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酉时正。
大军绕城一周,接受民众欢呼後,入宫接受封赏。
刘晸人小小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龙座下,朝堂上,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一眼望去俱是武官的深色朝服。而太监首领手里的那份长长的封赏名单,还是没有宣读完。
刘晸人支著下巴,修长的手指摆弄著手心的鼻烟壶,无聊地继续盯著跪在阶下最前方的人的脑袋看。
张同年已经脱了盔甲,宽大的丝绸制朝服罩在他身上,倒显得个子益发地小了。黑发一丝不苟地梳进官帽里。於是从皇帝的角度看去,就露出一截脖子。颈骨微微突出,看起来很勾引人。
刘晸人很清楚那脖颈的圆径和手感,他以前就很喜欢把那脖子捏来捏去,玩弄一番。一般那人不会有反抗,除非正心情不好,才会一扭脖子,避了开去:
“晸人!别闹!”
是了,那时候,他还叫他“晸人”。
那份封赏名单终於读到了最後,刘晸人特意把最高军事将领的处置放在了最後。
“……兹,远征军统帅,定远大将军,御前亲赐金刀龙骨甲张同年,率军追击千里,力驱匈奴於落河之北,安国定邦,乃社稷之臣也。然,阵前抗命,粮草不足仍孤注一掷,置天朝百万雄狮於围歼险境,虽最後得胜,则此举仍属违抗君命,罔顾将兵安危也。本应削爵罢职,念此次落河大捷,劳苦功高,故官降一级,为直阁将军,俸禄减半,钦此。”
整个朝堂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有性子直的武官,抬了头盯著皇帝看,似想申辩什麽。
只有跪在最前方的人,连袖子也不曾有一丝震动。
“谢主隆恩。”
他声音清亮,低头跪恩。
刘晸人摸著微有胡渣的下巴,得意地笑。
乖,我等著你自己来找我分辩冤曲。
当夜皇帝洪恩,於御花园备下流水席,犒劳远征军将领。
百余军中威猛将官聚於内廷,一班文臣低首作陪,喝酒吃肉,划拳摇骰,喧哗震天,宫女们都吓地纷纷避走。实在是宫中难得一见的景象。
因为不欲与那班莽夫同流,私交甚笃的两位天子重臣悄悄坐在喧闹宴席的一角,一位是刘晸人一手提拔的枢密院掌司李静,一位是大理寺卿章寒子,两个人的年纪都相对於所处的高位来说,显得过於年轻了。先帝旧臣遍布朝野,即使满腔忠诚,也终归年迈。他们这些凭借科举新晋的年轻人,正是青年皇帝为自己安置下的人才库。此时,这两个平日里引为知己的年轻官僚,正相互交换著对白天皇帝所做的,对张将军官降一级处置的看法。
“如今匈奴已不成气候,虎狼之国再无可威胁我天朝的可能。狡兔死,走狗烹。再留著他也无用处,这个道理陛下不会不懂吧。”
“也是,军队中他甚有威信,若是现在不趁机杀杀他的威风,还要封他作王,任其坐大,对朝廷都是个威胁。”
“陛下这一步走地甚妙。却也让人心冷哪。也不知他会不会怀恨在心。”
“你和他可有交情?”
“惭愧,小弟得以参与朝议之时,他已被派去戍边了,不曾得见。”
“我倒是曾见过一次。”
“哦?他是个什麽样子的人?”
“呃,好人。”
“难道只有这样麽?”
“谦和正直,翩翩君子。哦,对了,他还挺爱笑。全身上下简直找不出缺点。”
“这样的人啊……”
最後都不约而同地,他们朝席首那张帅得天怒人怨的脸看去。此时,圣上左拥右抱,正嘿嘿淫笑,从当宠的内官清儿口中叼走一颗葡萄,顺便咬住那比葡萄还诱人的嘴唇。行径不端,看得两位自小修圣人之学的大臣慌忙低头。
外界所传,当朝皇帝俊美无双,但颇为疏懒好色,任性妄为。可事实呢?身为君侧近臣,李静和章寒子对於自家皇帝的脾性,却反而看得模模糊糊,不通不透。
疏懒没错,偶尔懒得起床会翘个早朝,奏章只挑重要的批,其他一概扔给枢密院;任性也没错,就如平定匈奴计划,没有人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仍一意孤行,谁的奏本都不理;好色也没错,咳,身为臣子不该妄加评论,但当今圣上喜欢美人天下人都知道,不说後宫莺燕成群,男侍甚至多於女妃,自家皇帝还乐呵呵地三天两头往宫外跑,打个野食调味。
话说回来,若因为这诸般恶习而说当今圣上不是明君,那麽估计朝野上下都会大摇其头。
至少从政绩上看,从没人对他抱有期望的登基之初至如今,外平匈奴内整行政,这个天下第一人所做的,可一点也不逊於老皇帝。
所以说如果出题考较,当今圣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估计内班大臣们都会恨恨写下三个字:
两面派!
两面派皇帝现在坐在楠木榻上,看上去非常地惬意。
哦哦,军队中果然猛男不少~个个宽肩窄臀,和自家後宫的白嫩嫩的美人儿比起来,真是各有千秋。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身边清儿忽然扑哧一笑:
“陛下在等谁?”
刘晸人挑眉:“朕看起来像是在等人吗?”
“见陛下左脚一点一点,臣就猜陛下是在等人。”
“……小鬼灵精。”
刘晸人点了一下他雪白的额头,眼睛望向内庭入口。
已经这个时间了,他还是没有来。
张同年,你耍什麽小性子!
“备车,朕要出宫。”
没等流水席结束,刘晸人便匆匆回到寝宫,一句吩咐後,贴身太监立刻通报下去,并习以为常地捧出一套便衣。
自家皇帝半夜出宫是一个月都要两三次的常事,目的地多半是杏红院天香阁这样的地方。那儿的花魁姑娘们对这位出手阔绰的皇公子只怕比後宫的几个嫔妃还熟。太监高总管曾暗示主子是否接她们进宫,也可省了半夜奔波。刘晸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些花儿贵在鲜活,若不是呆在青楼,便少了那麽点红尘味儿。”
高总管心说,您大爷直说偷鸡摸狗打来的野食比自家後院种的香不成了?
酷爱美人,更爱大半夜偷钻美娇娘炕头的皇帝让宫城侍卫太监在夜间都要候命,简直苦不堪言。
一盏茶功夫後,轻便精致的马车在便嗒嗒出了宫门,几个御前侍卫健马尾随。
不过,马车却不像平时往那烟花聚集的猫儿嘴胡同而去,而是拐了个弯,奔向清静的地方。
吁──
马车静静停下,连马嘶都不闻一声。正疑惑著的御前侍卫们抬眼一看:
张府。
这时候,刚由定远大将军贬为直阁将军的张同年正在自家後院吃饭。
他妈奔娘家省亲去了,自己大胜归来,家里除了仆人,便没有个亲人捧个笑脸给他,实在冷清。
至於张老将军……但凡如他家这种将门的稀薄人丁,通常都要面临沙场阵亡的厄运。早早马革裹尸的张老将军只来得及留下张同年这棵独苗。
临水的阁子到了半夜便会有几分凉意,张同年起身去关了窗,正要就著青菜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伴随著急急的脚步声。
“皇上……”
看家的陈伯惨叫这一声的时候,张同年抬头就看见自家俊美到花也谢鸟也落的皇帝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惊地微微张了嘴,瞪著眼前的人看,左手里还端著饭碗,右手筷子里还夹著青菜。这副傻样看在刘晸人眼里倒有几分有趣。
“微臣……叩见陛下!”
反应过来後,张同年连忙扔了饭碗跪下,刘晸人恶劣地用脚尖挑挑他的肩膀:
“免礼免礼。”说完大喇喇坐了下来。“还在吃饭呢?怎麽朕的皇宫流水席就不见你赏脸光临?卿好大面子,倒要朕亲自来请。”
“臣……因为……”
张同年吞吞吐吐。
“朕的大将军可是生朕的气,赌气不来了?……”刘晸人毫不避嫌地拿了张同年的筷子,夹了点菜送到嘴里。
“难吃。”
你以为是你家天下第一的厨房啊。张同年在心里为自己厨子叫屈。
“怎麽还傻站著呢?快坐快坐,朕不是说过嘛,私下咱们还和以前那麽亲,同坐同……卧。”
见自家皇帝笑嘻嘻地不怀好意的样子,张同年在心里苦笑,依言坐了下来。
即使说了难吃,刘晸人还是厚脸皮地大口吃菜,突然眉一皱:
“我说,这儿怎麽尽是素菜?难道朕的大将军家里穷得连肉都买不起了麽?”
“陛下,臣已经不是大将军了。”
“哦,何时不是?”
“就在白天,您降了臣的官,现在臣官拜直阁将军,还请陛下以後不要如此称呼。”
“哦?你也知道自己被贬职了?”刘晸人一挑眉。
张同年心想你这问题问得够傻,嘴上仍恭谨道:
“臣蒙陛下错爱,感激涕零,以虚才占高位,始终惴惴,今陛下明察秋毫,量才而用,臣也能安心为朝廷效力,不胜铭感皇恩。”
“啧,套话倒是拽得顺。表情也管得好,至於你心里怎麽想的……”刘晸人不屑撇嘴,继而话锋一转:“那也不用吃著白菜豆腐委屈自己吧,倒显得张卿女儿家似的,来人,吩咐厨房,烧只蹄!,还有鲤鱼,要活的。没有的话赶紧叫人买去。记得用雪菜下汤!再多烧点荤菜,菜钱只管找禁宫总管支!今儿朕要在这儿为张卿单开一席!”
说毕,献宝似的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怎麽样?朕还记得你最爱吃鲤鱼。”
张同年只有继续苦笑:“谢陛下记得。”
不一刻功夫,桌上便热气腾腾摆了一桌红肉,刘晸人屈尊降贵地亲自掐了鱼尾活肉盛了一碗汤递去,张同年连忙谢恩接了。
“喝啊。”
他犹豫再犹豫,见刘晸人笑眯眯看著自己,只好抿著唇喝了一口。
“怎麽跟小媳妇似的?”
“回陛下……臣其实……”
一句话还没说完,刘晸人便见自家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脸色一白,嘴唇一青,身形展动就掠出了房。
他吓了一跳,连忙跟出来看,只见张同年弓著背脊,正站在池边辛苦地干呕。他见刘晸人出来,连忙用袖子掩了嘴想直起身,胃里又泛上阵恶心,掏得他只好继续弯著腰呕吐。
风吹动他身上单薄的半旧袍子,原来这个人已这麽瘦了……
刘晸人沈默著站到他身边,伸手一下一下抚著那细瘦背脊,为他顺气。
等终於吐完平静下来了,张同年掩著嘴低著头,道:“臣身体不适,让陛下见笑了,臣这就退下,去了一身秽气再来向陛下告罪。”
说完正急忙要走,突然就被拉住。
“何必退下?”
刘晸人不由分说拉下他掩嘴的袖子,掏出自己的明黄手帕,细细为他擦拭嘴角。
那个人没吭声,也始终没敢抬头,不过刘晸人看见他垂下的睫毛瞬了瞬,眼神湿润起来。
“来人,先上漱口水,撤了那一桌菜,再换一桌清淡的上来。”刘晸人一边吩咐著,一边拉著张同年又回了室内。“你呢,一五一十给朕说说,到底怎麽回事。”
4.
张府的厨子老朴今天是忙了个人仰马翻。大半夜正要睡觉,突然来个祖宗皇帝,要烧荤菜,於是赶忙又升炉热锅,使了十八般武艺烧了看家菜送过去。之後又齐齐被撤了回来,说祖宗又叫烧桌清淡的。於是老朴只好继续汗流浃背的烧菜。
“老婆子!别看了,快来加柴!”
老朴对正临窗张望的老婆喊到。
老朴老婆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边抱柴火边说:“你说,皇帝大半夜地微服来见咱家少爷是怎麽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我只知道烧不好菜,惹得龙颜不悦我们都得杀头!”
“老头子,咱们少爷和皇帝什麽时候认识的?”
“我记得……好像是你怀二狗子的时候咯,那时少爷被送进宫当五皇子,咳,现在是端亲王了,做他的伴读,小时候皇帝和端王又很亲,那时候许是就认识的了。”
“那有快十年了哎!你说咱家少爷这麽好一个人,又和陛下这麽好交情,这次又打了个大胜仗回来,陛下怎麽就舍得贬他的职?!”
“我哪里知道?少爷这个脾气,也不可能是得罪了人……只怕是陛下另有心思。”
老朴偷空从厨房窗子望出去,视线越过池塘,落在池边阁子里蓝灰两道人影身上。穿蓝色绸衫的男子正侧了头,认真的听自家少爷讲话。挺直的鼻,飞扬的眉,乌黑长发从发冠间落下一缕,衬得一张脸俊美如神。
好俊俏的皇帝啊……
老朴咽了咽口唾沫,上次皇帝来的时候,那时候下大雪,皇帝也不是现在的皇帝,而是先帝,老朴还是个小帮厨,张老将军也还健在。之後没多久,老主人就战死沙场。
所以说,皇帝来了,其实没好事啊……
老朴甩甩头,把这个晦气念头甩了出去,和他老婆忙著张罗完了,就赶紧把菜一道道送进了阁子。
“怎麽样?吃饱了?”刘晸人看著张同年把菜粥的最後一口扒拉完。
“谢陛下关心。”
“那麽就说吧,朕勇冠三军的张卿得了什麽怪病?晕肉症?”青年皇帝调笑。
张同年的脸仿佛红了红。
“启禀陛下,这要从臣率军对匈奴的落河大战说起。陛下那时因为担心後方粮草不济,唯恐大军有失,於是连发了十三道金牌命臣退兵。”
“哼,你不说还好,说起来就气!你居然敢不甩朕,怎麽平日不见你这麽有胆色!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可威风地紧哪!”
“臣……那时有把握保大军继续行进三日,算算时间,足够把匈奴大军驱赶过落河。若不过落河,匈奴终是不死心,休养生息之後又会进犯边境。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恕臣实在不想前功尽弃,退兵回朝。”
刘晸人哼了声,眼一瞪,张同年立刻地缩了缩。
“你的判断也没有错,那麽说说你有何把握?那时粮草已绝,难不成让大军挖草根吃不成?”
“陛下可记得臣19岁那年,被派去戍边?”
“当然记得,那时朕可是亲自送走了你。”
听到刘晸人这一句话,张同年淡淡地笑了。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时还是四皇子的青年皇帝,亲手给他倒了碗杜康,酒碗相击之声,犹在耳畔。
“戍边的工作很轻松,臣闲得无聊,又想考察地方风土,便成天在大草原上旅行。有时候行得远了,还去了格勒雪山,也在落河上饮马泛舟。臣贪玩,短短两年,就几乎游遍大草原的东南两面。”
刘晸人听到这些,眼前浮出一人一骑,天高路远的情景。登时心中羡慕起来,张同年说的这些个地名,对於日日呆在皇宫的自己来说,只是版图上冷冰冰的名字而已。
“草原……好玩吧?”
“很好玩。”
张同年见他眼睛发亮,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这个人从小就爱爬出宫游荡,让他做皇帝真是委屈了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5.
张同年见他眼睛发亮,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这个人从小就爱爬出宫游荡,让他做皇帝真是委屈了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臣那时候,碰到不少经验丰富的老牧民,在他们的蒙古包留宿过。当地民风淳朴,收留客人必宰羊接待,有一个叫忽儿莫莫的老牧民,还指点臣去看了草原上难得一见的野马群。”
见刘晸人露出不解神色,张同年就解释道:“野马群奔驰在大草原上,像国家一般,分为好几个集团,分别由各自的头马带领,跟著水草的长势走,不同的季节会出现在不同的草原上。野马群很难驯服,人们平日所骑之马,是野马经过好几代驯服交配才得来的。忽儿莫莫老人对野马群有很深的研究,几乎已经掌握了几个大的野马群出现在草原的特定规律。他待人热情,臣向他讨教时,他一点也没有藏私。”
“哦,我看是你这家夥看起来比较没神经,太容易亲近人吧。”
刘晸人抓到机会就讥笑一番。张同年装作没听到,继续说:
“所以几个月前的大战时,臣知道,正是一个几千匹的大型野马群经过落河北部的时节。”
“可是你有这个把握把那几千匹都捉了充军粮?”刘晸人挑挑眉毛。
“臣当然没把握。”张同年苦笑:“那时草枯,匈奴马不够壮,才会连连败走,若是碰上马肥草盛时,不是臣自己给自己泄气,咱们的军队在匈奴面前可显得孱弱至极。所以臣想,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败得匈奴没了胆气才行。草原上的人很难战胜,可他们若是败了,就会干脆地敬你是大英雄。几十年不敢再犯。於是为了胜利,臣出了个下策,找到了忽儿莫莫老人,请教他如何抓野马。臣运气很好,虽然野马群在草原被敬为天神的坐骑,可被臣游说了一晚,再加上他家孙女几个月前被匈奴抢走,老人终於还是答应了。於是臣用了一天的时间,指挥大军在野马群必经之地设下三重绊马索,每一条都有千米长,同时挖了相同长度的壕沟。又让忽儿莫莫老人教了士兵赶马套马的诀窍。然後就等著,到了晚上,野马群果然出现了,趁著月光明亮,军队在草原上捕获了上千匹野马,宰了後足够确保大军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