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等男人?”
“算是。”
“帅不?”
“帅哥从来不会找我。”
“……因为你不是个美女。”
他诸如此类故意惹我生气的事还有很多,对付他,我大多都是采取不理。
于是我关掉短信窗口,抬头看着从对面马路过来的人。
其中有一对母女,还有穿着校服的两女一男。这两队的关系各自微妙。那小女孩撅嘴走路,母亲则是皱眉想事,一只手紧紧牵着小孩走得磕磕绊绊;另外一对则是两女孩都很热切地看着那个男孩,而那个男孩眼中什么也没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校服已经离我很远了,而牵着母亲的手过街那离得更远。
现在不是牵,而是挽,她挽着我。
“生气了?”有人走到面前笑着说,“走之前有人非逼着我喝粥,所以晚了点点。”
我起身看他。今天不是那天的打扮,宽松的裤子宽松的上衣再加上眼镜,比那天要像一个男人,也土气得多了。
“逼你喝粥?你女朋友?”
“……不是。”他微微愣,连忙摆手,“我妹妹。”
“感情真好。”
“我跟她一起长大。”他低头抿嘴笑了笑,有些不习惯地把过长的衣袖挽起来,“……不过现在就跟个蛮婆子一样。”
“那也……”
我才想说那也好,不会被人欺负。可手机在裤兜里面响了,许应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黯然。
“不理我了?……”
那人发来短信,后面还跟了许多省略号。
“没有,只是找不到话接下去。”
在我回覆的时候,许应将头转开,边走边看着路边的饭馆。
“对了,你等到人了?真的不是帅哥?”
“你真无聊。”
“确实很无聊,想写东西又写不出来。”
“你就没写过什么出来。”
“不说这个。……他怎么样,还谈得来不?”
“没用。他八成是同。”我回短信的时候看了看许应,是对这种程度的出卖表示歉意。
“你还真是玻璃磁铁啊。”
“……那你也是因为我这块磁铁被吸引过来的?”
“我是直的。”
“我管你直的弯的。”
回完,我对许应笑了笑。并关机把手机往裤兜里塞了又塞,直到确定在未来一个小时之内它都不会骚扰到我。
“在哪儿?”我说,“你推荐的韩国料理?”
“不在这边,我们要走过去。”
许应抬手指着方尖碑的另外一边,哪儿有个暗巷,里面两边都是餐馆。
“走吧。”
要在平时我肯定会拍拍他的背,可许应跟我以往认识的人又都不同,很特殊。于是我本来高举了的手还是悄悄放了下去。
“原来你的个子不高。”
他回头,笑了一笑,眼睛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
“才发现么?”
“我们这才见了第二次面啊,不过你会给人一种很高的感觉。”
“我以为这些事在见第一面的时候就会知道。”
至少我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许应给看了个清楚,仔细。
“我不太会观察人。”他摇头,又说,“但你不觉得吗?若每一次见面都能发现一些之前没有发现的事,那新鲜感会永远都在。”
“看来你还是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的。”
我笑,这和我刚好相反。我是那种会想一步登天的人,所以总是很强势地把他人的印象强加于脑海。
“唉,就是这里,你小心脚滑。”
许应没有接着这句下去,借由到了巷子口的时候转开了话题。一边提醒我小心脚下的路一边弯着腿往下走。
巷子很暗,两边都是亮着微光的饭馆,有些是两层楼高。一家日式和韩国料理面对面站着,已经是很明显的竞争关系。
若在平时我肯定会进日式店,因为我喜欢生冷且清淡的东西。
“两位么?”
在木头框架和挂着红灯笼的门口,穿着民族服装的服务员出来弯身。
“两位。”许应个子高,他低头躲过头顶遮挡的布帘进到房内,而这一点我很嫉妒,因为我完全用不着低头,都还和布帘子差了一截。
“坐一楼还是二楼?”
“一楼好了。不靠窗,往里面坐。”
“好。”服务员笑了一笑,有点谄媚。脸上的妆也很粗糙,但好在屋内昏暗所以不大看得出来。
一楼很窄,过道不足一米。左边有一个很大的木台,两层高,上面竖有两张黑木矮桌和几个布垫子。我看了看许应,他是脱了鞋才走上去,我照做却在要上木台前看见服务员拿了两个拖鞋过来。
“我不用了。”
许应摇手。
“那我也一样。”
“这儿地气潮,你们呆会儿就会觉得冷。”她坚持把拖鞋放在了木台上,“每一个刚来的人都这么说,然后不到半小时就会来要鞋。……那就放这吧,你们冷了也可以穿。”
“谢谢了。”
许应抬头微笑,而我摇了摇头,人家也只是怕一会儿跑来跑去的麻烦。
我和他的位子在木台的最里面,那里是个视觉死角,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除非是走了进去。桌子的旁边立着同样色质木头拼接的书架,上面有插花的花瓶,那花和架子上的韩文书一样,我都叫不出名字。
“……你还好吧?”许应拿过一本很大的菜单看了起来,“是想先喝点茶还是吃什么?”
“吃东西吧,我才起来没吃什么?”
“才起来?”
他瞪大眼睛,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的确,下午一两点才起来确实跟一般人都不一样,但对于晚上会出去玩的人来说就不差了,一两点正是睡得香的时候。我也是想到要和许应见面才在一点定了闹钟,否则我也起不来。
“昨天晚上出去了。”
我这么说,他应该也能听懂。
“这样啊。”他点了点头,“那就不吃烧烤吧,年糕和泡菜汤怎么样?”
“不错。”
我抱着茶杯喝了一口。
许应似乎很喜欢说“这样啊”三个字,说话的表情看起来也像认命地在点头。他闭眼,启唇用像在叹息一样地声音说,后面还有一点尾音剩了下来。
“两位要点什么?”
这次换了一个服务员,穿着蓝色的短上衣和裤子和手里一个记录的本子。
“炒年糕,鱿鱼,和这个豆腐锅,……再加一个泡菜汤。”
“……两位点这些是不是多了?”
服务员友好地提示了一下,我看了看许应然后笑着抬头,“不多,吃不完打包。”
“那好吧,豆腐锅里的食材要现做,……大概要十五分钟左右,两位请稍等一下。”
“谢谢 。”
待服务的人下去,许应吐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吹了吹送入口中。我低头看着桌面,似乎两人之间若没有了介质就很难自然地谈话一样,我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很想问,『你是不是有事要说?你背后有什么故事让你透不过气来?还是你太久没有做一个正常人来与别人交流?』
这些,我在许应身上所感受到的疑问,我都想问。
可是,就是不能开口。
于是我喝了一口茶,开始朝别的方向看,直面立柜上的那瓶花,紫白色相间有些假但又亦真,让人无法肯定。
“你觉得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许应开口,斜眼一边看去的时候眼角有种男人不可具备的风情,很魅惑。
“假的吧?”我随便一说,“成都很少有花能开那么好。”
“所以你宁愿相信它是假的?”
“一定。”我点头补充,“一定是假的。”
“你说对了。”
许应鼓掌,像小孩一样地笑。
他肯定是在开玩笑,这一点无法否认。
可我就是有点分不清,……在火车上哭得凄惨的许应,在电话里用默声来哀求的许应,还有面前这个笑得一脸天真的许应。
到底哪个许应,才是真正的许应?
我坐在他面前茫然了起来,眼前抛光的木头桌面映出了我和他的影子,像一面平着摆放的镜子。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都不能掩饰,都在镜子面前被彻底地暴露。
尔后,陆续上了小菜和年糕。
银质的筷子拿在手里很沉,我用得有些吃力,许应也一样,好几次相视而笑,也好几次看见他在笑,在笑,在用笑来掩饰哭。
他放下筷子,看着面前的菜。
他叹了口气,双手合拢。
他启唇,又用眼角偷偷地看我。
“……我是同性恋。”
他对着桌面说了,头垂得很低,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扣,并且瑟瑟发抖。
“……”
我沉默。
他紧紧闭眼,在等什么。
我结束沉默摇头,“我早知道。”
“早知道了?”
他睁眼,眼里的晶体开始晃动。里面的不安变成了恐惧,恐惧又变成了期待,然后,却始终是害怕我嘴里的话,垂眼不敢看过来。
“对啊。”我点头。
“你不讨厌?”
“讨厌什么?”我抬头看他,故意让自己笑得不正经,“我很多朋友都是。”
“真的?”
“不骗你。……要不要现在叫他们来一起吃饭?”
我一边说一边摸出手机。
“不……不用了。”
许应伸手,隔着镜片似乎已经有些泪眼朦胧。
我知道他是被吓哭的。
但却在哭了以后发现就是想笑,也笑不来了。
『别人都觉得你在笑,可你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哭。』
我想起了那个文艺青年的话。
这个时候的许应刚好相反,……别人都觉得他是在哭,可他自己知道其实是在笑。
“你知道么?”
“嗯?”
“北京,有海。”
“……”
“北京,曾经有海。”
我已经记不得是在第几次见面的时候,许应说了这样的话。
当时听了有些懵,甚至还曾认真地去想了北京到底有没有海,有没有那种蓝色或者灰色,有沙粒,碎石峭壁和涨潮带来的逆流?
这不奇怪,每个身在内地的人都会向往海,因为它离他们很远,有人有幸可以见几次,而有人半辈子可能就一次或者终生见不着。所以才会向往,才会在每次听见的时候怦然心动。
北京一些地名里面也有海字,后海又叫什刹海,北海西海,……等。但那只是一个叫什么海的地方,却不是真海,没有带咸味的海风也没有涨潮落潮时留下的贝壳。
我想遍了以后,抬眼看着许应,他嘴角含笑,面前一杯黑糖奶茶一口未动。
“不……北京没有海。”
我又摇了头,确实没有。
“你别这样。”他向后仰,背靠在柔软的靠垫。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很痛苦,好像我的不相信已经对他造成了莫大的伤害,他又说,“你别不相信我。”
“……”
“我喜欢海,也喜欢北京的海。……若没有的话,我怎能喜欢呢?”
“我也喜欢海。”
我看了看对面的镜子,里面有许应的后背也有我的脸,还有我们身后那时不时窃窃私语的男女。他们看过来,眼神奇怪。
只因为我和许应跟他们不一样,所以在他们眼里就是怪胎。
这天的许应穿得很时尚,紧身裤和银色上衣,胸前挂了个木质十字架,黑发很软很顺地贴在耳边。因为是在市区见面,所以他有刻意打扮的痕迹,连看着过往人的眼神都有些流动,好像在盼望着什么。
真像一个女人,我这样想,但不敢那么说。
的确,从某些角度来说许应比我还要像一个女人。我是女人,可没有做女人的天分,没有努力好好地做一个女人,这一点被很多人都数落过。那样如果性别可以交换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许应互调,成就他,也让我自己松口气。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也对许应是一种侮辱。
所以,不论怎想。这都是在痴人做梦。
“你不知道有海,是因为你没认真地找。”
许应摇头说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让我从一种痴梦里出来去进到他的痴梦里面。
“……你说的那是海么?”我摇头,吸干最后一口奶茶,“一口井,一涸湖,一条江那都不叫海,……海很大,也许有整个北京那么大。”
许应愣了一会,笑着点头,“……是海,是非常美的海。”
然后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痴呆了,看着我,如同看到了他口中的那片海一般。
海风迎面,海鸟在半空盘旋下去,远处有船灰蒙蒙地过来,似在夜幕中,雨夜里,他的灰色渴望到了一点一点的深蓝。他好像看到了这些。就在这个市区地下的奶茶店里面,对着半空昏黄的灯火从岸边走向了水里,踩着砂砾和贝壳,海水抚摸着皮肤。他一边笑一边说,“真美。”
“别傻了。”
我摇手,顺便唤来服务生续杯。
“……为什么你也认为我傻?”
“不傻么?硬说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很美,……这不是傻是什么?”
“你不相信我?”
他拧眉,表情经历过期望和失望,就回到了初见的时候。
脆弱,敏感,不安,胆怯,还有一种没有尽头寂寞。
寂寞就像一片海,看不到尽头。
“我宁愿相信北京市市区地图。”
我这么说,因为我现实。
我不会为了他的喜好特意去迎合,这样是对他好,也是善待我自己。在我的原则上不是不允许人做梦,只是梦做多了,人就会躲进现实的漩涡里,从此永远深陷,当一切土崩瓦解之后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这是个一个双刃剑,一面是麻药,一面毒药。
这是最可怕的。
把梦当成了逞能的武器,等到要面对现实这个强大的妖怪时,那个武器就如它的名字一般,风吹,然后烟消云散了。
而许应比这还要疯狂。给我的感觉是梦已经成了他,而不是他来做一个梦。他对心里面那个梦深信不疑,在他的心里守护了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圣域,一片前所未有的海域,在他的心里沉沉浮浮,浮浮又沉沉。
他深信,且永不怀疑。
我不记得后面还说了什么,只有时间已经很晚了的印象,和路边模糊的路灯。就那么散了,如同在成都的街头,我向北走,他往南走。
一路上没有什么人,就只有灯。
我走过广场,和街道,路过了以前的学校,还有成都图书馆旁边的画室。我在对面等车,可很久都没有车来。我点了根烟,却发现离不抽烟的日子也已经很遥远。
这次回来,在成都,我发现有很多东西,……悄然之间就不在身边了。我向北,他们向南,我回头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被东边的日光照到了西边去。
“对不起,那时候不该打你,……不该打。”
母亲坐在飘窗上,一边说一边哭。
母亲现在的年龄是那种会将往事一一想起并审判的年龄,原告是她,被告也是她,她在自己的法庭上审一个注定得不到公正裁决的案子。这个时候是古怪的,突然会释怀很多事,也突然会对很多人表示悔过,会将名利看淡,也会把道德看得太高。
她会变得幼稚,单纯,在这个年龄段上返回成一个小女孩。
我坐在电脑面前假装没有在听,眼前看着的一出剧,渐渐地随着她的声音,里面每个人都变成了她的脸。年轻一点的急躁易怒,年老一点的任性单纯,或者再老的就成了一种平静。
与从画面上沉浸的黑色一样,在安静中让人走到昨天,……或者更远。
我的童年是一个噩梦。
但我已经没有想法去责怪任何人。
因为这种沉闷在心里的委屈已成了顽石,驻在心里,嵌在心里,任风吹雨打,任世事变迁,它始终都在那里。是丰碑也是墓碑。……责怪和怨恨已经一无所用。虽然有人会说,“无谓以前有没有怨恨和屈辱,那都过去了。”
但不可能,我从小到大,始终觉得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一生的顽石,我注定卸不掉了。
母亲不懂这些。
她只是想用眼泪来诉说她的悔意,想用无微不至的关心来弥补曾经的苛刻。可她不知道,这只能让我一边透不过气一边把噩梦重新想了起来。
“你原谅妈妈么?”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妈妈想到了以前在厕所里面踢你,打你,……妈妈好后悔,……好后悔。”
“我不怪你。”我摇头。
她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问“那你想要什么?妈妈给你买,……只要你喜欢,妈妈都给你买。”
“不用,我现在什么也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