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些问题弄得痛苦不堪,抱头坐在了椅子上,紧紧咬着嘴唇,哆嗦了半天,忽然感到一双手扳过我的肩膀,我抬头正望见了唐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中满是关心和歉疚。
“如遗。对不起。我也许不该把你带回来。”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师父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让我这次回来,一是来接师妹,二就是带你一起去兆京,把你送交刑部的。”
“唐大哥,我们家到底犯了什么罪?”——我真的很疑惑,李家家风清正,对国家更是世代忠心,这罪究竟辞出何处?
“如遗,我不想骗你。但是我不能说。”唐悦看着我,也是一脸难过的说,“我知道让你就此忘记一切不太容易,可是为了能让你活下去,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唐大哥你不必为难了。我听你的就好了。”我无奈地一笑,随后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说道,“其实生死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忘记就忘记吧。很多事情,我早都该忘记的。”
他大概没有半点能安慰我的话了,只是提醒道:“如遗,不早了。你先睡吧。”
“嗯。你也早睡。”
两日后,唐悦带着我和明紫沁,还有其他三个羽纶派的弟子,一起离开了雕羽堡。
一路北上,到达朔州的交通枢纽松化城时,已是五月中了。玄帝五年的春末夏初,比记忆中的哪一年都要来得燥热。我们一路骑马,赶不了一会儿路,便浑身是汗。因此,我们只能常常在有水的地方停下,饮马休息,使人不要在这炎热中虚脱了才好。
“这天儿热的反常。”明紫沁站在树荫下一边擦着汗,一边说道,“唐师兄,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赶到兆京?”
“快了。”唐悦指着向西的一条大路说道,“从这条路西行,大概再有七八天就能到了。”
“那还有个盼头。”明紫沁叹了口气,问道,“师兄,我们今日住在松化的哪家客栈?”
“我们不住松化。再往前赶一下,我们去洛廷住。”
“洛廷?”明紫沁睁大了眼睛问道,“松化城马上就到了,为什么还要赶去洛廷?那怕是天黑都难以赶到呢!而且,从洛廷去兆京,不是绕路吗?!”
“松化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住到旁边的城比较稳妥。”唐悦一边解释,一边看了我一眼。
“那就随你吧。”明紫沁的声音仿佛生了气,但眼中却含着笑意。
第三十七章
我们在天将黑的时候赶到了洛廷。进入洛廷城后,我们找了家小客栈住下。住下后,唐悦先去明紫沁那里安顿了一番,然后便到了我的屋子。
进门后,他并无赘言,而是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如遗,我们绕路去兆京是为了……”
“是为了把我送走。”我抢了他的话,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他的一番安排,我都明白,都感激。我随后道:“唐大哥,谢谢你。”
“如遗。你的颖悟一如我当初见你之时。”他说完,看了我很久,才复又说道,“再过四五天,我们就会到一个叫作以县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我的好友,我会把你交给他。”
以县?这地方我太过熟悉——当年曾经在那里与赵然为叶清守陵,回想起以前那段淡泊而宁静的日子,我心中忽然百感交集,惦念起故人:此去经年,不知赵然是否还会在那里,在我们住过的那静隔红尘的小小院落中。
我想到这里,忽然问道:“唐大哥,你的朋友是谁?”
“他叫竹楚寒,我们是在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上认识的。算来他今年应该是整整二十岁了。他是个练武的奇才。你见到他自会了解。”他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竹楚寒。”我念着这个名字,脑中白描出一个手执长剑,衣袂翩然的少年侠士形象。
可是五天后的傍晚,当我看着眼前这又黑又瘦,个子比我还矮上一点的嬉皮笑脸的少年时,心里惊奇道:原来武学奇才是要长成这个模样的!
唐悦把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又说了说情况。竹楚寒听后,马上笑嘻嘻地说:“行,唐大哥你放心。这小子就交给我吧,保证他安全。”
“楚寒,你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不够。凡事跟如遗商量着一点,多听听他的意见。”唐悦叮嘱着。
竹楚寒听得有些不耐烦,揪了揪自己的耳朵说道:“这天下,我就听三人的话:我师父,我姑姑,和唐大哥你。现在跑出个小家伙来,我干吗听他的?!”
“楚寒。你师父已然过世,你姑姑只是个妇道人家,我也不能常常在你身边。如遗虽然年纪不大,但甚是聪敏,你们两个在一起,相互都是个照应。”唐悦说完,又转身对我说道,“如遗,你和楚寒今后一切小心,尽量避免与外人接触。若有机会,我就来看你们。”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尽可能地让他放宽心道,“我和楚寒会照顾好自己的,唐大哥你放心吧。”
“好。”唐悦点了点头,然后又放不下心似的对着楚寒说道,“你呢?”
“知道了。”他一脸的不情愿,自己小声嘟囔了几句,忽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大声道,“唐大哥,我们能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吧!”
“好,如此甚好。那我就走了。”唐悦脸上的神色稍有舒展,最后叮嘱我俩道,“外面的事,一定不要多管。楚寒,你带如遗回小园后,尽量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外出。”
“嗯。”竹楚寒一边答应着,一边上去豪气地搂住唐悦,重重在他背后拍了拍,大声说,“你也记得,有空过来看看。”
唐悦也拍了拍的肩膀,朗声道:“会的。”
唐悦与他道别后,便转向我,脸上一丝浅笑,静静道:“如遗,我走了。你保重。”
我很想像竹楚寒那样,豪气干云的过去与他互道离别,但不知为何却没有挪动步子。我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当年与赵然战场离别时,想说却没有说出的话:“世间悲欢,只叹奈何一词。生死离别,惟念知己二字。”
他听完我的话,清澈明净的目光中收敛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良久才缓缓道:“海角天涯,知己永存。”
唐悦走后,竹楚寒把我带上马,一边前行,一边问道:“唐大哥刚才说你腿上有伤,怎么弄的?”
“跑得时候摔了一跤。”我说完才觉得这种伤法,真是有点丢人。
“哈哈哈哈哈哈。”竹楚寒果然笑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怎么能笨成这样?!”
“你笑吧。”我看着他也没什么好气儿,“当心别笑岔气了。”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说道,“我不笑你了。反正你不会武功,这也不算奇怪。”
我听完他的话,忽然想到唐悦说过他武功极高,便反问道:“我听说你武功很高,你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吧?”
“不是。”他摇摇头,然后说道,“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个战争中的孤儿,姑姑说,师父在一片竹林里救了我,然后就给我取名竹楚寒了。然后,姑姑说,师父带我去了梧州。只是过了几年,他就离开了。师父离开的时候,我七岁了。我记得他嘱咐姑姑,叫她带着我在梧州留在梧州。”
“噢。”我只是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竹楚寒又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故事——这人果然没有什么心眼,还没到家,已然把自己的身世家底全都抖落了个干净。
“后来,我就一直和姑姑住在梧州。姑姑在那里嫁了一个教书先生,我便跟着他读书识字。后来,那个教书先生去世了,姑姑便带我来了兆京,说是来找师父。后来,我们找到了师父。六年前,他就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再后来,师父于一年前,也去世了。现在家里就剩我和姑姑了……”
他一边骑马,一边说着,不一会儿,转过一片林子,他指着远处模糊不清的一片地方说道:“那就是我们住的院子。”
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然远处一片朦胧,我还是非常能确定,这个地方就是当年我和赵然守陵时住过的那片地方。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我已然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竹楚寒的腰,我凑到他脑后小声问道:“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他听我这一问,忽然高扬了声音,这声音在一片空旷中久久回响,“他可是摇光有名的将军,叫赵然。”
我听闻此言,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手上一紧,差点没从马背上掉下去。竹楚寒显是感觉到了我的异常,连忙伸手护了我一下,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我稳了又稳,才勉强说道:“没事。”
“那成,我们马上就到了。”
夜色中,我眼前出现了一点灯火。马到近前,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院落。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竹楚寒见到她,便带我下马,走过去,亲切地说:“姑姑,这是如遗。唐悦,唐大哥让我把他带回来一起住。”
那妇人面目慈善和蔼,让我一见便想起了自己去世已久的娘亲。她听了竹楚寒的话,连忙把我迎了进去:“快进屋,这么晚了。你们俩肯定都饿了,先吃饭吧。”
“多谢姑姑。”我随着竹楚寒喊她姑姑,做到饭桌边,拿起筷子,便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楚寒兄的师父是赵大将军?”
“他这小子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姑姑嗔怪地看了楚寒一眼,然后似叹似哀地对我说道,“赵将军战后便一直在这里守陵,我们也只是跟着他,侍奉左右。可是……一年前……他已经病逝了。”
我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仍是觉得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痛的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问道:“那,他,他的墓,在什么地方?”
“你问这做什么?”姑姑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反问道,“你是想去祭奠?”
“我?”我慌忙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随后道,“所有为国家戎马一生的人,都值得纪念。”
“你还真是个有良心的人。”这话是旁边的竹楚寒接的,他随后便道,“这世上,现在想你这么有良心的人不多了。你看看,别说我师父,就是这葬入皇陵的叶将军,杨将军,又有谁来祭奠过?”
“楚寒,告诉你多少遍祸从口出,你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姑姑一边教训他,一边叮嘱我,“如遗,你今后可别学他,万事都要小心,知道吗?”
“噢。”我看着眼前慈爱的姑姑,宛如看到了自己的娘亲,连忙答应道,“我知道的,姑姑放心吧。”
“好了,现在终于有了个听话的。”姑姑一边说,一边笑道,“楚寒,你今后可有得学了。”
“知道了。”竹楚寒一脸的不耐烦,看着我说道,“你快吃!吃完我给你看看腿。”
吃过晚饭,竹楚寒拿着一罐药膏进了我的房间,大大咧咧地说道:“把裤子挽上去,我看看。”
“谢了。”我一边道谢,一边把左腿的裤子挽到膝盖处,露出伤处,然后说道,“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嗯……”他摸了两下,然后抬头看着我说,“确实差不多了,再上几次药,大概就能痊愈了。不会留下什么一瘸一拐的毛病。”
“谢谢。”我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便开口道,“楚寒,你明日可不可以带我去看一下你师父的墓?”
“你真的要去祭奠?”
“嗯。”
“好,我明早带你过去。”
第三十八章
第二日清晨,他骑马带着我上了一座皇陵旁的山丘。在丘顶,立着一座孤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并没有名字,只刻着一段话:‘孤旅天涯,离合无由。帘外细雨,庭前宿酒。登临千山,醉入落木。知己相望,倚念尽愁。’
“师父临终时,嘱咐我把他葬在这里。他说,他在这里,就可以远眺故人了。”竹楚寒指着远处,一片青山绿水间,几座高大的宫殿般的建筑说道,“那边应该就是叶帅和杨将军的墓地了。”
此时,我也顾不得身边的竹楚寒,只是失了魂似的走到了赵然的墓碑前,一下子跪倒在旁边,蜷缩着趴在地上,许久都没有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痛,只觉得一时间天地都暗了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一阵心慌气短,浑身瑟瑟发抖,五脏六腑都有一种撕裂的感觉。
帮边的竹楚寒,显然是被我这种情状吓到了,他慌忙跪在我的身边问道:“如遗?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才使自己不致被这灌入心肺的悲痛憋住,然后便有些哆嗦地说:“楚,楚寒。你师父临终前,可还说什么了?”
“他只是叮嘱我不要到处去惹事儿,多陪着姑姑在家。”竹楚寒似乎又努力想了想,最后说道,“他还说,若是唐悦再来,便让我一切按他的吩咐行事。”
“你师父也认识唐悦?”我忽然感到此事颇为蹊跷——赵然竟然认识唐悦,这其中一定有种我不知道的联系。
竹楚寒一边回忆,一边说:“是。三年前,师父带我去过一次武林大会。我在那里遇见了唐大哥和他师父。师父好像与唐大哥的师父很熟,然后他们便介绍我和唐大哥认识了。”
赵然与明若诚很熟?这下我心里更是有所疑惑。我与他相处之时,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武林中的事情,不过,像他那样身怀武功的将军,认识一些武林中的人物,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过,既然赵然与明若诚熟识,我能不能就此判断,明若诚应当是与赵然,或者说,当朝的政权站在一条船上的呢?
我脑中仍是理不清这一团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而我此时,也并没有力气多想半分这些劳心的事情。我跪在赵然的墓前,手扶着那块墓碑,缓缓转头,望着远处青山峻岭间那两处恢宏的陵寝,心下感慨万千,不禁回看着他孤冢,小声念道:“‘知己相望,倚念尽愁。’是的,知己二字,尽愁,尽苦,尽悲。不必再计较生死离别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对竹楚寒说:“我们走吧。”
“走?可是……”竹楚寒拿出带来的篮子对我说,“姑姑听说你要祭拜,还给你准备了香和火,你不拜了?”
我抬眼看看着他,静默良久,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空山静语,无言自知。”
“你这人真奇怪。”竹楚寒挠挠头,随后对我说道,“那咱回去吧,姑姑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好。”我答应着,和他一同回了小院。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生活恬静的仿佛回到了当年与赵然对月相伴的时日。一轮明月下,站在曾与他对坐过的石桌前,我静静看着竹楚寒在院子里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