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年感觉自己是在压制著一头嗷嗷乱叫的大型犬科。等终於清理干净了伤口,左肩也被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冒出几粒血珠子。
“你不是属兔子的,压根儿就是属狗的!”
不客气骂,敲敲那人的头。!!真爽,反正自家皇帝晕过去了,这时候想怎麽无礼都没有关系。
伤口已经处理完毕,看看刘晸人,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张同年捧著他的脸看半天,感觉脸色泛著青,嘴唇发著黑,已然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他想了想,既然是!蛇毒,那麽吸毒血应该会有效。
於是轻轻调整了下怀里人的姿势,小心把他的头靠在自己没有受伤的右边肩膀上,对著那刚被割去一块肉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俯下头去。
一口,两口,三口……
小院里静地可怕,只听到轻微的吮吸声。
刘晸人垂下的手,不知什麽时候被他握在了手里。两只手掌均是汗津津的。鲜活的脉搏跳动在虎口传递。
“疼……”
不知过了多久,刘晸人突然皱著眉呼痛,在张同年怀里蹭来蹭去。
10.
伤口的血已经尽数变成鲜红,脸色也不似刚才灰败。看样子,总算是把自家皇帝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张同年又从描金小罐里挑了点生肌散敷上,略略放了心,全身立时放松下来,这才觉得左臂断骨叫嚣著疼痛。
他其实也很不好受,虽然吸的毒血尽量吐出了,还是有一些残余混入了身体,因此觉得脑子开始不清不楚起来。
何况怀里的大型犬科还拱啊拱啊地,寻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就是没有睁开眼睛。
张同年掏了掏刘晸人怀里物事:某个美人的方巾,小瓶的不知什麽用场的药,奇怪的画的歪歪斜斜的图画,甚至还有刚才扮女人时涂的胭脂。
在一大堆零零碎碎间终於摸到了大内专用的焰火筒子。他一拉引子,“咻”的一声,空中炸开明亮的绿色烟花。
事後张同年才知道这是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信号,它代表的含义唯一:
皇帝有难。
从看到焰火的第一时间起,分散各处找人,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的大内侍卫们,都纷纷朝燃放的方向赶去。几十道黑影疾行在被月色照亮的屋梁上。
那晚的长安城非常热闹。
只是这个时候,相互挨著,在破土墙下取暖的当朝天子和武将首席,境况很凄惨。
张同年觉得头更晕,迷糊间还不忘戳戳刘晸人的脸,即使是中了毒失了血,这张苍白的脸看起来也是俊美得让人想扁:
“讨厌的家夥!长这麽帅干嘛?你以为皇帝这麽有前途的职业需要你长这麽帅吗?”
换了平时,张同年是绝对不敢这麽放肆,可他的神智不清醒,於是平常只拿来腹诽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你看你够无聊的,没事玩什麽相公娘子,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低能!低能就算了,还笨地要命,暗器都躲不过!看吧,就因为你又低能又笨,今晚侍卫们被你折腾地来回地跑!还有我,刮骨疗毒这种事我可第一次做!可恶啊,我只不过想安生点为朝廷效力,怎麽这麽倒霉,摊上你这样性格恶劣,任性妄为的皇帝,担惊受怕不算,要是你真出什麽差池,我自己被拉去午门就算了,连我老娘也跟著一起完了!刘晸人,我看你应该好好反省!”他顿了顿,又从喉咙挤出艰涩的声音:“要是你真的有个什麽……混蛋……”
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脑袋却越来越沈,最後突然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
该不会帮刘晸人吸毒血,连带著自己也中了毒吧……
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发现而哀叹,意识就瞬间远离。
头垂了下去,静静地没了声息。
这时,一直舒舒服服地靠著他的青年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著眼前被当作自己的人肉靠背,脸色越来越憔悴的青年,瞳孔里是复杂的神采。
11.
张同年一病不起。
迷糊中感觉自己身子滚烫,烫地他恨不得从床上爬起来,一头栽进水塘里。可现实是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感觉到有人拿了布巾,细细地给他擦拭。湿润的感觉在背脊蔓延。拿著布巾的手移到某处,突然顿了下,然後动作更加轻柔。
他模糊地知道那里是这次打仗时新伤的疤痕,当时匈奴主将的狼牙铁斧砍下,差点把他的脊梁骨整个砍断。不过之後自己也没让他讨到便宜,闪到他的肋下趁机砍中左腰。这个伤,只怕那个一身蛮力的主将和自己一样,还没好全罢。
刘晸人皱眉,床上高烧不退的人居然脸带微笑,实在是不可理喻。
把布巾交给侍从,立刻有新的干净布巾送到手里。
背脊的肌肤光滑如上好的丝缎,吸收了大草原上太阳的精华,呈现出诱人的蜜色。流畅的腰线再往下,是裹在被单里挺翘的圆丘轮廓。
刘晸人觉得嗓子有些干,呃,对著一个重病伤患发情真是毫无良知。
这具身体,他其实很熟悉了。记得早几年前,他就抱著这具身体,在皇子苑的大床上耳鬓厮磨,夜夜笙歌。甚至於亲吻哪里会令他颤抖,刘晸人也记得清楚。
心念一动,手也跟著动了。手掌滑过他的脊柱,流连在那丘势微微开始起伏的深沟处。
出了一回神,看著那个卧著的人干净的睡脸,唇微张,眉间兀自皱著,十分勾人。
刘晸人突然收了手,把布巾扔给侍从。
“好生服侍了。记得高烧的人容易口干,多给喂水。”
说罢,他拂拂袖子离开。
张同年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
屋子里还未烧烛,而屋外的夕阳正褪尽最後一抹光辉。
这覆著丝缎的床顶,怎麽那麽眼熟……
他费力的扭了下头,立刻旁边传来惊呼:
“大人您醒了?快去禀报陛下说张大人醒了!”
“这是哪里……”他艰难地挤著字。
侍从没听见,一边抚著他的额头探热度,一边喋喋不休:“大人不记得了?您帮陛下吸毒血,自己中了毒,外加打仗时积下的旧伤和连日劳累,所以才会一病不起。您都躺了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陛下可关心您呢,经常会来看看。以前也不见陛下对什麽臣子这麽上心过,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我问你呢,这里是哪里?”
“哎?是陛下旧居啊,贮欢苑。”
……
贮欢贮欢,苑名贮欢。
好浪荡的名字。
怎麽,我喜欢。
我讨厌。
我既然喜欢也得跟著喜欢。就好像我喜欢你,你也要喜欢你自己。
没逻辑的家夥……呜。
碎碎的亲吻落了下来,像细密的雨丝。
床边的情话,从来都是作不得数的。
12.
张同年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前的床顶,桌上的茶具,都眼熟地仿佛身在昨日时光。
那个人,把他安排在这个屋子是何心思?
眼里干涩地厉害。
他可以微笑地看著他家皇帝後宫三千,可以微笑地和他家皇帝谈论哪家美人儿如何漂亮,也可以微笑地跟著他家皇帝并肩进出烟花之地。
是的,他什麽都可以笑著。尽心尽力,勤勤恳恳为朝廷打仗。
他的无所谓,真的不是假装。
从六年前就知道彼此的身份已经转换。
他是皇帝,不再是四皇子,而自己是臣下,曾经是旧情人现在是替他打江山的人。
刘晸人十三岁那年负责指导床事的那个宫女卷入宫廷斗争,早已连尸首都不知何方。
五皇子时期疼爱过的几个宫人,出宫的出宫,死掉的死掉,还有些在宫里皇帝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老去。
莫说一个皇帝的旧情人身份如何轻贱,就是五皇子的情人身份,也早早就是宫廷内斗中不屑不喜的垃圾。
刘晸人追逐过的美人无法计数,失去兴趣後,只是给了优厚的抚恤打发,对他们不曾关心过一下,甚至连名字也记不起。
君恩寡薄,最残忍的不是害了你,而是你付出了心,付出了肝,可皇帝连你是谁都忘记。
皇家的人,自古都是薄幸短恩。
张同年看清这一点後,就毫不犹豫选择去了漠北从军。他本就是将门之後,继承衣钵也无可厚非。
至少,自己努力做到将军,可以做你在军中的支柱吧。
为你掌军,为你建功,比在床边婉转承欢来得有用得多,也可靠得多。
有多少美人在床边取悦你,而你的武将首席,终究是我这一个。你也离不开我。
呵呵,我的小算盘打地很聪明吧。
本以为事隔六年,自己早已修炼到皮粗肉厚金刚不坏,可是这间屋子一瞬间就击溃了他。
有什麽热热的东西要从眼里涌出来,张同年努力地闭眼想把它堵回去。
这张他们曾经共欢的床好像烙铁般烫著他。
烫得他的心也纠起来,好疼。
刘晸人,你究竟为什麽,要把我再放到这张床上?
“我想回去。”
刘晸人下了朝议,听候著的侍从说张同年醒了,连忙赶到贮欢苑,听到的却是这麽一句话。
一瞬间他就有了火气。
“爱卿在这里住得不惯?”
“不是。臣……家有老母需要奉养。”
“奉养个屁!你老母因为你常年不在,你父亲早逝,早就住到娘家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张同年缩了缩,心想你知道地倒很清楚。
“那个……臣在这儿也给太医院的人添了不少麻烦,回到家住也方便些。”
刘晸人突然伸手把他的脸拉拉拉。
“你这笨蛋!你可知你刚被送进宫的时候是什麽样子的?手断了,毒气入脑,连呼吸都没了!若不是朕在国库寻了天山雪莲救你,你这条小命早就保不住!还想住回家去?如果病情反复,朕可不会差使太医院跑你府上救你!”
“臣,臣谢陛下,为臣这条贱命费劲心思。”
张同年的脸被他扯著,说话有些结巴。
“哼哼,既然知道感恩,就给朕好好住下养著……”刘晸人阴笑,随手一指一个丰满的宫女:“比她胖了才准你回去!”
张同年苦著脸,自家皇帝也太任性了些……
“那可不可以换间屋子住?”
“怎麽?这里你不喜欢?朕可是很喜欢这儿。你看布置都没让换。”
“臣以前不就住这儿的麽,早住腻啦,再说听说西苑有很多漂亮的宫女……”
刘晸人的脸立刻阴沈下去。
“不许!乖乖给我呆在这儿!”
张同年缩进被子就剩两个眼睛瞄啊瞄啊的。
“怎麽这就去草原几年,倒越来越好色了?”点了他的额头一下。
“臣……也是个正常男人……”
“我呸!当年你正常麽?看你伺候男人伺候地多欢。”
张同年脸色黯了一下,接著讪讪地笑:
“那时候臣不懂事,干出的荒唐事难为陛下还记挂著。”
刘晸人脸色阴晴不定,张同年这几句话让他极度不爽,至於为何不爽,他却说不清楚。
“好好休息!”
丢下四个字他就出了房。
青年皇帝现在很不爽,那麽理所当然地,要去美人儿那儿爽爽。
13.
宫内消息如何灵通,刘晸人留张同年住在贮欢苑的事,当晚便传入各宫主人的耳朵里。
“听说那个人是陛下还是四皇子时,宠过的男人。”
“哼,那又怎样,那个人舍身救了陛下,皇恩浩荡,赏他宫内疗伤罢了。”
“但愿如此。只不过,以前未见陛下顾念旧情如此啊。”
“那人长的怎样?”
“听奴才们说,相貌清平普通而已。你想,军旅生活艰苦,日日上阵浴血的人,本来就是有点姿色,也早已磨光了。”
“哦?这麽说,只怕那个人床事上,倒有些媚人手段。”
被称为“有媚人手段”的家夥,正披衣坐在桌边,捧了一碗粥,哈著气,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吸。
突然停住,脸色青青白白了一阵。
“不成,我还是不能吃肉粥。”
“大人咽不下的话,奴婢撤了叫厨房烧清淡的去。”
宫女服侍张同年有些时日,知道他肠胃染上的毛病。
“呜呜,可是好想吃肉啊……我都快两个月没能沾荤腥了。”
苦著脸,对著香气四溢的粥郁闷。
宫女“扑哧”笑了,张大人这样子看上去倒是有趣地紧。
轻飘飘把粥端走。“吃不得就是吃不得啊,改天肠胃养好了,大人想吃下整头猪都没有关系,现在还是老实点继续吃素吧。”
“哎~小燕~不要这麽绝情嘛~~”
张同年脾气和善,话也不少,几日住下来,便和贮欢苑的宫女们混个贼熟,说起话来也没了主仆架子。
外面一声“皇帝驾到”,顿时房间里的人均是脸色一整。
“张卿,今儿精神可好?”刘晸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谢陛下挂心,臣身子已大好了。”
探探他的额头,再瞧瞧他的脸色。
“不成,朕看你还得养著,太医说那毒不是那麽好清。喝过药了没?”
“陛下你那药可苦得紧……”
“苦也得吃,拿药来!人说良药苦口麽!”
看张同年皱著眉,捧著一大碗墨黑的药汁发愁,恶劣的皇帝顿时感觉到一阵欺负小动物的快感。
“快喝哦~~张卿,朕赏赐下的药你敢不喝?”
罢了,你赏的东西哪敢不喝,即便是毒药也认了。
咕嘟咕嘟。
踏平草原的将军大口干了手里的药汁,豪气地拿袖子一抹嘴巴,然後一张脸苦地皱成一团。
使劲忍著苦味,嘴角都耷拉下来的他看起来很可爱。
刘晸人发觉的时候,已经揽著他的脑袋,亲上了嘴唇。
身下人僵硬著,没敢推开他,但一点都不配合地闭紧嘴巴。
於是皇帝微微有些怒气,在淡色柔软的唇上碾转反复,舌尖沾了一点残余的药汁。
“果然好苦。”
刘晸人移开了唇,只见眼前墨玉似的一对瞳孔直盯著自己。
说不上反抗,可也绝对是不欢迎的。刘晸人想起之前他说自己是正常男人的话来。顿时觉得扫兴。
张同年起身,给他沏了杯茶。
“请皇上漱口。”
哼哼两声,白了他一眼。
14.
想想这样下去气氛只会越来越僵,可怜的被欺负了还要照顾对方情绪的臣子只好换了话题引开注意:
“杏红院的事,陛下可有查清楚了?”
“朕第二日便派了禁军前去查抄,那帮老鼠够狡猾,那晚之後一把火把那小楼烧得干干净净。”
“那就是说……什麽也查不出来咯?”
“那也未必。”刘晸人大喇喇往床上一躺,招招手示意张同年帮他捶腿。
果然,一双习武的拳头刻意放轻了力道敲和一双轻飘飘的红酥手敲起来的感觉是不同的。
舒服地叹了口气,继续道:“那晚放暗器伤了朕的是唐门的人。”
“唐门青菱,臣也是认得的。”
“和侍卫们交手的那些黑衣护卫,虽然刻意隐藏了本来的武功路子,但至少肯定有三人是来自崆峒,武当这两个武林门派。”
张同年皱眉:“这麽看来,这次扯进了江湖的人。朝廷里面,什麽人能有那麽大的号召差遣江湖人士呢?那群人一向自视甚高,应该不是那麽容易为人仆役便是。”
“你说呢?”刘晸人眯著眼睛半睡半醒。
“臣……不敢妄猜。”
“那朕给你个选择题。”刘晸人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端亲王,朕的五弟,睿亲王,朕的大哥。选一个。”
张同年眼前浮现出那两张年轻的脸来,和刘晸人差不多年纪,其中一张,自己非常地熟悉。幼年时便被送进宫给其做伴读,相处的时间甚至比和刘晸人一起还长的人,五皇子,端亲王。早年锋芒毕露,文治武功上,都比自家皇帝优越太多。然而先帝之死太过突然,皇子们都尚年轻,甚至连皇位之争都来不及展开,老皇帝已经指定了新皇人选。
帝王之才屈居亲王之位,那个人,一定很不甘心罢。
遥想当年,自己和他切磋武艺时,挑破他的衣角,那人却反而露出体谅的笑脸来:
“武功是怎麽都比不上小年的啊,至少功课上本宫比你好点。哈哈!”
那时刘晸人在干什麽呢?是了,武课的时间,他通常叼著草叶在树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