,我想听。”秦律特别想伸手摸摸陈扬的脸,却没敢动手。
“我觉得很寂寞。买这房子的时候妈妈还在,可是她一天没有住就去世了,爸爸也离开了,一路走来,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我身边只有小提琴了。”
“不,以後你还有我。”秦律激动地抓住陈扬的手。
陈扬轻轻地抽出双手说:“我没有才能,没有野心,我只不过想好好地爱一个人,一直爱下去,但你不行。”
“为什麽?!”秦律喊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好,我会改正的!”
“不是你不好,是我们的差距太大了,我很不安。那天我去吴老师那里上课,他严肃地批评了我,我这才想起来,跟你在一块的这些时候,我都没怎麽练过琴;晚上我们吵架,你让我滚的时候,我难过得要死,我已经中毒了,喜欢你,喜欢跟你做爱,不想离开你,我想跟你道歉,你却出去给梁诤言送裤子,一夜都没回来。”
“我跟他是哥们儿,是──偶尔的床伴,跟你不一样。”
“可能吧,你现在觉得我很新鲜,跟你们圈子里的人不一样,可你是个嬗变的人,总会有一天要分开的,况且你也喜欢女人,年纪大了,你就会想要结婚了。”
“不会的!你不同,”秦律认真地说道,“你都没有试过,怎麽就知道我不能持久?”
“我是个怯懦的人,”陈扬说,“我没有勇气再跟你相处,不是不喜欢你,是不想陷得更深,要是试过了再不行,我会受不了的。寂寞惯了也没有什麽,可是一旦有了伴儿就再也戒不掉了。”
秦律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陈扬总是很好脾气的样子,可一旦认定什麽,其实挺拧的,根本水泼不进。
默默地看著电视,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鞭炮的声音, 午夜的锺声响起来的时候,鞭炮声格外多起来,啪地一声,一个巨大的红色烟花炸了开来,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陈扬脸上也映著红光。
一时的绚烂落尽後,秦律觉得特别寂寞。
第十六章 恣意摇滚
被保安拦了下来反复盘问,秦律却没有发作,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真他妈好笑,回自己家都要被当贼审,这麽个高尚社区大概从来没有这麽烂的车敢来过吧?
幸好他们的队长还认识秦律,偷偷拉了拉那个小保安的衣角,秦律这才顺利地回到了两年没回的家里。
这个时间老头子不会在家,异母的两位哥哥也不会在。自从17岁高考那年闹翻之後,父子两人就几乎没怎麽见过面了,这次回来,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
房子前面的花园里有个狗屋,秦律正奇怪,里面呼地钻出了一只拉布拉多,那只毛色浅黄的狗本来机警地要对著秦律吠叫,可它嗅了几下突然偎过来吱吱地叫起来。
“是皮球啊,”秦律笑著走过去摸了摸狗狗的头,“我以为他们已经把你扔了呢。”
这只狗是秦律得知有洁癖的二哥讨厌猫狗之後坚持要养的,并且固执地要养在房间里,因为这个,当时没少跟二哥打架。
秦律敲敲们,开门的还是原来的那个保姆,她看见秦律竟然回来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来拿点东西,就拿我自己房间里面的,不用给我爸打电话,他回来跟他说一声就行。”秦律说著上楼去了,推开自己的房门,这是个小套间,包括一个小客厅,一间卧房和卫生间,里面的陈设和两年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里是母亲做梦都想来的地方,但是秦律住进来又逃走了,母亲知道了会很失望吧?
秦律把CD架上所有的古典碟都收在一只大箱子里,又打开柜子,取出自己那两把小提琴,分两次拿到楼下的车里,最後收拾完东西走出大门口的时候,那只叫皮球的拉布拉多挣著铁链委屈地吱吱叫住秦律。
秦律蹲下来说:“皮球,他们不让你进房间你不高兴对吧?还用链子拴住你,可是我那里又窄又小,养不了你这样的大家夥啊。”
正跟皮球道别,好死不死地,一辆车停在了门前,老头子正跟一个女人走过来。
“靠!”秦律偷偷骂了一句,不过也没什麽好怕的,他摆出一副夸张的混子表情,吊儿郎当地走到老头子跟前喊了一声:“爸!”
老头子看了看秦律乱乱的发型和刘海上的蓝发,哼了一声答道:“不敢当!”
秦律嗤地笑了,开始肆意地看老头子身边的女人,大概刚过三十岁的样子,黑色的长发披肩,灰色套装,有一种很知性的美丽。
这个女人被秦律看得浑身不自在,疑惑地看著老头子。
“妈!”秦律突然清清楚楚地朝女子喊道。
女人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所措立在当场。
“你个臭小子!越来越不像话,早知道不如让你去坐牢算了!”老头子又羞又怒,指著秦律的鼻子大骂。
秦律已经绕开两人上了自己的车,老头子站在车窗外大声说道:“这位是公司公关部经理,来这里是为了筹备一个晚宴!”
“您是老板,不用跟我们这些人一般见识,再见喽!”秦律的破车擦过老头子的大奔,一溜烟走远了。
秦律的父亲气得站在门口,看著面包车的车屁股不停地哆嗦。
已经是初春时节,跟陈扬分手已经一个多月,除夕那天,陈扬就坚决拒绝跟秦律住一个房间。开学之後,秦律去找过他几次,陈扬没有一点松动,秦律却是越套越牢了。
从来都是被人追还嫌烦的秦律,终於尝到了恶果。
刚分开的那几天,秦律疯狂地每晚换床伴,跟以前不同的是,这次只去gay bar找男人,可是每天醒来之後是更大的空虚。
性爱这东西,只能满足欲望却满足不了心灵。
秦律便又变成了苦行僧,每天除了出去唱歌就是憋在房间里写歌,看得乐队其他几个人心惶惶的。
好在,最近,摇滚界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摇滚时尚文化节就要开幕了,ATP乐队也接到了邀请,乐队准备在摇滚节上演唱新的作品,这件事情占据了秦律很大的精力。
摇滚节开幕的那天晚上,秦律请李纯给陈扬送去一张入场券,因为他知道陈扬只信任李纯。
摇滚节主舞台设在一个大型的会展中心,舞台撘造得极为华丽,舞台是透明的材质,五彩的灯光不停地在歌手们的脚下和头顶变换。
陈扬跟李纯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瞬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异次元空间,到处是打扮怪异的型男索女,当然也有的不男不女。
很多人都拿著300毫升的小瓶啤酒,相互打著招呼,到处都充斥著一种自由放纵粗犷的气息。李纯带著陈扬坐到了第一排。
台上一个穿著一身破烂牛仔装的男人正在唱著何勇的《姑娘漂亮》,那牛仔装破烂到几乎盖不严屁股的地步,他的声音也比原唱还要声嘶力竭,以此向这位精神已经失常的摇滚前辈致敬:
“姑娘姑娘 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 你拿著手枪
你说要汽车你说要洋房
我不能偷也不能抢
我只有一张吱吱嘎嘎的床
我骑著自行车带你去看夕阳
我的舌头就是那美味佳肴任你品尝
我有一个新的故事要对你讲”
陈扬笑了,这首歌小时候曾经在电视上听过个开头,那时候是跟爸爸坐在一起听的,只听了第一句,爸爸的脸色就变了,慌忙拿著遥控器转台,也许事後还曾投诉电视台播放黄色歌曲。
这时候舞台上另一个乐队上台了,乐队其他成员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只有主唱是个女孩,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光,耳边戴了一朵红得要滴下血来的玫瑰花,化妆夸张,脸色惨白,衣著妖豔,表情慵懒,站在舞台上有一种妖异的美丽,明明很怪异,但却唯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陈扬正看看得发呆,她开口唱歌了──声音沙哑低沈得几乎不像个女人。
“这、这,”陈扬询问地看著李纯。
李纯笑著说:“这个家夥,就喜欢反串女人,呵呵,你一定没有看出来吧。”
陈扬不可置信地看著台上的“她”沙哑低沈地唱歌。
乐队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台表演,表演风格非常多样,有的很吵闹,达到了噪音污染的程度,有的很安静,静静地弹唱像梵乐一样,有的打扮得比那些主流的偶像歌手还要帅气,有的直接披著件破烂的65式军装就上台了。
再看台下的观众,有的比台上的还朋克,镂空皮装,鸡冠头,怪异的发色,满身的的铁链铜钉。
“有些打扮确实很骇人,但这只是个表象而已。”李纯突然开口说道,“人们往往一见到摇滚的这些表面就吓得退避三舍,视之为洪水猛兽,其实摇滚是最诚实的音乐类型,华丽或者怪异的表面,并不一定都意味著内容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