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药放在外面的窗台上,指了指窗台,对着口型说晚上再来。
透过玻璃片上的夕阳,我清楚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淡淡青青的绒毛,看得出,这两天,段小兵茶饭不思,瘦了,头发也长了。
晚上,奶奶出去打麻将,我趴在床上看漫画书,段小兵从窗户爬进来。
他脱了鞋,跳到我床上,掀开被子,开始扒我裤子。这情形,就像一个男子半夜外出私会偷情,破窗而入后,迫不及待跳上对方的床,再猛扑过去。
当然,段小兵没有猛扑过来。
他摁了摁我的尾巴骨,问:“飞飞,你看什么?”
“漫画。”我头也不抬,继续翻着。
“好点了吗?”
“还行。”我有点心不在焉。
“不疼了?”
“就那样。”我的心思全在漫画上,那本漫画实在太好看了。
“飞飞,”段小兵靠过来,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戴雪蝉今天唱歌了……”
“唱歌?”我把漫画一合,急切地问,“唱什么歌了?”
“音乐课,老师教‘妈妈的吻’,戴雪蝉说她会唱,老师就要她唱,唱得真好听,老师就让她领着我们唱。”
“领你们唱了一节课?”
“她唱歌真棒,声音又好,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段小兵动情地说着,还哼哼了起来,“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戴雪蝉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银铃般的歌声翩然而至。
“好了,不用揉了。”一股酸气儿脱喉而出。
“没事,不累,再揉揉。”
“不用了。”我突然有点不高兴,用屁股拱掉他的手,侧过身,准备把裤子提起来。
段小兵并未察觉我情绪的变化,突然就笑了。
“笑什么啊,你笑个鸡……”我脏话脱口而出。
和段小兵重逢后,相处的头期,彼此之间说话还是比较斯文,到后期就很随意了,尤其是段小兵,“去个鸡吧”成了他的口头禅。他要和我说某件事的时候,开头就是“去个鸡吧”。比如,我们约好去上学,他晚点了,照面就会说:去个鸡吧,起晚了。或者说,去个鸡吧,有个老头骑车差点撞我了。他跟其他同学对话更甚,简直不离口。他画画,有人凑过来,他说,去个鸡吧,看什么看。对方不走,他接着说,去个鸡吧,还看。对方说,画得不错嘛。他画得更卖力,嘴上却说,去个鸡吧,这哪到哪。对方接着说,送我吧。他把画一扔,去个鸡吧,你要拿去。有人约他打球,戏谑说,“去个鸡吧”,中午打篮球啊。他回说,去个鸡吧,谁怕谁。对方哈哈大笑。段小兵告诉我,那是刚返城时经常和一些社会小混混接触,耳濡目染形成的。
“对,我就笑你的鸡……”段小兵凑过来,一脸的坏笑,“哈哈,你鸡硬了,压着难受,是吧。”
“哪有。”
“我都看见了。”他一点也不难为情,伸过手就来捉,好象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就像自己在公厕手淫那么天经地义,或者说理所当然。可能,他从心里就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妥吧。
“哈,我抓到了,还有抵赖,好硬……”他笑嘻嘻撸了一下。
“别闹了。”我一颤,下意识加大了挣扎的力度。
显然,段小兵并非真想骚扰我,他松开了手,还帮我往上提着裤子。穿好裤子,他又凑过来笑嘻嘻问:“飞飞,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是不是没长毛啊?”
“去你的。”我白了他一眼。
“长没长啊。”
无聊,我没搭理他,继续趴着看漫画书。
“啊,不会吧,真没长?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段小兵丝毫不难为情,就好象在说掖窝、嘴唇或是大腿什么时候长毛那么自然。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戴雪蝉了。”他继续说。
“为什么?”我心一紧,以为他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你能想出什么名堂来啊,你个小屁孩,毛都没长,拿什么想啊,哈哈!”段小兵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低垂下了头,“我还想找你帮我写情书呢,看来指望不上你了,你懂什么啊……”
“去你的,这算个球儿,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写情书,我写的情书比你读的课文还多。”
透过衣柜玻璃镜,我看见段小兵的眼睛一亮。
“儿唬?”
“让你见识见识!”
我拿起了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我亲爱的蝉:
自从看见你第一眼,我就对你日思夜想……现在,已经12点了,我忍着疼,趴在床上给你写情书……
我边写边回想戴雪蝉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漂亮的脸蛋就浮现在我眼前,是那么的光滑、红润,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老天爷!
我从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文思泉涌,我越写越快,越写越兴奋,写着写着,眼睛充盈着激动而欢快的泪花。
我颤栗着,痉挛着。
老道的段小兵察觉到了异常。
“飞飞,干什么,自己搞自己啊。”他又把自慰说成自己搞自己。
虽然,这种体验前所未有,于我是第一次。但,我毕竟不是段小兵,我哪有他脸皮厚。
被他一语道破后,我有点无地自容。于是,我停止了颤栗,双手捂着脑袋,趴着,一动不动。
“接着写啊。”段小兵急了。
“不写了。”我把笔一扔。
“为什么啊?”他简直心急如焚。
“没心思写。”
“哈哈,我知道了。”段小兵狡黠一笑,顺手就朝我下面摸过来,
“干什么啊你?”
“帮你搞出来就不难受,你可以接着写。”段小兵说的云清风淡。
“别闹,我写就是了。”我又拿起了笔。
情书写完了,段小兵深情地读着,连连夸我写的好。
我找来花格信纸,要他重抄一遍。别看段小兵学习不行,却写得一手好字。抄完,落款时,他犹豫了,“深深爱你的”后面空着,“段小兵”三个字始终没勇气落下。
我说不落款戴雪蝉怎么知道是你写的呢。
这段小兵当然知道。
虽然,他内心藏有一种誓追戴雪蝉的坚毅的光,但也掩饰不了他眼神的黯然。我知道,那8大封情书对他造成了打击。
段小兵很清楚,和众多追求者比起来,自己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学习差、出身不好、家又穷,脸上还有青春痘。
这种自卑,这两天缠绕胀成一个茧,硬化为了一只核,这核带着锐利的角,随时随刻都会把他人甚至自己划伤。
我说,要不,这样吧,你不叫段小兵吗,你用DXB代替就行,戴雪蝉是DXC,你们三个字母有两个是相同的,戴雪蝉要喜欢你,肯定一下就能猜出来。这要猜不出来,说明她故意装糊涂,心里根本没你,你追也白追。
段小兵对着我的后脑门就是一口,他说:
飞飞,还是你聪明!
012.
段小兵把情书偷偷塞进戴雪蝉抽屉,开始扳着手指过日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动静。此后,我又帮他写了好几封,皆石沉大海。
我帮段小兵分析,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戴雪蝉不喜欢你,但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于是冷处理,不理不睬,要你知难而退;二是戴雪蝉确实不知道DXB就是你。
在我的力劝下,他鼓起勇气在最后一封的落款写下“段小兵”三个字。
仍是杳无音讯后,段小兵知难而退了,看来他是个识时务的人。
段小兵说,去个鸡吧,她还真没看上我。
那时,学期快结束了,学校要搞一台全校性的晚会,他被选去和初三的几个男同学跳霹雳舞,每天训练,所以也没见他有多伤心。
我被选去做主持人,搭档是戴雪蝉。
关于戴雪蝉,我喜欢过她,但我并不想花太多笔墨去描述我和她之间的种种。不过,她的出现也确实左右了我和段小兵之间感情的走向,所以我又不得不多次提到她,只能后面力求简略。
那段时间,段小兵学霹雳舞尤其卖力,经常逃课练舞。由于是差生,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他是希冀通过舞姿作最后一搏,以打动戴雪蝉。
晚会相当精彩,气氛非常活跃,尤其那个压轴的《现代霹雳舞》,更是技惊四座。那个时候,非常流行霹雳舞,个个痴迷到了如醉如痴。
六个阳光帅气的青春美少年刚一登场,就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惊呼,火爆连连。此后,掌声、叫喊声和口哨声连绵不绝,一秒也没有停过。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震耳发聩高喊再来一个。
他们表演得是一招一式的集体舞,登台再重复一遍总归不大好吧。
怎么办?
戴雪蝉出场了。
戴雪蝉说,现代集体霹雳舞固然精彩,但望江中学真正的霹雳舞之王大家知道是谁吗?
台下说不知道。
她又说:你们想不想知道呢?
台下大声喊想。
她接着说:那好,我们一起有请迈克DXB,望江中学霹雳王子代雄弼。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在台后愕然看着台上向我频频招手的戴雪蝉,她也不客气,直接过来把我推到台上。
戴雪蝉说,来,一二三,我们一起邀请霹雳王子代雄弼秀一段好不好。
台下做起了声浪,一半高喊霹雳王子,另一半高喊来一段。
音乐响起,我只好硬着头皮跳了起来。
台下炸开了。
我越跳越兴奋,越兴奋越觉得西装碍事。我跳着跳着,干脆把西服一脱,再往台下奋力一甩,台下炸成了一锅粥,尖叫声快把棚顶掀翻了。
我足足在台上跳了半个小时,把在少年宫学的那点霹雳舞技淋漓尽致发挥了出来,光芒完全盖过了段小兵他们的集体现代霹雳舞。说到底,他们只是一些简单的动作和招式。
但,这是我和段小兵隔阂的开始。
他连招呼也没和我打,就回老家过年去了。
等他再回来,我和戴雪蝉谈了一个寒假的恋爱。
013
事情就是这么巧。
大家也许看出来了,我叫代雄弼,和段小兵一样,都是DXB。
但我发誓,建议段小兵落款用DXB,自己没动心眼。之前,我从来没缩拼过自己的名字。戴雪蝉在台上说有请DXB的时候,我还替段小兵高兴。在我的潜意识里,DXB就是段小兵。段小兵就是DXB。
戴雪蝉,DXC;代雄弼,DXB。
显然,戴雪蝉认定情书是我写的。D她太熟悉了,第一反映当然是戴,全校也就我的姓“代”和“戴”谐音,她很容易就猜到我。
于是,戴雪蝉暗中打听我,知道我在少年宫学过霹雳舞和小主持人。于是,她向学校推荐我做她的主持搭档。
可能,我当时确实喜欢戴雪蝉,也可能,段小兵的不辞而别让我不舒服。于是,鬼使神差,我和她好上了。我不装清高,我真架不住一个自认喜欢的人频频来约自己,哪怕中间还夹着我最要好的朋友段小兵。
就好像一个发高烧的人手里端着一杯满满的冰水,尽管他知道应该等一等,但他无法把这被如此甘美的水从嘴唇边移开,因为他被高烧煎熬得焦渴难忍。
我和戴雪蝉的恋情一直瞒着段小兵。
开学后段小兵还和我解释,说他农村的哥哥娶老婆,他着急回家帮忙,没顾上和我打招呼就走了。
我轻松一笑,不以为然——我似乎不那么在意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
可能,和戴雪蝉有关吧。
不过,我和段小兵还是不错。他心情似乎未受太大的影响,仍然飞飞长飞飞短地叫着。想必,经过一个寒假的调整,他把戴雪蝉放下了。偶尔在路上邂逅她,他甚至还会当着我的面开骂:“去个鸡吧,那个骚包没看上我!”
寒假过后,我的身子开始草一般疯长。
终于,在一个雨夜,我陌生而形影不离的朋友终于挣脱我身体的牢笼,像困兽一泻而不可手,我遗精了。那年,我15岁。
遗精让我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变得深沉起来,无端思索很多问题。想的最多的就是,我是不是可以和戴雪蝉行男女之欢了。这么想着,夜夜掀起的爝火的高潮,几乎淹没了我。我频繁在梦中支起了天罗地网,身体打开了某个缺口,粘稠的泥石流一泻千里。
我的成绩直线下滑。
段小兵看出了苗头,他说我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参加集体活动,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喜欢一个人坐在教室发呆。变得不爱去他家,不爱吃他的东西。
有几次,我和段小兵在路上走着,他一个人说了大半天,要分手时我竟然又问他刚才说什么了。
他哭笑不得。
这种状况的改观,是在他摔伤了之后。
段小兵好几天没来上课。我以为他又是不辞而别,回农村老家了。去他家才知道他把胳膊和腿都摔伤了。
“去个鸡吧,踩着一块石头,没站稳,滑了下来。”
他半躺着,满脸的轻松,左腿和右胳膊打着厚厚的石膏。
那时,段小兵父亲的病很严重了,他母亲每隔两三天就要陪着去望江厂的医院打吊瓶,一打就是五六个小时,根本顾不上他。
段小兵就像一具僵尸,躺在床上。每见了我,他大呼小叫,飞飞,我的恩人,快扶我去厕所。
段小兵说最麻烦的就是上厕所,左手根本使不上劲,有一次皮带扣的太死,解了半天也没解开,都要把他憋疯了。段小兵还说上厕所要去屋后菜园子的拐角,菜地泥多,水多,道滑,拄着拐杖就怕摔跤,白天还好说,晚上可就遭罪了,尤其是半夜,憋的肠子都要爆了。
我说那好办啊,白天我过来扶你去一次厕所,养成习惯就好了。至于尿急起夜,买个尿壶不就得了。
段小兵伸展左胳膊,像只断翅大雕,说,还是咱哥俩感情好,来,哥拥抱一下。
其实,我是帮他整理乱糟糟的房间和桌面时,看见一张没画完的画,一棵很大的榆钱树,上面开满了一串串铜钱大小的榆钱花,有个男孩在树上摘榆钱。由于没画完,男孩只露出了脑袋和一只胳膊。下面有一行七拐八拐的字,我看了就想笑,写着:去个鸡吧,断臂山的榆钱还不开花。
我把画拿给他看,问他是不是上断臂山把胳膊和腿摔断的。
我真是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简直就像中了符咒。
他矢口否认。
他说他是去过断臂山,他去看看那些榆钱树活过来了没,不过没摔断腿,更没摔断胳膊。他是在江边的一个陡坡上看见一棵桃树开花了,那是一棵本来枯死了老桃树,不知怎么又活了过来,他过去折枝,老桃树的枝桠断了,他没抓住杆,重重摔在了陡坡的石块上。
“好好的,你折桃花枝干什么啊?”我真是诧异他的闲情逸致。
“装进瓶子,在家放着,多好看啊。”段小兵轻松地说。
“你又看上学校哪个女生了。”看来他真是闲的,我过去,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看上东家妞了。”段小兵笑嘻嘻说。
“哪个东家妞,望江厂的?”我没拐过弯来,傻乎乎地问。
“就是代雄弼这个东家妞啊,哈哈”段小兵大笑。
“你敢拿我开涮。”
我一拳锤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