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人?'我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道士便已咄口喝问。
门外缓缓进来一个年青人肩负古剑,背著光看不清脸,但那身姿挺拔挟著雷霆万均之势,只是这麽走过来,便让人屏息敛声连大气也不敢出,那岁寒三友也颇为忌惮,对他说我们是私人恩怨,朋友还请莫淌这趟浑水。那人只是冷冷的道:‘既然来了便是淌了这趟浑水,我管你是私怨还是公仇?'他的声音跟那道士一样毫无平仄起伏,不,他的更冷,听著话似乎能在人身上刮出冰棱子来。然而,不知怎的,我心中却忽然安定下来,所以,我便静看事态发展。可没想到,那三人突然变了脸色,叫道:‘玄铁宝剑!'声音中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敬畏,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什麽意思,但知道此人一定不凡,此番看来这性命是无虞了。果然,听那和尚叫道:‘剑神大人杀了孤青峰也算是为我仨报了仇,我等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今日便还了你的恩情,此事就此作罢。'说著一拱手道,‘後会有期!'便撤走了。
我稀里糊涂的逃过一劫便上前致谢,却见他身子一歪载到了地上......"
"他怎麽了?"孤烟直迫不及待的问。
香大掌柜长长一叹,面露悲戚:"原来他已身中剧毒正是强弩之末,也幸好那三人畏惧他名声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後来呢?"
"当天晚上便断气了,临终前嘱我将尸体焚化埋於十丈土下以免余毒残害世人,又将宝剑托於我说他一生为剑所累,死後不愿再见,於我兴许有些用处。我见那三大恶人如此忌惮他,想来定是大人物,便依言将剑留下,另建了八角玲珑塔放剑,果然,江湖中人见之皆要行礼拜谒,却无敢闹事者,便是那岁寒三友也有来过,只是看了此剑便远远绕道而行,却不想此次擂台赛倒又招来这三人,想来他们觊觎我家产业一直未死心......"
原来,这岁寒三友当年被驱出中原後,心中却时有不甘,无奈迫於誓言不能进关,便於关外纠集了些武林力量成立一个君子门,企图势力一大卷土重来,以待平了剑庄,到时便可不必遵守承诺,然後听闻孤青峰死後,便派了弟子入中原上剑庄挑衅,却不想孤青山回庄,这孤青山也非同小可,见招拆招,他们丝毫占不得便宜,三人终究害怕孤家剑天下无双不敢轻易上门挑战,只得徐图後计。後来剑庄重新崛起,更不敢轻易动弹。便寻思著将君子门发扬光大,至少要强过剑庄方好,只是,这般大肆旗鼓的扩建门派所耗巨资,他们手头拮据便又将脑筋动到当地富豪,然而,这些年的大肆搜刮那些人所剩的财产也寥寥无几,主意仍然打到香大掌柜身上,只是,曾经遇到剑神後铩羽而归,这些年,玄铁宝剑一直悬於三里铺,三人纵是胆大包天亦不敢跟剑神叫板,这日,听闻香香比武招亲,倒让妙慧想出了个主意,香家只一女,若娶了此女,香家财产还不尽入囊中,到时,玄铁宝剑亦可成为君子门的镇教之宝。如此这般一番,三人精神抖擞来打擂台,想不到阴差阳错会遇到孤烟直,三人这十年来日日念著报仇雪恨,只道今生难望手刃仇敌,看到孤烟直怎不大喜?才引起这般事端,却孰料孤烟直武功高深莫测,更恨他们口口声声诋侮心中最尊敬的父亲,出手更不留情,三招之内即殒命。
香大掌柜抚须长叹,孤烟直却无暇想这些,什麽三大恶人在他眼中连剑神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怎麽招惹来去的他才不管,他只想知道剑神的消息。"他真的死了?"声音有些微的颤抖,他无法想象剑神死了,他该何去何从,多年的追逐一旦落了空,他......
香大掌点了点头潸然泪下:"说来惭愧,我这偌大的产业也托了此剑的福。虽然不知道他名姓,却於我香家是大恩人,无以为报也唯有年年去坟上烧一柱香洒些水酒祭奠......"
"你撒谎!"孤烟直忽然冷戾了神色厉声斥道,白露剑亦随之越鞘而鸣。
香大掌柜面如土色:"我为何要骗你?"
"那你说他中的是什麽毒?发作的时候是怎麽样的?尸首又埋於何处?"
"我不知道,他没说,只说此毒天下无解,发作的时候很痛苦,面目扭曲全身痉挛,然後七窍流血而亡。尸体火化後我便找了人烟罕至的燕还崖下葬,因为不知名姓便立了块无字碑。"
孤烟直脸色苍白,唇咬得死紧,当年曾有传言唐三公子入苗疆寻药,误入禁地被苗人称为盅王的人种了奇盅,命在旦夕,剑神与唐三有交情,便只身远赴苗疆以求解盅方法。後来,唐三愈,复入苗疆,倾唐门之力诛杀盅王及其门下数十人,後,唐三出唐门,消失在武林中。同时,剑神亦不复闻,有人道,当日剑神求的解盅方法是以命换命。
难道就是那一次?
孤烟直几乎不能自抑:"带我去见他!"
燕还崖下,一座孤坟,一块旧石碑,碑上无字。
坟周青草葱葱,修葺整齐,显然是有人精心整理的。
孤烟直的脸唰地变的惨白,一切如香大掌柜所言,剑神已死!
剑神已死......
初见时那个一剑天下惊的少年,几度梦魂深处总看见他挟著风雷隐动的气势缓缓步来,他一路追逐著他的足迹,整整八年,从绿草茵茵的江南岸到黄沙漫天的荒漠边关,穷山恶水等闲过,如今......他缓缓伸手抚上墓碑,八年的苦心孤诣便是为这一方石碑吗?
目眦欲裂,孤烟直心头一阵激荡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血洒石碑。"小兄弟!"苏楼大惊,扑上去抱住他摇晃的身子,香大掌柜亦吃了一惊正要上前劝解,却见苏楼回首看过来,目光平平淡淡却令他震慑不敢举步。
"多谢香大掌柜带路。"
"萧掌柜......"香大掌柜有些惊讶孤烟直这般过激的反应,但苏楼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他只好担忧的走了。
"小兄弟!"苏楼将失神的孤烟直抱在怀中,低声抚慰他,"小兄弟,你还有我!"心下亦有些失神,孤烟直这样子倒是悲恸多於痛恨,忽然想起孤烟直那日所说的话,不恨,原来早已不是恨。
孤烟直只怔怔看著墓碑,看著上面猩猩点点在眼中化成烈焰,灼得眼火辣辣的痛,蔓延至心,熊熊!
"诸葛鬼剑,你为什麽要死?"他问,以火焚心,多少次午夜梦回,少年的身影在辗转深处清晰在醒来後淡薄,他一遍遍的说我要打败你,我要打败你,爹的遗愿,娘的遗言,剑庄的荣誉沈甸甸的皆化在这一声"我要打败你"中。
八年,一人一剑,独步天涯,只为寻找这个人,然而,他却走了,这个始作恿者甚至不知道有这麽一个人,为了他如此孤独的跋涉著,诸葛鬼剑,你怎麽可以死?
孤烟直忽然推开苏楼拔剑,剑白胜雪剑清如风,风清月白的剑在他手中铮铮作响一声声如同绝望而不平的呐喊般,而他,就象一只困兽。
苏楼从未见过有谁的剑法如此绝望而乖戾的张扬著,愤怒而悲怆著,不甘又不屈著,那般潇洒空灵,孤高清绝的剑法在他手中却孤独的绽放著绝豔的光芒,他象是燃尽生命般嘶吼著,妖娆的剑光映出他一脸的狂态,戾气呼啸风云。
苏楼顿时大惊,孤家剑法讲究的是个清字,孤烟直如此这般怕是要走火入魔了,当即不假思索飞身而起,骈指一缕指风疾点他後颈,孤烟直但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脑中猛地清醒过来,他总是对苏楼不设防,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阖上眼陷入黑暗中。
苏楼伸臂接住他下落的身体,小心的搭了搭他的脉搏,脉象虽快而浮所幸无大碍,心中稍松了口气,屈臂抱起他,贴在胸口:孤烟直,剑神死了,我还活著!
白露为霜13
红,铺天盖地的红,那年的红枫如同重重锦幔般红透了剑庄的後山,铺红了半边天地,小小的孤烟直又一次踮著脚尖从练武场偷溜出去,一手拉著满脸不情愿的烟飞,烟飞另一只手还握著剑,若不是他以生日为由相挟,这爱武成痴的小孩一定不会同意同他偷溜出来的。他一向懒散,於玩的事得心应手,带著烟飞疯玩了一天,回来时已万家灯火。爹爹既无奈又宠溺的摇了摇头照例让他去密室面壁一晚上,若不是明日是他生日,非三天三夜不可。
第二日一大早他便被师兄从密室中唤醒,盛装出来,一厅的喜气,虽然只是十岁小孩,但他挟著习武天才的名声及剑庄的盛名,江湖中与剑庄亲厚的各门派竟一早携礼来祝贺亦有一些想攀结剑庄的小门派巴结著礼物上门来贺,原本是小儿生日不欲声张的孤青峰自然只得重新调动全庄之力厚礼相迎。一堂人正喧闹欢乐间,忽见一少年坠剑缓缓行来,青裳泛白,两袖清风,更冷的是他的表情,明明是稚气未脱却绷得恍如地上的花岗岩。一时让人只觉得喧嚣声顿去,偌大的喜庆天也顿时冷落萧瑟下来。
少年是当时横空出世的剑客诸葛鬼剑,在江湖上各处挑战,声名鹊起,人称鬼剑无情。谁也不知道他师承何处,只知道他一柄铁剑,剑挑四方,无往不利。江湖传言,他的剑法可怕,他的人更可怕。无论多厉害的杀著,他一次过後必能解。所以,比剑赢他的人从来无欣喜感,因为,今次他离去了,下次,必卷土重来,而且,必,一洗前耻。
此时,鬼剑挑上了剑庄,单剑直指身为天下第一剑的父亲。
江湖上关於鬼剑无情的传言,还有一桩便是不通人情,冥如顽石。
他的生庆,硬生生被那一柄铁剑弄得杀气四起,欢乐气氛残存无几,自此後,他再未过过生日。
当时他只是笑眯眯看著,看著人称鬼剑无情的人,带著三分好奇,这少年的眼波清如雪光,看著冷,其实寂寞。他有些迷迷糊糊的想爹爹要剑下留情才好。爹爹人称天下第一剑,自然会无虞,他从未为这担心过,却未曾想爹爹随那个冷漠的少年出去後,三天未归。三日三夜,剑庄灯火未熄,娘亲不曾合过一眼,他陪在娘亲身侧,也有一些江湖人士无关紧要的安慰,轻描淡写的如同过耳的风。他一向无忧无虑的心开始担忧不已,第一次恼恨自己为什麽不好好学武功,至少不会象今日这般束手无策。徬徊,孤独,害怕,恐慌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脑中浮出与那少年对视时的情景,那样清澈的目光渐渐变得狰狞起来,仿佛有血绽开。他第一次感到无助,只是绞紧了手指攀著娘亲的衣角。
爹回来了,一身血污,踉跄著脚步归来,通体洁白的白露剑被他握在手中当作手杖支撑著回庄,一到庄便如玉柱倾倒,山体崩塌,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满庄的喜庆被漫天的白幔取代,铺天盖地一片白,他身著孝服跪在灵堂前,娘亲抱著烟飞目光呆滞,半晌才把烟飞递给他道:"好好带大他!"
他下意识的点头,娘亲又道:"白露剑呢?"
他举起剑,娘亲抚摸著剑鞘道:"你爹爹一生的成就尽在此剑,娘却从未正眼瞧过。"言中分不出是遗憾还是留恋,"拔出来,让娘好好瞧上一眼。"
他拔出剑,递过去,娘亲颤抖著双手接过,剑身白胜雪,清光胜似一泓秋水,照出娘如花的容颜,虽憔悴损却更别有一番清冷的美,还有他稚嫩的容颜,及一堂的白幡,愁云惨雾。
"真美啊!"娘亲半晌悠悠的叹道,皓腕轻抬,剑挥起一道清辉,如雪初落如轻鸿翩然,一道红光流转,流霞染丹,一抹红浸透满堂的白,如雪中红梅,他扑过去,他的瞳孔急骤的收缩著,那抹红迅速漫延成一天一地。
"娘!"嘶心裂肺的叫道,尤如杜鹃啼血。
"报仇!"娘在他耳边急促的喘息著,"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
从此,他的世界便只剩一片白色,苍茫的白色,倾天泻地,剑庄一年四季再怎麽改变,与他眼中便只是那一刹那的白色,还有,娘临终的叮嘱,要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
孤烟直睁开眼,眼角滑下两行泪,如同梦中最终没有留下的泪,醒来後却终於还是还了。白色的纱帐在头顶安静的敛著,烛火透过帐内,投下一道浮晕,浮晕黯淡,忽然说不出是惆怅还是落寞,他开始恍惚,爹说打败鬼剑,重振剑庄的荣誉;娘说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可是,死了,鬼剑死了,不管是爹还是娘的遗愿,都落空了,他八年来的孜孜追求也一朝零落,成泥!垂眸,烛光透过密密的睫毛投下一轮月牙般的阴影,剑神......
昏睡前的情景慢慢浮现心头,寂寞亦慢慢渗上心头,剑神已死,剑神已死,孤烟直目光渐趋死寂,心中空了一个大洞,原来,他死了!
床幔晃了下,挡住了那微弱的烛光,孤烟直眼中最後一丝光亮亦倏地熄灭,心中一片空旷,荒芜成冢。
"小兄弟!"一直守候一侧的苏楼见他醒来心中一喜,但见他无声无息的望著床顶,眼神空落落无焦距,一脸的灰寂,心中一恸,忙俯下身去握他的手试图拉回他的注意力。
孤烟直恍无知觉,或许是无力回应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下,苏楼看得倒抽一口冷气:"你在为剑神伤心?"
孤烟直心中一震,他在为剑神伤心吗?
苏楼继续道:"而且心灰意冷,小兄弟,你们确实是仇人吗?"
孤烟直虎地转过头,目露凶光:"你想说什麽?"
苏楼轻轻挑了挑眉目光淡淡:"我想说的是如果我的仇敌死了,我当抚额称庆,而不是如丧考妣状!"
这人话不多,但总是一言中的,孤烟直象是被蜇了下般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看著苏楼目眦欲裂:"谁如丧考妣了?你说谁呢?"
"很好,有反应了。"苏楼也鲜有的发怒了,拉著他一把拖到桌前,桌上一盆洗脸水,水中映出他惨淡的容颜。"你看看你的样子!"
孤烟直一把挣出他的钳制,亦怒道,"你又知道什麽,今天如果我赢了剑神,哪怕我立刻死去我也无憾,可是,现在,你叫我上哪去找他报仇,你让我怎麽完成我爹的遗愿,剑庄的声誉?"
"从今以後哪怕剑庄再强,哪怕我孤烟直的剑术再高明,人们提起也会说还不是天下第一,真正的天下第一是剑神!"孤烟直激动的吼道,"我练了八年,寻找了他整整三个寒暑,现在什麽都没有了,什麽都没有了!"他的眼幽黑一片如同深浓的夜,无尽的黑在翻滚汹涌,那八年的日子,失怙的日子。
待他发泄完苏楼才接声道:"小兄弟,名利对你就这麽重要?"
"不是我,是剑庄!"孤烟直胸口剧烈的起伏,神情却越发黯然,"剑庄百年的声誉,我怎麽样都无所谓,可是剑庄不能输!"然而,现在连一搏的机会也没有了。
"小兄弟,你须记住,这世上只有活著才有一争长短的机会,死了,再强也是空的!"苏楼看著他目光坚定如磐石,孤烟直却从他眼中看出尖锐的棱角,一时心又刺痛起来。
"可你莫忘了,这世上什麽都可以争,与死人却没法争!"烛火幽幽的晃了下,他的声音也似乎飘渺起来,虚无气息,听在耳中却是冰冷冰冷。
"可他再强又有什麽用,他毕竟已经死了!"苏楼峻声道,"你还活著,小兄弟!"
你还活著,你还活著......
孤烟直晃了晃脑袋,是了,我还活著,可我活著能做什麽,这麽多年的目标一朝夕便轻易的失去了,我还能做什麽?
无力的闭上眼,身子软软的瘫回床上,孤烟直心中充满痛楚,他还能做什麽,然而还未等他触到床便觉得胸前一紧,身子被揪了起来,睁眼看到苏楼在眼前放大的脸,目光灼灼,如火在烧。
"你干什麽?"不舒服的皱眉。
"孤烟直,你听著,我要你活著,不为剑庄不为仇恨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活一次!剑神已死,过去的恩怨该了了,而你,给我重新活著,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