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公河放开清平,一脸“你占了便宜”的表情,重新坐回椅子上,清平也在一旁坐了下来。“其实这其中有大半的运气在里面——当时我送这呆瓜出城,让他护送小桃姑娘去西羌军营,同时也希望他能顺便查探一下护卫长的消息。为了方便对证,我让他带上了这个。”他指了指剑格上的扣带:“这是那个失踪的护卫长的东西,高家从属人手一个……谁知到这家伙运气好,刚出西羌军营就在返回的路上让马贼给截了。”
清平点头,“不错,我确实在沙漠中遇到了一群马贼,所以便留在了马贼的营中。”
隶公河发出“嗬嗬”的声音,挪揄道:“你难道想说这是退而保全之举?以你的武功难道打不过一群小贼么?”
“不是。”清平摇头,“因为护卫长就出现在马贼中——其实我在前一天晚上就在西羌的军营中见到了他。他自称是西羌北征军的副将,并且成为了这一带沙漠中马贼的首领。”
罗成听闻,敲了一下手掌:“我之前就奇怪马贼为何如此猖狂,料想是有了什么大势力撑腰,现在看来是西羌军也就不奇怪了。”
“对。”清平脸上浮现出担忧:“护卫长似乎是早有预谋的,他来到高家商队中做护卫,似乎是,似乎是……”他瞥了一眼一旁的罗成,似乎不知道要怎样说。
“是在调查高家谋反的证据吧。”隶公河平静地替他说完,“你不必在意罗大人的,他毕竟是北狄人,也不会干预我们的事务。”
“是么……”清平略微放下心来,接着说道:“我觉得马贼同西羌联手对阳翟来说很危险,所以想要让你们知道。”他顿了顿,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是马贼开始对我的监视很严,所以花掉了不少时间才取得一些信任,正巧那天在打劫的时候遇到了从阳翟来的大商队,便想办法把剑丢在沙漠里,希望那个被放走的商人能捡到带回城里。”
“这想法确实不错。”隶公河语气中浮现出赞赏,“那肥猪如你所愿地把东西带回来了,还把你描述成了十恶不赦修罗转世的大恶人。”他在坐榻上一仰,翘起一条腿,“你把天狼的图案刻在扣带反面,又把扣带嵌在剑上,是想告诉我‘你身在马贼营中,高家护卫长也在,并且同西羌国有关’么?”
清平忍不住称赞,“还是公河厉害,居然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吾神白虎啊……”隶公河忍不住对着天花板翻眼皮,“如果我再不努力透过这鬼画符看出你这傻瓜想说的事情,大家就都完了……”
“那……公河得知这个消息就开始在城的四周设置防御设施了么?”清平想到在城的周围用来保护的流沙。
“不是。”隶公河悠然地否认,“挖沙子是另一回事,我和罗大人首先想到的是带着几个人去西羌军营大闹一通。”
清平惊得下巴都要掉了,“难道说……”
“啊,没错。” 隶公河打了个哈欠,“我们几人扮成马贼,连夜烧了西羌军的一片军营,说不定还有点粮草什么的。临走的时候把以前从马贼那里收缴的东西留在那里,方便他们想象。”
“在下也很久没有这样快意了。”罗成笑眯眯搭话,“隶先生神机妙算,一边命人在阳翟设置工事,一边夜袭西羌军营,而西羌人果然中计,一路将马贼追赶至这里。”
清平瞥了一眼公河,后者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看起来非常疲累。他轻叹一声,解下身上披风,搭在隶公河身上。
“隶先生最近一直劳神,在下也有些担心。”罗成见隶公河的额头快要磕在桌案上,也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清平点点头,拉过隶公河的一只胳膊搭在肩头,“详谈先暂停到此吧,对不住罗大人。”
“哪里的话,公子这段时间在外面多受苦,也应该赶快休息才是。”罗成走到门前替他撩起门帘,举手指着客房的方向。
将隶公河安顿在床上后,清平揉了揉腰肩。最近几天一直绷紧神经,让他觉得疲惫至极。正要去隔壁房间休息,手却突然被拉住。
清平回头,见床上的隶公河睁开眼。
“陪我一会儿罢,好久没见你,想说说话。”隶公河的口气中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他拍了拍身边的床铺:“这床很宽,够你也躺下的。”
清平瞥了眼窗外,太阳已经升起,天大亮。“白天睡觉很不成体统吧,我不怎么累。”
“没关系,就这一次。”隶公河像是在恳求了,“再往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连睡觉的机会也没有了。”
清平关上窗子,和衣在隶公河身边躺下。“你真是这么想的?”他侧过脸问道:“你知不知道把西羌军队引到阳翟是个什么后果?”
“难道你也没想过这样的可能吗?”隶公河没有看清平,只是盯着天花板,“还是我猜错了?我想你肯定不会忍心看着马贼被西羌杀光在沙漠里,所以我也尽量不让兄弟们放箭,只是流沙埋了几个人而已。”
清平眨了眨眼,突然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吃了一惊。“公河,你……”
“这做法很危险是吧?”隶公河自嘲地说:“我当然知道挑拨西羌和马贼的关系有冒险……但是你也很希望那些流浪的人能有最好的选择就是归顺这里不是吗?而你也做到了啊。这于他们于阳翟都是最好不过的事情,阳翟现在需要战斗力。”
“可是……”清平还是不相信,用马贼这不多的战斗力将阳翟瞬间置于危险之中,做出这样不合算的交易,不像隶公河的性格。
“方才在城外,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吧?”隶公河突然问道,“比如突然间很想杀戮或者意识出现混乱这样的。”
清平摇头,方才的记忆虽然不愉快,但是完整而清晰。
隶公河满意地点点头,闭了闭眼睛。“我猜也是,你这家伙的危险症结就是不能见到血腥的杀戮场面,不然就会出现那种失去控制的症状……杀几个马贼倒没什么,但是那种逆行的经脉真是会要你的命。”
“你……你故意这样做就是为了我?”清平惊讶。
“呵……”隶公河轻笑着,“算是吧。”
“那阳翟怎么办?”
“放心……”隶公河的声音在变轻,“我征询过罗大人的意见,现在北狄国内主张抗击西羌的一派贵族正在努力……因为既要对付宫廷内部的权贵争取扳倒投降的国君,又要同西羌斗争……所以罗大人同意暂时让阳翟来吸引西羌的注意,也算是为北狄……”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清平觉得肩头被抵上了什么东西。隶公河几天没怎么搭理的乱发挠着他的下巴,起伏的呼吸略微沉重。清平盯着睡着的隶公河看了片刻,伸手拉过一旁的毯子给他盖上。
原来隶公河一直在顾忌自己,他似乎比自己更要担心那突然失控的场面,还猜到自己希望让马贼找到归宿的想法,并规划好这最终的局面……清平不由得记起初见隶公河的场景,两人几乎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
元皓与雅乐尚未回来,商队困在沙漠中无法前进,这座城又在飘摇破灭的边缘。一个账房管事,究竟需要多大的忍耐与魄力,才能在承担这一切的同时还要想办法帮助一个叫清平的几乎不相干的人?
想到这里清平不由得嫌恶起来,他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像是元皓,像是隶公河,为什么都要这样倾尽全力来帮助自己?自己不过是,不过是……
他想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但是他感到,从青池山上那近似仙界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下子落到混乱无依的山下世界,能够遇到这样一群真实的人,是自己无上的幸运。清平望了望身边隶公河睡着的侧脸,后者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翻了个身,在毯子里蜷起身体,活像一只猫。
突然清平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地移开隶公河靠在他肩上的脑袋,翻身下床推门而出。
在驿馆里转了一圈不见踪影,半个钟头后清平总算在烧毁的铁匠铺旁找到了罗成。
罗成正在查看铁匠铺的修缮情况,见到清平走来便站起身,“公子不去休息了么?”
清平也不绕弯,“罗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帮投降的马贼?”
罗成一愣,随即微笑着说:“原来公子是在担心这个,在下已经将那些贼匪安置在一处少有居民的荒地处,并发放了写食物和农具,他们已经保证不去滋扰城中事务,老老实实地垦荒种地。”
“是么……”清平松了口气,随即又问:“那我回城时带的那个孩子呢?”
罗成脸色闪了闪:“这个……”
“你把他杀了?”
“还没有。”罗成摆手,“但是马贼已经指认这个叫檀痕的少年就是聚集匪徒杀人越货的首领,而我们将他泼醒后进行审问,希望能问出些西羌军队的消息,这个少年不肯吐露半个字,所以只好关押在阳翟的大牢里。”他顿了顿,接着说:“如果他仍旧不肯招认,那么只好明天将他处斩……”他见清平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补充道:“现在阳翟人力稀缺,没有这么多人来专门看守,况且百姓对马贼恨之入骨,即使不处斩所有马贼,头目还是需要惩罚的,否则会招来民怨。”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头目!”清平急了,丢下莫名其妙的罗成,直奔阳翟府而去。
因为同罗成的关系熟悉,再加上牢房的守卫并没有多么严格,清平轻而易举地进了阳翟的大狱。动乱时期,能赦免的囚犯都已经放出,唯独关押重刑犯和死囚的地下室还燃着火把。
清平走到最里面的牢房,上了镣铐的少年似是听到了动静,抬眼一见,立刻像发怒的小野兽一般冲到铁栅栏前。
“是你!”他咬着牙齿,将栅栏晃得咔嚓响,眼中露出仇恨的光:“这一切都是你早就谋划好的!你骗了宁极大人,骗了大家!”
清平垂下眼睛:“是,一切是在预料之中的。我确实骗了你们。”
檀痕没料到清平会这么爽快地承认,更加愤怒:“你居然挑唆我们同西羌的关系!你要让宁极大人如何应对!明明不是我们的过错,宁极大人却要承担这样的罪责!”
“你……你在担心他?”清平慢慢地问:“你不担心自己?”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宁极大人的,你们,包括那个罗成休想问出一个字!”檀痕大声吼道,恨不得将清平撕成碎片。“宁极大人不会为了我这个已经没有价值的人而劳神的,你们的诡计到此为止了!”
“也许是诡计……”清平摇摇头,“但是我并没有打算让你死……虽然现在罗大人将你羁押起来,我一定会劝说他放了你的。”
“虚伪!你想放随时都能做到,我才不稀罕!”
“的确是这样,但是我必须对公河他们有个交待……” 清平叹了口气,“对不起。你们所有的人,我都不想伤害……但是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这个无耻小人。”檀痕扭过头去:“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说着他便扭过头去,抱膝坐在肮脏的稻草上。
清平静静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年,胳膊和脸上都有不少伤痕,想来罗成为了让他招供,也让看守用了些刑。
他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伤心,觉得自己做了太多无法饶恕的事情。他努力想让所有人都能得到那种完满的结果,却总是无法控制事情的倾斜。
至少不能让罗成杀掉檀痕,自己曾经许诺让檀痕再见到宁极,不能现在就……正这样想着,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清平回头,是一个负责守城的差役,同自己略微熟悉。
“清平公子。”差役冲他行了一礼,“请您先到城门去。”
“什么事?”莫不是西羌大军已经开到了。
差役瞥了牢中的檀痕一眼,将清平拉出地下室,这才开口:“有个自称宁极的人正在城门,正喊着您的名字,要您把檀痕交出来。”
清平皱眉:“现在这城归罗大人管,我不能将檀痕放出去。为何不通知罗大人?”
“问题不在这里。”差役摇头,似是有难言之隐,“我还未敢知会罗大人,只希望公子能赶紧去将事情解决……”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公子有所不知,这个自称宁极的,本名叫罗腾,是罗大人的亲生弟弟。”
第六十八章:新的危机
(背景乐:HIKARI——ELISA)
清平冲到城墙上时,城门上已经围了不少看守。
如同隶公河所说的,城墙依然完好无损,但是更棘手的事情在城下。
周围的守卫议论纷纷,有人在城墙上拉紧弓弦,却又不敢放箭,见清平来了,都向他求助。
“公子,你看这……”差役一脸难色:“他是西羌的副将,但是又是罗大人的……”
清平站在城墙上越过城垛向下看。他以为宁极会带着西羌大军直追过来,但是周围别无他人,只有宁极一人站在那里,连马都不曾骑。
“清平!”宁极沙哑着嗓子大吼,“你出来!”
周围的差役听闻立马拉住清平:“公子不可涉险,这其中说不定有诈。”
清平笑了起来:“不去看看永远不会知道,即使有诈,我也没有选择不是么。”说着便直接从城墙上跃了下去。
宁极原本以为清平会从城门中出现,见他从天而降,立即拔出腰间的刀。
“宁极大人。”清平在沙地上站定,躬身作揖。“前些日子多有叨扰,清平向您请罪。”
“你居然是阳翟的奸细。”宁极一脸鄙视,“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也会做出如此卑鄙的事,原想待你不薄……”
“奸细不敢当。”清平脸色黯了黯,摇摇头,“但是我确实没有真心想投靠您的意思,这样的欺骗,确实非常不该。”
“那就把檀痕交出来。”宁极简洁地说。
“对不起,我无法这样做。”清平也一口回绝。
“那就交出你的命来换那孩子的命!”宁极大吼一声,说着便举刀冲来。“居然将檀痕逼迫到如此绝境……”
“檀痕还活着!”清平大声阻止,“我们并没有杀他!”
“我不会再相信你!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活着!”
“我不会死,当然也不会让您死。”清平见宁极就要砍到他,也快速抽出许久不用的剑。“——别放箭!”他突然朝着城墙上的守卫喊了一声,“我答应过檀痕,他就一定能见到您。”