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扶着我走到了他住的地方。进了屋子,我发现这里面的陈设很是雅致,一副‘竹林月色’挂在西面的墙上,一支长笛横在对设的香案上。
我指着那长笛问道:“唐大哥,擅长品笛?”
“随便打发闲时的。算不上擅长。”他扶我到了椅子上,然后给我倒了杯水,“喝点水。这一路很是辛苦。”
“辛苦的是你。”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只能谢道,“这次多谢唐大哥搭救,来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在所不辞。”
“你又说这样的话了。”唐悦笑了一下,忽然像想到什么一样似的,低声对我说道,“对了,如遗。你现在千万别对人说起你的身份,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朝廷钦犯,他救我也是担着很大风险,便对他说道:“我知道,唐大哥你放心,我一切都会小心的。”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有人隔着门朝里面喊道:“唐师兄,你回来了是吗?师父让你过去一趟。”
“好,我就过去。”唐悦一边答应,一边指着里屋,示意我进去。
他伸手过来掺我,把我慢慢扶到了里屋的床上,说了声“你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我在床上做了一会儿,甚觉无聊,就干脆一腿撑着,双手扶着床边,一点点站了起来。这伤毕竟也有快一个月了,也没有当初那样严重了。我一边扶着床头,椅子,桌子,一边慢慢地在屋里小范围地活动着。
我一蹭一蹭地挪着步,走到了一张书桌的旁边,桌上叠放着唐悦写的几幅字,我一一看着……
“人品为重,顶天立地。品行为主,泰山北斗。”
“崇诗书,尚武德,慎取与,谨威仪。”
……
他字如其人,端正方修。我一页一页看着,忽然看到了一句让我惊奇的话——‘游鱼吞纶,美诱必毒。飞蛾扑火,奇志必殃。’
这句话如闪电般在我那种划过一道辉光——这是当年在皇室窚里遇到于肖贞的时候,他墙上挂的那幅字。那是叶清亲笔提来,送给他的。这句话,唐悦怎么会知道?!
我一下子如坠迷雾,眼前层层叠嶂,完全不辨任何事物。我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直到一个声音响起在我的耳边:“杨如遗,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惊了一下,才发现明紫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旁,秀眉竖起,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我知道自己嘴上得罪过她,而此时也不好太过张扬,只得模糊道,“我受了伤,路上又恰好碰到唐大哥,所以就暂时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伤好了,我便离开。”
“是吗?”她眼珠一转,一边坐下,一边多我说道,“对了,我听说你们巨擘帮忽然被人灭门了,可有此事?”
她忽然提起这心痛之事,我咬着牙没有发作,只是轻轻说了句:“请姑娘不要揭人伤口。”
“其实,你算幸运的了。逃了过去。”她忽然又说道,“你不知那次武林大会之后,江湖上很多没有实力的门派都被人灭门了。你们只是其中一个。”
“什么?”我惊道,“可知是谁干的?”
“不知道。”她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随后又像想到了什么,说道,“不过,很多人猜是棣宫。”
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惊,连忙问道:“棣宫?他们可有证据?棣宫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大概是为了扬威武林吧。”她显然懒得再和我废话,起身说道,“算了,既然师兄不在,我就走了。”
“明姑娘慢走。”我显示了足够的礼貌。
“你别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了。”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对她的讥讽没有兴趣,却对她刚才带来的消息暗生疑惑。很多门派被灭?我没有想明白做这件事的人的动机是什么。这幕后的主谋,是棣宫也好,不是棣宫也好,可灭门终究是件消耗自己实力的事情,我不明白若非仇怨,谁会去做这件事情?
江湖门派被接连灭掉,朱衣帮的苏启挟我去拿念刃,而后念刃落到棣宫手里,我又阴差阳错地去训练明部。再后来安几素把我送回永昌,却又碰到了唐悦,来到了羽纶派。明里,暗里,似乎这些帮派都在各自筹划着些什么。这一件件事,如一团团搅线,缠住了我的脑子。我被这如麻的思绪纠缠得头痛不已,靠在椅子上向后仰去,脑子里忽然灌进来吴昭的那个‘天下’,这二字如一盆冰水,把我彻头彻尾地浇了个清醒。
回忆越长,思绪越乱,我便越是记得清最初的那些事情——原来人真的记得的只有自己的童年。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圣君贤臣,当还天下一个太平。’——不行,这天下,不能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了自己不该乱,也不能乱。当初童年时的痛苦,成年时的征战,以及今世曾经享有过的平静安稳——不为一个人,只为天下所有的百姓——这江山,必需稳。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棣宫究竟要做什么,怎么做。而其他门派究竟还有什么各自的打算。想到这里,我只能本着既来则安的原则,先从羽纶派查起了。
若想查,最容易的绝对是明紫沁。这丫头是掌门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从未经历过什么江湖历练,因此也格外容易被逗出话来。
住在这里的一个月,我与唐悦不过是随便闲话一些书法字画,最多不过经史文章。而却抓住每一个见到明紫沁的机会,与她攀谈。终于,我还是从她嘴里打听出了几件事情的。第一,所有被灭的门派,大多数的人的尸体都没有找到。第二,朱衣帮的帮主忽然消失,现在掌管朱衣帮的人究竟是谁,还没有分晓。第三,令旗教的教主忽然休妻重娶了一个女子。
我对第一条很是好奇,第二条也值得一探,唯独这不沾边的第三条,明紫沁特别热心的给我讲了很久。——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极度热心的跟我说话。
“你也就这么一个优点,能听我说几句其他人都不愿意听的话。”她咬着指甲一边回忆一边说,“我也是左听右听来的。据说那个令旗教教主李贵方的妻子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他居然就把她休了。”
“恩。那是人家家务事。”我也没什么想听的。
“不是呀。你说……”她忽然很认真的地对我说,“他好歹那个妾就好了。何必要,休妻再娶呢?为什么呀?”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努力再想怎么让她停止这个话题。
“这男人可真不是个东西。”她却越说越起劲,“你看我爹。我娘死后她都没娶过任何人,更别说原来了。”
“明掌门是重情之人。”——我完全没有话可谈,真想拔腿就走,却无奈现在腿脚还是有些不灵便。
“哎,这还用你说。”她一手托腮,另一手玩弄着一缕长发,小声叹道,“若他也能如我爹一样就好了。”
“明姑娘,你还有事儿吗?”我大概是害怕她会在这里把少女情怀都抒发在我面前,只得另起话题说道,“这江湖事儿你说的不少了,还有什么江湖以外的事情吗?你最近都没有出去呀?”
“出去了。”她看了我一眼,恍然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算是跟武林有一些关系。”
“什么事儿?”
“朝廷要从今年起,开始武举了。然后,就会有第一个武状元了!”
“啊?真的?”我被这消息惊住了,连忙问道,“可是当真?”
她连连点头:“当然了,我下山的时候,都看到告示了。”
“那刚才我问你山下见闻时,你怎么没有先说?”我忽然意识到什么,然后问道,“不是你觉得这没有那教主娶亲重要吧?”
明紫沁一脸坦然:“当然是先讲那个负心人喽。”
第三十六章
在羽纶派的一个多月,我从来没有见过掌门明若诚。就明紫沁的话来推断,他似乎并不经常待在雕羽堡。而最近一段时日内,唐悦也有事外出了。因此,明紫沁便时不时来找我说几句话。——聊得多了,我渐渐发现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并没有当初想得那样刁蛮任性,只是因从小被呵护,而不懂得太多人情世故罢了——这样的性格,便也不懂得太多小心谨慎,自我保护。
而她对我也渐渐卸下了当初的敌意,总是时不时跑来听我讲讲那些曾经给雪儿讲过的鬼故事。
四月中的一日清晨,明紫沁忽然跑来我住的地方,手舞足蹈地对我说道:“如遗,朝廷的武举开始了!”
“是吗?”——我一直惦念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历朝历代,皆有科举,但多是文举,而武举却不是常常有的。若朝廷推行‘武举’,只有两层意思:一是因动荡,而举才;二是虽居安,而思危。——我宁愿相信这次的武举是因为第二个原因。
“如遗。”明紫沁忽然嘟起嘴,埋怨中带着点娇憨,“我想去兆京看热闹,可是我爹不让。”
“你爹也是怕外面太乱,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忽然觉得这丫头有点把我当成她的闺中密友了,什么有的没的都要和我说上两句。这也怪我当初便决定要从她嘴里打听出点什么。这世上,果然都是有报应的。
“不过是去看看武举嘛。”她小嘴一撇,说,“跟去年那武林大会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场朝廷举办的武林大会罢了。”
我听着她的理解,忍不住笑了:“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了。反正去年你去过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今年就不用去了。”
“我要去!”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说,“我爹和唐师兄他们都已经赶去了,偏偏不带上我!”
“你说什么?他们去了兆京?”——我记得唐悦与我作别时,说的是去南边的津兰办点事情,怎么就去了兆京?
“嗯。”她像想起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是昨夜偷听李师兄和赵师兄说的,他们连我也没告诉。”
“那个武举,到底什么时候开始?”
“听说是从六月初开始,到六月末。”这话说完,她忽然自言自语道,“从这里赶到兆京,快马最多一个月,我们要是现在赶去,肯定六月初能到。”
快马?就我这腿?现在也只是能一瘸一拐地凑合走路而已。我苦笑道:“明姑娘,你还是饶了我吧。你看我这腿,哪里能赶路呢?”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她一脸的不高兴,朝我恨恨道,“让你陪本姑娘出去,是看得起你!”
“在下辜负姑娘厚望了。”我躬身表示了一下歉意。
“你!笨蛋!”她丢下一句骂,头也不会地跑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暗笑道:这个傻丫头,她爹不让她出去,自然是设了重重限制的。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答应你,岂不是连我都要限制起来了?——我当然要去,只是她这么大的目标,最好还是留在这里,说到头,这也都是为了她好。
到了晚上,我坐在屋子里,思考着如何能这雕羽堡出去:这最大的障碍就是一个个关隘上的守卫,我必需找个偷天换日的方法混出去。
就在我静静思考之时,忽然屋门被猛然打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到明紫沁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半长的匕首,脸上的表情是激动中加点惊喜的。
我很奇怪她的举动,连忙问道:“明,明姑娘,你干什么?”
“我来找你,出去。”她话音未落,忽然一步朝我冲来,把那匕首塞到我的手里,紧接着使力弯折我的手臂,卡在自己的面前,忽然大喊了一声,“救命呀!”
我被她这一声弄得脑浆子都快崩发出来了,气道:“明姑娘,这事儿不是这么干的!”
“你少废话。”她飞快地教训了我一句,然后又扯着嗓子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不一会儿就有四五个人冲进了屋子,我被她一手狠狠地扯着,怎么都弄不开,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冲进屋子里的人,看着这副情景,都很紧张,其中一个喊道:“大胆贼人,你怎么敢挟持掌门的女儿。”
我也在考虑我怎么敢,为什么敢的时候。面前,背对着我的明紫沁忽然说道:“他说他要离开雕羽堡,让你们赶快放他出去。”
“有话好说,你先放人。”另一个在旁边说道。
她抓着攥着匕首的我的手,抓得比铁抓都狠,我放得了吗?——我正无奈之时,忽然屋子里冲进一个人,我定睛一看:是唐悦!
“唐,唐师兄?你不是走了吗?”——明紫沁问了我也想问的问题。
唐悦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道:“师妹,你把如遗的手放了,我们再说话。”
“噢。”明紫沁很听话地放了我的手,然后再次问道,“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唐悦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后,便对明紫沁说道:“师父想你不会好好在家,因此吩咐我从津兰回来后,把你带上。”
“真的?!”明紫沁听到这一声,忽然兴奋地跳了起来,跑到唐悦身边,一脸撒娇地味道,“师兄,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两天后,你去准备吧。”唐悦拿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递给明紫沁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不早了,你去睡吧。”
明紫沁一脸失落地接过匕首,只应了一声‘好’,便离开了。
“你没事吧?”唐悦看着我问道。
“没事。”我若有似无的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上,“明姑娘这么着急出门……”
“她就是想凑个热闹罢了。朝廷要举办武举了,在兆京。”他想了一下,忽然说道,“如遗,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什么?”
他表情忽然有些凝重:“我只问你一次。无论你是什么答案,我都相信你。”
“你说。”——对他,我不会说谎。
“那日你爹留下的盒子,你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那盒子也是我逃跑时捡到的,打开却是空的。
“好。”他定了一下,忽然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尽量压低声音的说道,“你也随我同去兆京,但是我会在临近兆京的时候把你交给我的一个朋友,然后……”
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忍了一久,才又叮嘱道:“你要记得,不可以再提起你的身份,甚至原来的名字。从此以后,忘记以前所有的事情。这样你才能平安的活下去,知道吗?”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这不是第一次我被提醒要忘记我的过去,不能再提我的名字。我姓杨,还是姓李?我叫敬佩,还是如遗?我的字呢?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